这个男人一开始就这样,自己拿主意,自己行动执行,完全把她当空气。
气吗?
不气才有鬼!
可是,看在他一身是血,而且那么尽力维护她安全的份上,她大人大量,这些小事就算了……
七个小时后,白雪白回到了最初登山集合的登山口,那种重回人间的感觉,她说不上来,只想哭。
有人给了她一瓶矿泉水,救护人员替她擦药,警察同仁也问了她这十几个小时的遭遇,她说不出所以然来,最后坐上了救护车。
从车窗看着倒退的景色,那座山很快消失在她眼帘,围着毛毯,回过头来瞅见袖口上干涸变成略带咖啡色的四道指痕,她想起拖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手指有茧,却意外的修长有力。
腰际鼓鼓的枪提醒她这漫长混乱的一天不是恶梦,她不会忘记到了山下他把枪物归原主的表情。
白雪白把头抵着玻璃窗,脑袋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打死再也不会自告奋勇当什么搜山救人的志愿军了!
台风天。
雨,一早就笼罩了整个靠海小城。
海浪翻过防波堤,卷起比大楼还要高的波涛,港口海面下了锚的几艘巨轮像玩具般起起伏伏,随便一个浪头袭来就有倒栽葱的危险。
狂风吹得人睁不开眼,黑灰的云海在她的头顶拚命翻腾,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在海平面上划出扭曲的亮光影像。
海岸线紧邻着市区,笔直的马路上几乎看不见行人车辆。
“咪咪,”黄色的雨衣早就从外湿到里头,脸上的雨水怎么也抹不干净,“听话,赶快下来,你看,有好吃的鱼罐头呢……”怎么会利诱不成呢?
猫主人很坚持她家的猫咪最爱吃这个品牌的猫食,只要用它来诱惑牠一定能让不小心上了树却没胆子往下跳的虎斑猫回到主人的怀抱,问题是,跟牠周旋了二十分钟,牠不只看也不看鱼罐头一眼,还被闪电惊雷吓得越躲越高,视线所及只剩下一条尾巴卷着。
她放弃行不行?
不行!
她没办法面对和猫咪相依为命的老婆婆。
“虽然说泡了水的罐头不怎么可口,你好歹卖我个面子,看一眼嘛,看一眼就好,你要再不赏脸,我只好上去逮捕你归案了。”软的不吃,那么只好来硬的了。
不远处有人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他没看过跟猫讲话的女生,她是第一个,有商有量的口吻,语带哄骗,把畜生当人看无所谓,这年头畜生比人还忠心,可是这种风雨交加的天气,路旁的椰子树都快拦腰折断了,被吹走的不会是那只不识相的蠢猫,而会是娇小的她。
前几天看她扶老太太过马路,追乔装成八家将偷东西的中辍生,事隔一天,又看她改变绿灯号志让下课的小学生安全过马路,给不服气她指挥的汽车驾驶人吃罚单,今天又为了一只追麻雀追上树却没胆子下来的猫搞得灰头土脸,女警不都担任备勤职务居多吗?她这人民保母看起来很爱管闲事,实在忙碌。
接着,她放下手里的诱饵,手脚并用的试图往上爬。
好不容易离开地面一臂的距离,努力再前进,可惜脚尖找不到着力点,脚探啊探的,黑色的低跟鞋应声掉下来,她啊了声,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以一种非常难看的姿势往后仰摔了下去。
夭……寿……
她没来得及叫苦,以为这一摔又得上医务室报到了,哪知道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以闪电的速度接住她。
她没能看见男人匪夷所思的动作,只觉得抱着她的那堵胸膛结实温暖,一颗往下掉的心肝几乎经过了一分钟,这才归了位。
“哇喔,”她拍着心口,惊魂未定,看着五官凶恶的男人,不好意思的从双颊漫起红晕,一直到耳垂为止。“吓我一跳,谢谢你接住我。”
因为结巴,咬了舌头。
“妳还好吗?”
“没事、没事,你可以让我站起来了。”白雪白忍着舌头的疼意道。在雨中,这种姿势简直就是免费洗脸,糗到不能再糗了。
他点头,扶起了她,确定她站稳了,正想弯腰去捡她掉落的鞋子,却听到她龇牙咧嘴的哎唷声叫了出来。
“怎么了?”
她连忙挥手,一手摸着自己的腰,表情尴尬。
她怎么好意思跟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说她扭到腰了。
更惨的是,这一跌虽然没有跌了个狗吃屎,但身上的窄裙却裂到大腿,露出她粉红色的小裤裤。
他的眼光由她的腿直抵裙根。
他当然看见了那一片小小的春光。
“搭我的肩。”
她的模样像慌乱过街的无尾熊,要多可爱就有多可爱。
“不用了,警民合作,先生你真是优良的表率,剩下的我自己来就好了。”她在胡言乱语个什么劲啊。
“确定?”他把拾起来的鞋子放在她的脚下,只要她把脚放进去就可以了。
白雪白吸了口气,试着站稳,腰却很不争气地传来剧痛,她痛得一缩,暗暗咒骂了声。
他的眼睛自始至终盯着她看,知道她很想拒绝,很不想承认自己的窘境,但在下一秒还是咬着唇承认,“我的腰……好像……扭伤了……”
他隐约记得她是个坦白的女孩,遇到难处、掂过自己的斤两,知道行不通便绝对不逞强。
第2章(1)
“手搭着我的肩。”他说。
她把手搭了上去。
他真的很高,不必有其他动作,她就只要把掌心放在他的肩膀上就能感觉到一股支撑的力量。
他单手握住她右脚踝,托着放到他半蹲的大腿上,为她拭去脏污,穿上鞋子,再放回地上。
大雨下得狠,水从头顶滑到他的发梢,滴进肩颈,再溜进衣服里,她的脚在他手中不盈一握,白雪白感觉到他带茧的大手冰凉粗糙,她的心跳很快,活像刚跑完百米。
他站起来后,两人的视线同时对上,他的眼睫也都是水,眼睛却眨也不眨。
然后,白雪白看见了他颈子上一条黑色皮绳串着的银炼。
狼头人身的阿努比斯,黄铜眼睛,金灿灿的像黄金,耳后长发线条没至肩际,银质造型,非常显眼。
好眼熟。
她不由得多看两眼。
“你住哪里?”他问。
“我想起你是谁了。”白雪白不自觉的凑上前去,看着、看着,再抬起头的时候差点撞到他的下巴。
“哦。”终于吗。
她笑得很灿烂的点头。
“因为它?”他指着银饰。他的手指节宽大,指甲剪得很短,很漂亮的月牙白出现在指尖。
那是一只工作的手。
“这个阿努比斯很特别,而且那件事情也才过去一年,我的记性没那么差好不好,再说……你不是个教人容易忘记的人。”支吾了半天,还是把心里的真心话说了出来。
关飞天平静无痕的眼泛起少有的亮光,虽然只是稍纵即逝。
“我可以把你的话当成赞美吗?”
“本来就这个意思……”她笑开,最后的那抹紧张真的消除了。
他莞尔。
白雪白看着他有点痴。
嘴角牵扯的微笑散开以后软化了他坚定的线条,即使是在全身都湿答答的情况下,看起来还是英俊极了。
虽然已经事隔一年多,但好像每次有交集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整齐过,上次是山难,这次是水患,看在他眼里,自己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要计较他对自己的想法呢?她不是应该武装起来,对陌生人提高戒心?毕竟他两次出现都很突兀,但是缘分很奇怪,有的人天生不对盘,也许是两次他都毫无理由,也没有索取报酬的替她解围,自己要是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太不知道感恩了。
她相信自己对他的好感是从这里来的。
“先说好,我平常真的不是这样的。”不管怎样,总是解释一下自己的状况。
“我知道。”
他说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好像没有熟到那种能对互相的话深信不疑……不过也许这根本是人家的客套话,她的个性就是容易当真。
偷偷吐了下舌头,好在他没发现。
“你等等。”他以利落的速度爬上树干粗大的木麻黄,他的身手非凡,轻松地把那只缩成一小团、不知道在坚持什么的猫拎在手上,一跃而下,接着穿过马路,把小猫交给打着雨伞望穿秋水的老婆婆。
头发斑白的老人家一脸喜悦的神情,不知道向他说了什么,他挥挥手,又穿过马路,伸手将她拦腰抱起来。
“你做什么,我们要去哪里?我这么湿,而且还在执勤,我要回警局。”她浑身僵硬,又怕掉下去,只能攀住他的肩,内心却羞愧得要命,他真是看尽她所有的狼狈模样了。
“你住这附近吗?”不计较自己在这种恶劣天气里忙和了很久,功劳还被他领了;不去想自己一身狼狈,却惦记着还要回工作岗位……望着她像太妃糖一样的眼瞳,他的心跳忽然快了两拍。
“我在派出所有换洗的衣物。”她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那就去我那里。”
“可是,我的巡逻车……”
“我等一下回来拿,这种车不会有人偷的,而且又这种天气。”会偷警用车的小偷一定是瞎了眼,跟自己过不去。
他健步如飞,手里抱了个人也丝毫不影响走路的速度,她看得出来他都抄快捷方式走,譬如穿过人家的院子,后面居然是一道墙,她以为没有路的时候,又拐进一条小巷,巷子再左弯右拐,看见了尽头,尽头是一大片白色的贝壳砂沙滩。
看着眼前的房子,她轻呼。“这是薄家奶奶的民宿。”
她知道这里,她是土生土长的在地人,小时候几乎把这间薄奶奶的民宿当游乐园。
他挑眉。
“怎么说这里也是我的辖区。”
“她是我姨婆。”
这就说得通了,原来在小岛北部初遇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答案很清楚了。
她记忆所及,两层的楼房,倒ㄇ字型的建筑,罕见的用澎湖咕咾石砌成长长的围墙,走进墨绿色的镂花铁门就能看见一道回廊,回廊左右延伸连接到后院,一个完全开放的空间,左邻右舍谁想进来,只要探个头,喊一声就可以自己去摘菜,还是闲聊都可以。
不过,事隔多年,她北上求学读书又进了警界,一线三星的菜鸟当然要力求表现,回到家乡任职也不过几个月,今天要不是他带她过来,她还没有想起这里。
她承认,自己还没有走透透。
两人靠得更近,他们在风雨交加中站在老屋的门前时,那片形同鬼屋的景象却教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当然,还是看得出来它的完整性,但是这光景,他当初看见时心情应该比她更不好吧。
然而现在不是研究建筑物像废墟还是鬼屋的恰当时机,关飞天毫不迟疑地穿过攀满藤蔓的腐朽铁门,走了进去。
茶壶的气笛在叫。
洗过澡的白雪白用一条洁白如棉花的大毛巾擦着半干的头发,身上穿的是他给的宽大T恤。
她努力不去想他从行李箱里掏出这件衣服那不变的神色,努力不去想这棉是谁的,努力忽视自己身下什么都没有,幸好衣服长度直到膝盖,该遮的地方都能遮得到,不会有尴尬和不自在的事情发生。
她拉起领口,闻到衣服上面有水晶肥皂的干净味道,舒服泡过澡的腰已好了大半,感觉好像重新活了过来一样。
听到声响,她回过神来,赶紧走到流理台关掉瓦斯炉的开关,然后双手迭在瓦斯炉边缘不动了。
楼下占地五十坪的屋子,都是用木头打造的。
她一进来就被赶进了二楼的浴室,贴着马赛克磁砖的浴间很大,出乎意料的干净,直到洗过澡,清理好了自己,下了楼,一只蟑螂就当着她的脚边咻地爬过去,她才回到现实。
毕竟这是一幢很久没有人住的老房子了。
一楼的隔间并没有太大改变,连瓦斯橱柜也还在,看得出来新任屋主住进来的这几天基本上是有收拾过房子的,只是房子太老旧,灰尘、蜘蛛网、壁癌,斑驳的痕迹到处都看得见。
“我刚回来几天,还拨不出时间整理房子。”沐浴过后的关飞天站在楼梯口看了白雪白好一会儿,决定出声。
她生得一张小脸,湿润俏丽的短发服贴的栖息在她的颈子,五官清妍,睫毛纤长,肌肤是很诱人的小麦色泽,配上挺直的鼻梁和小巧的嘴,放在同性中间未必教人惊艳,却非常耐看。
更教他眼瞳紧缩的是,原本穿在她身上宽大得跟布袋没两样的棉衫,因她靠着流理台而勾勒出曼妙的轮廓,她有副好身材。
“你回来了……也洗过澡了?”
拿完衣服给她以后,他又冒雨去牵她的警用重机。
“只是牵一台车。”
“其实你真的可以不用冒着大雨跑一趟,这样很容易生病的。”她不免歉疚。
“我的身体很健康。”瞅了她一眼。有人关心的感觉很好,有多久没有人这样发自真心的关心过他了?
不记得,真的不记得了……
他在外面流浪太久,有很多感觉都迟钝了。
其实不是迟钝,而是他无法拥有,干脆就放任那种感觉消失,这样就不会有期待、有失落,才能无所畏惧的活下去。
他走动的姿势勾住白雪白的目光,裸着半身的他,身上有着跟她同样的香气,显然是随便擦过就算的头发到处乱翘,腰下一件紧身牛仔裤,那双腿摆动的姿态像优雅漫步的豹,她看得心火乱窜,瞠目结舌。
这就是男人的肌肉吗?
她不是没看过男人光着膀子、赤裸半身,派出所里的同仁多是男性,一旦下了勤务,窝在茶水间里就会原形毕露,穿短裤的、一件汗衫走天下的,完全没有人把她们这些女同事当女人,那么多白斩鸡、填鸭鸡、肉鸡里面,就是没有像他这种身材健美到会教人垂涎三尺的。
修长结实的手臂,紧绷漂亮的肩膀,线条凌厉的脖颈,坚毅的眼,看到后来,她都忍不住要流口水了。
“啊……反正屋子跑不掉,可以慢慢弄。”咦,她在说什么?
“的确,我的时间很多。”关飞天命令自己不要再往她身上投注过多奇异的眼光,她的身上处处是陷阱,不看以策安全,他扭头转向在冒水气而且被刷得亮晶晶的茶壶。
“对不起,没有经过你同意烧了水。”
水壶没有脏到不能使用的地步,她狠狠刷过,才放上瓦斯炉。
这样的雨天要是能有杯热茶喝,会让人舒服很多。
他也在大风雨中泡了一段时间,这是她能报答他的一点小小心意。
“我也正想喝杯茶,茶叶罐在左边的柜子上,你伸手就可以拿到。”
照他指点打开橱柜,里面果然放着一罐茶叶罐,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