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没缺胳膊断腿的,看看会伤到你吗!”
“随便。”他挲挲两日未刮的胡渣,嘀咕道。
温喜绫忿忿的拍打船舷,依她往日的脾气,想赶走这种坏情绪,便是跳下水游个痛快,再游上岸大吃一顿,接着找个没人的地方狠睡一场。
但这儿可不是翠湖,河面看似平静无波,说不定底下暗流丛生,跳下去反而自找麻烦。
而且,她并不想让大虫再有对她啰嗦的借口。
“我想家,我真想家。”她又拍了一下船舷,气呼呼的说。
“如果不是你任性去管别人的闲事,这会儿早到家了。”
“是你受不得人情先开口问的,又怪我!”她咬牙切齿的回。“动不动就训人,你真是讨厌鬼!”
他背过身身。哼!再理她,他丛杰就改名叫猪杰!
冷战间,船靠上岸,趁丛杰付船资时,她不等他,迳自跳下船走了。
像是在与他斗气似的,他一追上来,她便走得更快;他停下脚步,她像是背后生了眼似的也缓下来,摆明就是要隔着这段距离,不肯与他齐步同行。
也不是第一次跟她拌嘴吵架了,但从没像这一回,闹了一整个下午还不说半句话。
大片夕阳余晖罩在城楼上,拖曳着两人的身影,虽然两人分开走,但她被拉成的影子总会黏牢他的。
丛杰心一动,不知怎地竟想起她扮新娘子时的模样;方才她瞪着他骂讨厌鬼的表情,感觉似乎已有了女儿家的娇。
他……如此抗拒感情,是要这样折腾自己多久?
不远处,一顶华丽的轿子朝两人缓缓而来。
擦身而过,落在丛杰身后的轿子突然打住,随侍在轿边的丫头匆匆追上,喊住丛杰。
走在前面的温喜绫停了下来,好奇心让她转头只见那侍女与丛杰低语了什么,便回头掀开轿帘,扶着一名戴着面纱的少妇出轿。
温喜绫臭着脸,不明所以。
那少妇垂首,滚着团团绣花的长袖底伸出雪白柔荑,摘下帽纱。
一举手一投足,净是优雅。她走向丛杰,轻启朱唇,露出一抹极妩媚的笑。
“还以为认错人,没想到真的是你。”
“好久不见了……梁夫人。”丛杰愣了一晌,勉强牵动嘴角,那笑里却充满时不我于的苦涩。
一旁随侍的丫头将帽纱接了,安分的回到轿边等待。
“算算也有十年没见了,好长的一段日子啊。”那女人笑得坦然,完全不同于丛杰的。“早听说你的心愿已达成。”
“嗯。”
“能在异地重逢也是缘分,不介意的话,我想与你叙叙旧?”她仍没要离开的意思。
“不方便吧。”
“我出门远行,专程到这儿探个姐妹的。再者,都这么多年了,青梅竹马叙个旧,无妨的。”
十年了,记忆力这个女子仍是那么自信从容,想要的、想做的从不轻言放弃。当年退婚,也未见过她为此落下一滴泪。
“只要不造成梁夫人的麻烦,就依您安排吧。”
她点点头,上轿前,突然朝温喜绫投来一眼。
“你的朋友……一起来吗?”
仍是那温婉的微笑,却正对向温喜绫,让她突然好生难受。
好美好美的女人!她从没见过女人生得如此标致迷人,一股气往温喜绫脑门上冲!这条死大虫,哪认识这么天仙般的人物?
“喜绫儿!”丛杰唤了一声。
“不打扰你。”温喜绫嘴角似笑非笑的横他。“肚子空了半天,我填饱肚子去。”说完,走得急,像逃离什么似的。
“喜绫儿!”丛杰追上来喊她。
听见呼唤,温喜绫迅速转身,随即又呕起嘴角的孬,干嘛转得这么快!好像她随时都在准备着等他这么一声叫唤似的。
这个人真是条无敌臭大虫!老把她搞得浑身不自在!
丛杰的心情其实同她一样复杂。他伸出手握住她的,又把一锭银子放在她手心上。
“你去找这城里最好最大的一间客栈住下。记得一定要吃饱,你吃饱了心情才会好,晚一些,我会去找你。”
目送他跟那天仙般的美人走后,温喜绫原先那气势昂扬的肩头在瞬间垮下。
一个恶毒念头毫无预警的涌上脑海,温喜绫很想追上去,从后方一把掐住丛杰那对招风耳,再扯开她有史以来最大的嗓门,吼哮他。
最好能把他震聋、震疯、震死掉最好!
但,这一切都只是想像,她什么也没做,两道酸涩的雾气,像这城里的暮色,毫无预警的就这么罩下来了。
死大虫!臭大虫!讨厌鬼、见色忘友、是非不分、恶形恶状、无情无义、黑白无常、猪狗不如……
温喜绫捏着银子,嘴里咕哝着一串骂人话,待眼前的一片模糊转为清明时,轿子和丛杰已不见踪影了。
“死大虫……你够义气,真不理我!”她恨声骂着,声音却哽咽了。
“为什么支开她?”梁夫人柔软的声音从轿子里传来。
“没事。”丛杰忍着没有回头,虽然方才温喜绫瞧他的模样笑笑的,但不知为何,他就是能够确定,她肯定是气死他了。
眼前不禁浮起她龇牙咧嘴、恶鬼一样扑上前要找他干一架的气怒模样,丛杰胸口蓦然升起一股柔情。
他是真的在乎她啊。
“是个姑娘吧?”梁夫人在轿里轻柔的问。
“你知道吗?”丛杰讪讪的说。
“她瞧你的模样,骗不了人的。”她说道。
温喜绫大步疾行,自大街道精辟小径,却是越想越火。
暗下的天色、不清楚的视线,更加深她心里的不痛快。
第7章(2)
“救人呀!”
尖锐凄厉的嗓音擦过她耳边,有个小东西突然窜至她身后,拉住她的衣袖,大力乱摇。
“小哥儿救我救我!”
温喜绫被扯得差点重心不稳。
四名男子奔上前来,一把揪起个头娇小的姑娘。温喜绫抬头,发现四周经过的行人不少,非但没一个伸出援手,还纷纷走避。
这下她再也忍不住,迎面跳了上去。
“放人!”她吼道。
几名大汉轻蔑的瞧她一眼,其中一个抢先开口:“找死呀你,咱们兄弟的事儿也敢管。”
从丛杰弃她而去后的那把无名火此刻烧到最高点,温喜绫出拳既快又狠,在初入夜色的街头,这场架打到让前来围观的群众张口结舌,个个傻眼!
期间只有那名娇小女子不断拍手叫好。
“小哥儿,多谢你救了我!”
温喜绫漠视那崇拜的口吻,嘴角勉强牵动,举步往前走去。
“死大虫,你有钱是吧。”她喃喃自语。“要我拣最贵的客栈?哼,偏不顺你意,我就拣个破破烂烂的小客栈,再把你的臭钱花光,一毛都不留给你。”
“奴家名喜相逢,小哥哥尊姓大名?”那女子绕到她面前自我介绍,眼神发亮,一副想吞掉“他”的样子。
“知道了。”她闷哼,继续往前走。
“小哥儿!等等我啊!奴家喜相逢,小哥儿请留步!”
温喜绫顿下脚步,皱眉横了她一眼。
“怪名字。”她批评。
“怎么会呢,一点儿都不怪。”喜相逢并不介意,仍是眼眉弯弯嘴儿翘翘的冲着“他”笑。
“好多大爷喜欢奴家的名字呢。”
原来是个妓女。温喜绫没心情听她废话,四处张望,只想找一间破落旅店。
“小哥儿救了奴家一命,让奴家请您喝杯酒嗳。”
“不用。”温喜绫瞪她一眼,扭头要走。
这般冷漠,并没有吓走喜相逢,反而更让她亦步亦趋的跟上,甚至还出手拉住“他”。
“小哥儿侠义心肠,出手相救,就赏奴家一个薄面吧!人生苦短,相逢就是有缘,说的可不就是奴家的名字吗?咱们开开心心吃吃喝喝,把烦恼事全丢到脑袋后面去。”喜相逢堆着笑,又撒娇又推拉地把她拉进这条大街上最豪华的一间酒楼。
温喜绫本来还抗拒着,但酒楼里传来的阵阵饭菜香让她改变了主意。
这女人虽然啰嗦,但起码有句话说得对极了!
她干嘛不开心呢?她干嘛伤神呢?
更重要的是,干嘛呕到饿肚子呢?
那条死大虫跟谁去哪儿都随便,她与他非亲非故,干她什么事呢?
酒楼生意出奇的好,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温喜绫任她拉着,带到光线昏暗的饭厅一角。
“这位小哥儿,敢问尊姓大名。”
“温。”
“可是温存的温?”喜相逢风情万种地眨眨眼,语带暧昧。
“瘟神的瘟!”温喜绫低吼。“少跟我讲那些有的没有的!”
喜相逢讪讪一笑。“看来你心情真的不太好。”
“不生气,小哥儿不生气嗳。”喜相逢执袖举筷,连续夹了几样招牌菜往“他”碗里放。
“这顿算奴家的,能跟小哥儿相遇,就交个知心朋友吧。”
碗里的大块猪肉烧得肥软适中,火候正好,温喜绫绷紧的脸终于松开。
温喜绫不气了。此时此刻,有人陪着说话分散注意力也是好的,就算……她看着喜相逢说个不停的嘴,是个她向来就很讨厌的妓女。
“我就在迎香居,有空,你可以来找我,给你打个折扣。”
吃饱了,也喝足了,连那个说个不停、吵死人的喜相逢都回去了。
温喜绫趴在窗边,盯着天上几颗零零落落的星星数,数了一晚上,还是不多不少那几颗。
更气的是,都数了一晚上了,死大虫竟还没回来!
会不会找不到地方呢?她明明跟喜相逢确认了这间酒楼是本地最贵的。温喜绫闷闷不乐的猜想。
想着想着,夜凉了,她包着外衣,仍抛不掉委屈的感觉。
不知不打起盹来,直到隔壁房里传来细微声响,她才惊醒。
走廊上,丛杰满脸通红,动也不动的站在房门前。
大概是喝得太茫,丛杰没注意到脚下的门槛,进房前整个人朝前一摔,温喜绫跳上前拉回他,把他扶到房里。
酝酿了一晚上要爆出口的愤怒突然没了,温喜绫揉揉眼,不敢相信她所看到的。跟这条大虫相处也有不少时日了,别说喝醉,她连他喝酒的模样都没瞧过,今晚他却喝得酩酊大醉。
“你真难找。”他咕哝,不避嫌的伏在她肩上。
“不是要我住最好的酒楼吗?”她的声音大了起来。
他在她耳边轻嘘了一声,许久,轻喃了一个名字。
“若诗。”
温喜绫对上他的目光,酒意淹没了丛杰一向的冷静清明,此刻看来,只有满满的绝望与哀伤。
他把她错认成那个美人。温喜绫这么想。丛杰捧起她的脸。
“你人如其名,就像诗一样美,也一样难懂。你从不给我机会,就选择了别人……”
丛杰的酒话像把辛辣的葱姜,突然迷蒙了她的眼。
她觉得酸楚,觉得伤心,为他从没有过的脆弱;泪水不禁滑下,就像下午时那样,当他弃她而去,那样的委屈而受挫。
“嘘,别哭。我早就不恨你了,我只是感叹。”他嘶哑的说着,唇落下,轻柔的贴上她的。
温喜绫霎时全身血液奔腾,丛杰移开身体,仰躺在床上睡死了。
温喜绫呆坐在床上,伸出手,有那么一刻想揪起他来对他大吼大叫,也许那样就可以让自己好过些。
但,她知道那样做根本于事无补;他醉得跟个死人一样,让他一身酒气去见阎王,不但失礼,也实在太、太、太便宜他了。
温喜绫抹掉眼泪,在房里心烦的踱了一夜。情感的无解,像是外头那从暗道明的天色,甚至像是过晌午后那越发明亮的太阳,热烫烫的教人恼。
“姑娘哟!姑娘!你别乱闯呀!”
房门突然被撞开,店小二踉跄的跌进来。
“客信,这位姑娘说跟你很熟,硬是要来找你,小的、小的……”店小二结结巴巴,满脸慌恐,一个劲儿的哈腰鞠躬。
门边顺势钻出喜相逢爱娇的笑脸。
“早跟你说,我跟这位小哥很熟,你还不信!”
“没事儿,你走吧。”温喜绫朝店伙计挥手。
没外人在,喜相逢热情的扑上来抱他。
“温家哥哥!”她喊。
温喜绫忙不迭的挣开,目光仍不时朝床上的丛杰看去。
“哦,还有位爷儿。”喜相逢毫不掩饰的跟着“他”的目光转。
“我跟你不熟吧。”对她探头探脑的举动,温喜绫不甚喜欢。
“呵。”喜相逢仍是那妖妖娆娆的笑。“这世上谁一开始跟谁是熟的!咱们昨天还喝过酒哩,哪会不熟?”
“别这么笑哎。”温喜绫皱眉。“在我面前,少不正经。”
喜相逢停了笑,细细打量丛杰好一会儿。
“一个乡巴佬。”她评道。
温喜绫弹起身子,一夜没睡的火气突然直窜脑门,捉狂似的吼起来;“你有问题吗?我又没找你,是你自己硬要来,没踹你出房已经很客气了,还批评我朋友!你是跟他好到啥种程度,他乡不乡巴不巴干你屁事?”
喜相逢被她的怒火给吓得撞上门板。今日天青气朗,外头的光线把室内映得明亮异常。喜相逢呆看着“他”,久久,终于露出深受打击的表情。
“天哪……”
“你能不能先离开?我够烦了,你在这儿吵,我更烦!”
“你是女的……”喜相逢低喃。
“我男的女的又干你啥事!”温喜绫再被激怒。什么节骨眼儿,这个女人净说些有的没的!
“当然干我的事儿!”喜相逢回复正常,恼怒的啐道:“要知道你跟我一样是没带把子的,我大白天的有觉不好好睡,上你这儿找骂捱!”
“不懂!”温喜绫一挥手。“你这娘儿们,莫名其妙、啰啰嗦嗦地讲一串,我全听不懂!”
“你喜欢他是不是?”喜相逢也干脆,直接点明实情。
“你那张嘴想挨刀子是不是?”
喜相逢被她的回话给惊得张口结舌。想她混迹风尘已不算短,可从没见过这么男人气的姑娘,莫怪昨晚她在酒楼里没认出来。以这般草莽味十足的口气,恐怕没几个人会相信她是女的。
不过,那暴跳如雷的模样倒是与被点破心事的愤怒十分吻合。
喜相逢心里有数,但碍于对方正在气头上,只得识相地闭嘴,省得火上加油。
“老天,你嗓门真大。”丛杰摇头晃脑的起身,难受的表情不知是因为酒醉,还是温喜绫那近乎雷鸣的音量。
“我……”温喜绫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喜相逢,没来乱之前,她原想在他醒转后,先狠狠揍他一顿出气的。
事实上,她根本是口是心非。
喜相逢的眼神在两人身上飘来飘去。
“喜绫儿,这位姑娘……你的朋友嘛?”丛杰对喜相逢客气的点点头,用眼神询问。
“不。”
“是!”喜相逢跳了起来,咯咯笑的拉住喜绫。
“温家小哥昨天路见不平,救我一命呢!看这位爷儿还不太舒服,不如请再多多休息,我同小哥哥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