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大、律、师!好久不见。」那语气是她不曾听过的,带了点不悦与讥讽。
孟辰阳也没有回一句,只是淡淡点头,然后拿了五盒甜点转身就走。
那时季东文才知道,她跟孟辰阳是一块长大的邻居。
「我对孟大律师无所谓讨厌不讨厌,倒是孟大律师对我的厌恶十分明显。」
「你们有什么过节吗?」
「过节没有,先前见过一次。至于细节,你不妨去问孟大律师,你们是一块长大的邻居,也许他会告诉你,他为什么讨厌我。」
「孟辰阳其实不会随便讨厌别人,他的个性就是高傲了一点、机车了一点、毒舌了一点,很容易被人误会。」邵一棻忍不住为孟辰阳说话。
「你对他的形容算是贴切,却过分保守了。他的机车、毒舌、高傲,可不只有一点。」季东文的话,让邵一棻笑了。
「你大概是对的吧,他的机车、毒舌、高傲……确实不只一点,而是非常、非常多点。」当时听她这样说,季东文笑开了。
电话那头,季东文转移话题,「我们别再讨论他,晚上我请你吃宵夜,十点半过去接你,好吗?」
邵一棻从回忆中回过神,「好啊,晚上见。我得赶紧起来梳洗去店里了。」
「好,你忙,路上小心。」放下电话,季东文的回忆倒转回一年前,他还不认识一棻,那时他正为因医师误诊而过世的奶奶伤心……
一年多前,刚痛失亲人的季东文,听说孟辰阳打官司胜率是九成九,孟辰阳从台大法律系毕业后进入国内顶尖律师事务所,执业两年后自己开了律师事务所。
打从孟辰阳拿到律师执照正式执业迄今仅仅输了一场官司,而据说那场官司之所以会输,是因为孟辰阳在最后发现他辩护的被告确实性侵饭局小模,而非被告委托时所主张的绝无过失。
业内人士都传孟辰阳是故意技术性失误,致使委托他的被告输了那场官司。
当然这些都只是听说。
无论孟辰阳是否真如传言所说故意输掉官司,他的高胜率是明摆在那里的,因而捧着大把钞票排队等孟辰阳辩护的委托人数始终居高不下。
由于排队等孟辰阳的委托人实在太多,孟辰阳成立事务所后,网罗了几名与他理念相同的年轻律师,将不是太困难棘手的委托案分转出去。
尽管有一半以上的委托案由其他律师接手,但孟辰阳律师事务所依旧维持傲人的胜诉率,因而吸引更多人争相前来。由于排队想委托孟辰阳本人打官司的客户太多,能预约见到孟辰阳的时间,最快要等到三个月之后。
当时痛失挚爱亲人的季东文没办法等,不得不想办法动用关系。
好不容易费尽心思算是贿赂了孟辰阳的助理,让助理在最短时间内帮他排了半个小时和孟辰阳相谈。
众所周知孟辰阳明确对外表达过绝对不接医疗诉讼委托,但那时季东文怀抱了一丝希望想着,孟辰阳被外界评为最富正义感的律师,他以为若对孟辰阳动之以情,一定能让说服孟辰阳破例接下自己的委托,没想到结果却是事与愿违。
季东文永远不会忘记,那日他怀着深切悲伤的心情,踏进孟辰阳办公室。
孟辰阳一双长腿既闲适又张扬地跨在办公桌上,他走进办公室,孟辰阳先是仔细打量了他,才慢慢地放下一双脚站起来,招呼他招呼得非常「开门见山」。
「季先生,我不知道你用什么办法让我的助理甘愿冒着惹恼我的风险为你插队。无论如何,我都要事先声明,我不一定能够接你的委托,请坐。」
他依言坐下,与孟辰阳隔着长型办公桌对望,他拿着装在牛皮纸袋里的厚厚一叠资料,温声解释他如何插了队。
「我想大概是连老天爷也愿意站在我这边,让我有机会能够帮忙林助理的先生。上星期林助理先生车祸骨折,在急诊室等开刀,恰巧我有熟识的医师,所以让他在最短的时间里进开刀房……」
这时候,孟辰阳举手做了一个要他别再继续说的手势,在季东文看来,那举动十分无礼。
「骨折并不会立即危害生命,如果医院让林助理的先生等,那表示有比他更严重的人等着开刀。」孟辰阳语气非常不以为然,接着又说:「季先生只有半小时,我们进入正题吧。」
季东文工作繁忙,也是分秒必争的人,所以很乐意直奔主题,他将装资料的牛皮纸袋放上办公桌推向孟辰阳,后者接过纸袋立即拆开抽出资料,然后往办公椅背一靠。
拿着厚厚一叠病历的孟辰阳,只花了几分钟便将病历以及附在病历后的专业人士报告翻看完,他旋即把看过的资料又放回牛皮纸袋还给季东文,用漠然的态度说:「季先生应该打听过,我不接医疗诉讼,我不擅长。麻烦季先生另请高人……」
「孟律师不可能不擅长医疗诉讼,你在学生时期读了四年医学院、一年医院实习后转法律系,两年后考取律师执照……」
季东文还没说完,孟辰阳便隐含怒气打断他。
「看来季先生做了功课,没错,我确实读了四年医学院、一年医院实习,那又如何?我不接医疗诉讼的原则,不会因为我读过医学院、去医院实习过而改变。」
「孟律师,这件诉讼委托对你来说完全不是负担,也不困难,你刚才已经看过我附上的专业人士报告,所有证据显示确实是医疗过程疏失导致我奶奶死亡。难道医师疏失致使病患死亡,不用付代价吗?」
季东文越说越激动,好一会儿他才缓和下来,花了几秒平复心情,继续说:「孟律师,我奶奶对我来说是比亲生母亲还亲的人,我出生后是奶奶照顾我,我没有办法……明知道我奶奶是因别人疏失而死亡却什么都不做、不为她讨回公道……」
「什么是公道?」孟辰阳又拿回那个资料袋抽出一叠资料,快速翻到病历中间,说:「六月二十三日患者就医,主诉食欲不振。季先生,你知道有哪些原因会导致食欲不振?」
季东文一时无语,他不是医师,怎么答得出来?
孟辰阳悻悻然接着说道:「导致食欲不振的原因,可能是消化系统发炎、自律神经失调,也有可能是精神方面的疾病或者心脏出了问题,又或者是恶性肿瘤。
「不过通常恶性肿瘤导致的食欲不振,发现多半都是晚期了,但也可能所有的原因都不是,仅仅只是因为六月二十三日前几天天气太热,人自然没有食欲。
「所以你看,光是一项食欲不振,可能的原因有这么多,请问季先生,你认为医师是什么?」
「医师应该帮病人找出病因。」季东文毫不犹豫答,难道不是吗?
「对,医师应该帮病人找出病因,给予适当治疗。但医师只是人,只能做合理推断。根据求诊者状况,医师做出了合理判断,认为先从消化系统检查,这样的处置并无丝毫错误。」
「但在检查过程出了错,胃镜检查时,检查手法不够成熟,导致喉咙摩擦受损与吸入性肺炎,接着又因医师经验不足,处置失当,恶化成了败血症。我奶奶原是身体健康的八十岁老人家……」季东文气愤难平。
孟晨阳截了季东文的话,「八十岁老人必须承担的医疗风险,原就比一般年轻人来得高,所谓的并发症机率再低,哪怕只有百分之零点一,就是意谓着有百分之零点一的风险,意思是每一千个例子中有一个会『中签』。对那一个千人中唯一一个遭遇不幸的人来说,百分之零点一的死亡机率就变成了百分之百。
「八十岁的老人家,换句话说她的抵抗力会比较低,一旦有并发症,后果当然会比一般人年轻人来得严重许多。」
「孟律师是在劝我放弃追究吗?如果今天这病例不是我奶奶,而是你的家人,你依旧会视若无睹,选择不追究、不为家人讨公道吗?今天若是换成孟律师的家人,你会怎么做?」季东文完全无法接受被劝说。
孟辰阳放下手里的病历,往椅背重重一靠,一双墨黑色眼瞳如深沉得不见底的古井,安静盯着季东文半晌,缓缓问道:「你确定想听我的答案?」
「当然,愿闻其详。」季东文说。
「如果我是你,我若是手上钱够多,就找人买个龙穴。钱若不够多,就买个塔位。想土葬,就快点挑出黄道吉日下葬,打算进塔就尽快火化了。
「人死不能复生,该做的事就赶紧做一做,这就是我能给你的答案。」孟辰阳语气波澜不惊的说着令人惊心动魄的话。
季东文一股气上来,几乎完全无法压抑,他拿出毕生修养,坐在孟辰阳对面深呼吸了几回,饱含怒气却试图平静的对孟辰阳说:「我完全不相信!若今天换成是孟律师的亲人,你也能这么做。」
「这是季先生今天第二次诅咒我的亲人了。不过念在季先生痛失亲人不久,其情可悯,本人不与你计较。如果季先生非要讨个同理心的印证例子不可,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一个亲身经历。
「几年前,我奶奶只是开个盲肠炎的小手术,按理说成功机率非常的高,但主刀的是一名年轻医师,盲肠摘除不够干净,手术后我奶奶细菌感染,也是引发败血症,短短几天便过世。」孟辰阳语气有些漫不经心,又补了句,「对了,我也是奶奶带大的。我奶奶在手术之前,曾握者我的手对我说,万一有意外,不要急着把她火化,她要捐出身体,让实习医师有更多机会练习。
「所以,确实我有亲人因医疗疏失而过世,但我并不是像我刚说的那样,有钱赶快买龙穴,没钱就买塔位。我如奶奶生前所愿,将她的大体捐给医学院。我说完我的自身例子,希望多少能给你一些安慰。季先生若执意打这场官司,我还是一样的话,麻烦你另请高明。
「我们的时间已经超过半小时,我的下一个客户应该已经在外面等待,季先生,慢走。」孟辰阳结束谈话的意图明显。
「你奶奶的事是真的吗?」季东文不敢相信。
「我有必要为了安慰你诅咒我自己的亲人?爱信不信,随季先生了。」说完,他按了内线电话,对接起电话的林助理说:「麻烦请杨先生进来。」
季东文拿起资料袋,头也不回地离开孟辰阳办公室。
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但对季东文来说记忆犹新。
他对孟辰阳的印象,不仅仅只是高傲、机车、毒舌而已……还有一项——不近人情!
第2章(1)
与季东文的母亲林茹芸一同进朝阳甜心甜点店的,是两名穿着打扮贵气凌人的林茹芸的女子,其中一个与林茹芸年纪相仿,一个则年轻许多,约莫二十三、四岁。
在下午茶时间,甜点店通常客人稍多。
今天虽是周间,但邵一棻的朝阳甜心甜点店已经满座,只有一桌放了保留席牌子,是她为季东文的母亲特地保留的。
早十分钟之前,孟辰阳带了一名年轻男子进甜点店,在最后一桌空位坐下,刚巧是她为林茹芸保留的桌次隔壁。
邵一棻站在孟辰阳桌边等候他们点餐,孟辰阳特地看了眼隔壁的保留桌,状似不经心问:「你的甜点店,不是不接受预订?」
邵一棻耸肩,端着一副不打算回答他的态度,公式化地问:「请问两位要点些什么?」
毕竟是一块长大的青梅竹马,孟辰阳很识相、很会看眼色,没有再追问,帅气地阖上菜单,说:「我要一个草莓塔、一杯伯爵拿铁,你要什么?」他望着对面的年轻男子。
对方似乎有些紧张地说:「一样好了,草莓塔、伯爵拿铁。」
「两份草莓塔、两杯伯爵拿铁。麻烦两位稍候。」邵一棻拘谨有礼说,转身要走,有股掩不住的烦躁。
孟辰阳看在眼里,想也没想,直接抓住她手腕劈头问:「你怎么了?在烦什么?」
「跟你无关啦!」邵一棻根本不想解释。
这时玻璃门被推开,三位穿着打扮十分贵气的女客人鱼贯进来。
甜点店有两位外场服务人员,是对双胞胎姊妹花,小甜与小蜜用甜美清脆嗓音齐声招呼。
「欢迎光临!」
走在前头那位以傲气尽显的目光环视店内一圈,然后落在邵一棻这头。
意识到孟辰阳还拉着她手腕,邵一棻些焦急,对孟辰阳说:「赶快放开我。」
孟辰阳感受到邵一棻罕见的紧绷,朝门外看过去,他分了心,手劲稍缓,邵一棻趁隙赶忙抽出手,举步往三位女客人走去。
她脸上展露的笑容有几分明显刻意,也有几分紧张。
孟辰阳将一切看在眼里,眉头微蹙。
没多久,邵一棻领着三名女客人来到事先保留的座位,小甜端着手里的托盘走来,分别摆置了三个水杯、三份菜单,安静的与邵一棻一同站在桌边等候。
林茹芸神情冷淡,拿起餐单翻了翻,神情不甚满意,细着声问:「今天的招牌甜点是什么?」
「今天招牌甜点是莓菓慕斯,用蓝莓、蔓越莓酱做基底……」邵一棻还没介绍完,就被无礼地打断。
「你用的蓝莓是进口蓝莓的吗?最近很多进口蓝莓农药超标。」她扬声问,音量像是刻意提高了分贝。
邵一棻的甜点店不算太大,店面有六张两人座、六张四人座,再加上吧台八个位置,林茹芸刻意提高的声音,成功引来甜点店其他客人的注意力,有些客人甚至停下了进食的动作,目光朝她们这里集中。
邵一棻脸上的笑褪去了几分,语气却依然温顺,解释着,「我们甜点店的蓝莓、蔓越莓,全部都经过有机食品认证,请阿姨放心……」
「我今天带了两位朋友来,你不需要刻意与我攀亲带故。我对面这位是跟我们家往来密切的世交,海丰银行总裁夫人。」林茹芸接着又比了下总裁夫人旁边的年轻女子,语气高傲。
「这位是海丰银行总裁千金梁咏娴,咏娴刚完成视觉艺术硕士学位,今年才从英国回来,小时候她常和东文玩在一块……」
也许是这半年来的努力无果,让邵一棻非常挫折。此时,林茹芸明目张胆的挑衅与暗示她配不上季东文的行为,让邵一棻理智骤然短路。
表面上,邵一棻确实是非常温顺乖巧、知书达礼……如季东文一直以为的那样,但其实她骨子里叛逆的细胞多了去,只是平日被她收拾得十分隐密,很少显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