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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艳  第11页    作者:余宛宛

  她终究是无艳的人,不论他日后娶她与否,她的心总不会改变。现下日子已经够让她满足了,她自然不再奢求什么。

  司徒无艳望着她纤细背影,玉容却是毫无表情。

  他知道自己心里其实是存着几分蓄意,存心要让日子就这么下去的。

  娶了她,他自然能安心地告知天下——她段云罗是他无艳之人。

  但他身子如此孱弱,若成亲不到数年,便使她成了寡妇.倒不如现下便让她继续当个未曾婚嫁之女帝。至少无须为他服丧,日后若想再嫁,也少了一层忌讳。

  一忖及此,司徒无艳胸口不禁一阵闷窒,他蓦地拿起山泉水一饮而尽,整个手臂止不住地颤抖着。

  “公……小姐……您听听下头的人,似乎正在夸赞你们呢!”吴嬷嬷耳尖,眉飞色舞地便报起讯来。

  “咱们这女皇帝啊,天生就是菩萨好心肠来降世的。”

  “我说那摄政王才真是天上仙人转世哪!若不是他迎回了长公主,咱百姓哪有这么好福气。”

  “不是说长公主与摄政王即日便要成亲了吗?”

  “当真吗?那可真是天下之福啊!”

  听见百姓们讨论着她与无艳婚事,段云罗也不多接话,只是在唇边漾出一抹淡淡笑意。看到百姓们而今全都能好好地过日子,她便比得到什么皇位都还开心了。

  即便她对于无艳至今未提过婚事一举,总也有些纳闷。不过,既然都过着夫妻生活了,她总归是不怕无艳变心。况且,人心若真要变,百人大军也挡不住啊。

  她只求安着自己这颗心在他身上,也盼着他身子好些,心情再开朗些,她心愿便已足矣。

  段云罗回头望着他,见他又在拧眉。

  “想出去外头走走吗?”段云罗伸手拨他眉心,柔声问道。

  “嘘。”司徒无艳做了个噤声动作,这时反倒侧耳专心聆听了起来。他是不是听见了“左王爷”三个字?

  “……没错,善恶到头终有报,老天爷是不会错待人的……”客栈里头突然有人大发议论了起来。“方才朱大哥所说的外头那名老乞丐,确实是当年京城里赫赫有名,一连两位皇帝都封为重臣的左王爷啊……这左王爷当年可风光了……”

  果真是左王爷!

  司徒无艳闻言,身子倏地一僵,不自觉地紧握住段云罗的手。

  段云罗此时也听见了下头人说的话,她安抚地轻拍着他手背,让他知道有她在身边,他什么也不用担心。

  “……想左王爷,当年强逼天下美男子为宠姬,半年前宅里宠姬争风吃醋,一把火烧了全家,火灼了他眼,成了个老瞎子。王府里头人一见出了大事,大伙夺钱的夺钱,逃走的逃走,根本没人理会左王爷死活,他竟成了老疯子一个……”

  “一世富贵又有何益?老了能安享晚年,才是大福报啊!”

  后来的人又说了什么,司徒无艳其实也没听得真切,他只知道左王爷而今垮了,病弱残倒在路旁,大快人心了!

  “我们走。”司徒无艳霍然起身,拿过垂肩大帽递到段云罗乎里。

  “去哪?”段云罗心里一慌,为他绑着帽间颈带时,细细瞧了他一会儿——他凛着眼,双唇紧闭着,分明就是有仇必报神色。

  “我还能去哪?当然是去瞧瞧‘那人’而今落魄模样。”司徒无艳言毕,脸上噙着一抹冷笑,揽着她偎在身侧后.并肩走出厢房。

  侍卫们一见他们跨出厢房,便前前后后地也紧跟着下了楼。

  段云罗走在司徒无艳身边,目光不曾离开过他,可她心里就是不停地忐忑着,有种不祥预感,恍若有什么恐怖之事即将要发生一般。

  “别去了,好不好?”段云罗紧拽着司徒无艳的手臂,想阻止他走出客栈。

  “你若不想去,便在客栈待着。”司徒无艳僵着身子,眼里却燃着火焰,没多瞧她一眼,迳自大跨步走出客栈。

  拜左王爷之赐,他如今才落到这么一个风吹即倒身子。若不是他被云儿救起,三餐以名贵药材供着,现下早就不知在哪处投胎了。

  他与左王爷两人地位而今正是天壤之别,老天让他们碰了面,必然就是要让他有教训左王爷之机会。

  司徒无艳狠着美目,脚步益发快了起来。

  段云罗望着他不顾一切往前疾冲背影,她揪着眉心,拎起裙摆便跟了上去。

  他实在不该再见左王爷的。他近日来胃口不佳,连带气血便稍弱。此时最忌气脉起伏过剧,易导风邪入体啊。

  段云罗匆匆走出客栈,好不容易赶到司徒无艳身边,但见一旁巷弄边早已挤满了好奇群众。

  侍卫替他们开了路,两人目光往内一探——

  死巷内蜷曲着一名身着破旧脏衣老者。老者脚边摆着一个钵,钵里还搁了几个银角子、铜板。不过,对着老者批评、咒骂、唾口水之人,显然远比想救济者还多上许多倍。

  段云罗瞧着那老者,一时不忍,别开了头。

  司徒无艳却是目不转睛地瞪着几步之外的疴凄老人,仔细地将这名当年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左王爷从头到尾打量了一回。

  那肮脏清臞脸孔,完全不复当年富贵玉滑,瞎盲之灰白瞳仁看不清楚东西,染着一层淡雾。身上袍子也不知是多久未曾清洗,散着一股浓重腐臭味,酸得旁人也不敢靠得太近。

  这便是他此生最恨之人——左王爷吗?

  司徒无艳又往前跨了一步,只见左王爷脸色微红,抓着身子痒处,又随意哼起了几首小曲,手足舞蹈地乱笑了起来。

  “这种受苦受难时刻,他竟疯了,真个好福气啊!”司徒无艳从齿缝里磨出几个字来,清嗄嗓音竟气得发抖了起来。

  “别再说了。他落得如此下场,算是什么好福气?”段云罗揪着他身子,只巴望着他快点离开。再多瞧下去,他的心里依然都是恨意,何苦与自己过不去呢?

  “你别拦一一”司徒无艳坚持不退,仍死命地瞪着左王爷。

  此时,左王爷突然抓着咽喉,趴在地上挖心掏肺似地大呕特呕了起来,肚肠内腐物全都自嘴里吐倒出来,呛得几十步之内都是让人窒息之腐烂味。

  围观之人见状,自然全都又被逼退了好几大步。

  “咱们走。”司徒无艳面无表情地扯着段云罗的手,转身要离开。

  段云罗此时倒不动了,她站在原地仔细看了老人脸色,总觉得不对劲。

  “他病了。”

  “他当初何曾睬过他人死活。”

  司徒无艳知道她有意要替“那人”看诊,急忙牢牢扣住她的腕,硬是不想让她如意。

  段云罗看他一眼,飞快地拉着他手腕,将他推入另一处空巷里。

  “冤家宜解不宜结。你先放不对他的怨,你的心便早他一步海阔天空,也因此为自己化去一个恶缘,灭去那些恶因恶果,这样岂不是极好吗?”她双手捧住他的脸,对着他灼怒眼瞳说道。

  “不要跟我提那些因果,我不信那一套。”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推开她身子,忿忿地说道:“我此生没做过恶事,却得到这样一具破烂身子,有了这种命运!若真有因果,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

  “你拥有全天下人都要失神的美貌,却也遭遇比别人更多苦难,如此祸福吉凶因果,我不知道该如何判定。可我们拥有彼此,我们有能力替百姓黎庶努力,这便是我们如今最大福报。”段云罗上前一步,不想他因为往昔怨恨,而让现下日子有所下快。

  “是啊。恐怕就连我于明日死去,你也有一个说法。”司徒无艳恼火双眸一瞪,拂袖侧身不去看她。

  “不许你诅咒自己。”段云罗被他气红了双眼,拳头气得抡在身侧。“我们而今茹素,少了杀戮恶缘,并多为苍生谋福,你今后只会更加福寿绵长——我非常确定这点。”

  “福寿绵长吗?”司徒无艳忽而冷笑一声,回头看着她。他纤细手腕撩起面纱,一双璀冷黑眸竟激动地泛着水光。

  段云罗胸口蓦地一窒,虽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却已经不自觉地摇着头。

  “福寿绵长个鬼!”司徒无艳逼近她一步,细碎呼吸尽喷吐在她面颊上。“我这几年来其实寻过我家人,这才发现司徒本宗男子,全都活不过四十岁便都过世了。大伙说是什么祖上没积德,天才晓得是啥鬼原因……”

  “你与他们不同,你屡屡大难不死,又造福了这么多百姓,你会好好地活过四十岁的……”段云罗气息急促地打断他的话,两行清泪顿时滑下脸庞,涟涟地让她泣不成声。“倒是你……你心里搁着这些难受的事……怎么从不曾告诉过我呢?”

  司徒无艳见她哭得让他心疼,以拇指抚去她的泪水,嗄声说道:“我先前只想着要找着你,这条命我原是不当一回事的。谁知道现下有你陪伴在侧了,我反倒是每过一日,都更加地不快活了——我怕死!我不甘心留你一人在这里!我不想去个没有你的地方……”

  段云罗整个人撞进他怀里,早顾不得会不会撞痛他了。

  她颤抖双手牢牢钳着他身子,非得让自己与他密密相连,她的心才有法子少痛一丁点。

  在她正欣慰着两人的相知相守时,他却是正在忧心着生离死别。

  光是想到这一点,她便不禁恼起了自己!她怎么会没多注意到他这些时候之不对劲呢?

  “你会比你的家人长寿的!”泪水让她视线蒙眬,但她仍然执意要仰头看着他。“修善强顺便是这一念心,心清净了,什么病痛也没了。你即便不信修善积福这些话,你至少得相信,心绪平静与你身子血脉总是相关的……”

  话说到未了,段云罗却是泣不成声了,身子也非得倚着他,否则便要瘫坐在地上了。

  她怎么舍得让他早走呢……

  司徒无艳忍住鼻酸,张开双臂围着她仍哭泣的身子,将他痛苦的低喘尽吐在她的颈间。老天爷既然给了他一个云儿,又为何给了他如此残弱身子呢?

  两人就这么相拥而立着,直到她啜泣声渐歇了一会儿后,才有力气缓缓抬头望向他。

  “你身子虽然不好,至少不若我皇弟之先天残疾,除了换心之外,无药可医。我好歹是御医师傅唯一传人,我一定能救回你的。你相信吧!”

  司徒无艳看着睁着极红眼眶,呼息仍在哽咽,但仍尽力地对他强颜欢笑的段云罗。“我信了你,日后什么都依你便是了。”他红了眼眶,捧着她脸庞,不住地吻着她脸上泪痕。

  “可我不信你了。除非你答应我以后心里若有事,一定得说给我知。”段云罗揪着他手臂说道。

  “说了又如何,说了只是让你忧烦,也无济于事。若我真染上了重病,你也只会轻描淡写地安慰我没事,不是吗?”

  司徒无艳拿出一方丝白手巾正要替她拭泪,她却拽住那方手巾,对他摇头。

  “我答应你!如果你日后愿意将心里所有不安都告诉我,那么我日后亦绝不隐瞒任何真相。”

  “即便我病危?”他问。

  段云罗咬紧牙根,掌间那方手巾很快地被冷汗浸湿。

  “即便你病危,我亦会据实以告。我总得让你知道你还有多少时日能与我相聚。”她抬起下颚,坚强地望着他。

  司徒无艳俯身,拂开她额上乱发,瞬也不瞬地觑着她,一颗慌乱心至此突然安定了下来。

  有她这般执念,阎王要带走他,也要多经一番折磨的。只要多一番折磨时间,他便会尽力让自己留下来。

  司徒无艳轻啄了在她双唇,继而勾起唇,开心地微笑说道:“我因为过去种种恐怖经历,对于未来之事,尤其是突如其来之改变,总是易于慌张。如今你既开了口,允诺了不论好坏,都会告诉我真相。我是生是死,心里既已有谱,我便能提前规划,那便什么也不怕了。”

  段云罗见他笑得这般开怀,她长喟了口气,将脸庞偎在他胸前,抡起拳头轻捶了他一回。

  他吓死她了!

  “我们回宫吧。”司徒无艳抚着她发丝,柔声说道。

  “好。”段云罗见他神色如今自在了,便大胆地说道:“不过,你得先等我一会儿。我替‘他’诊脉,再让人拿些银子给他,好吗?”

  司徒无艳停下脚步,抿紧双唇。低头看她,她正一副医者父母心之凛然模样,他还能怎么着。

  “我猜想,你稍后会要告诉我——与其给拿银子给他,不如找人好好规划一处鳏寡孤独者皆能安养之所。毕竟他们活着,总是有他们能干的活吧!”他沉声说道。

  “知我者,无艳是也。”段云罗踮了下脚尖,笑着抚着他脸庞。

  “去吧。”他说,也不拦她了。

  段云罗笑着再紧搂着他一回,心头感动地一窒——

  她是旁观之人,自然容易放下仇恨。而他背负了对左王爷的生死仇恨,如今真能敞开心胸了,要她如何不感动呢?

  “我这就去为他看诊,你在这等着我。”段云罗迫不及待地转身,朝着巷外飞奔而去。

  只是,她才跑至巷口,又乍然回头对着他嫣然一笑。

  “我——真喜欢你!”她大喊一声,酡红着颜飞奔而出。

  司徒无艳站在原地,被她那一声喜不自禁地呼喊给冻住心神,他如闻纶音佛语一般,久久仍回不过神来。

  他早知道她喜爱他,可经她这么一喊,整个心竟快乐地像是要疯狂一样。

  他咧着嘴笑着,放下头上纱巾,缓缓走至巷口,倚着一方矮墙儿,看着已经奔至左王爷身边之段云罗。

  其实,他也不是全然不信因果。

  若不信因果,他便没法子解释何以有人生于富贵之家、而有人贫贱至极。他只是不服气,不愿平白放不对左王爷的那股怨,了结恶因恶果。

  可左王爷如今都成那副德行了,他还能再怎么怨呢?

  若云儿要他放下,他便放下。她要他积福德,他便做。他信云儿,她只会让他更好。

  司徒无艳凝望着她的眸光愈益多情温婉了——

  他的云儿正从吴嬷嬷手里接过一方布绢围住口鼻,之后才倾身上前探了“那人”的脉息。

  “那人”还在呕吐着,想来那味道实在骇人吧。

  司徒无艳嫌恶地屏住呼吸,才想别开头,却在见着段云罗在阳光下闪着慈悲脸庞,自惭形秽了起来。

  当年,在他最病弱之际,她便是这般无悔地照顾着他吧。

  若不是她的菩萨心肠救了他,他们也没法子修到今日之完满。而他方才竟要她弃了那菩萨心肠,置左王爷子不顾……

  司徒无艳心里激动着,记挂着一旦回宫后,便要找个黄道吉日正式将她迎为他的妻。

  他虽担忧自己身子,可她更记挂啊,她一定会有法子让两人携手至老啊!

  相较子那方司徒无艳心里之喜不自禁,在另一方正握住左王爷手脉看诊之段云罗,脸色却是益发地惨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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