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筷子,喝完热茶,温喜绫心满意足地摸摸肚子,眯着眼,像是在酝酿着什么似的,接着粗鲁的打了一声嗝。
这一震天价响的饱嗝,终于让丛杰回了神,他张嘴欲言,一次、两次、最后还是忍着,当作没听到了事。
“我、吃、饱、了。”她宣布。
你这种吃法,我看也看饱了。他在心里如此应着。长吁了口气,似乎也想把她带来的无限烦恼吐个干净。
“那天你去满福堂做什么?”
“找方昔安。”
吃饱了,心情也好了,温喜绫的口气和顺许多。
“呃……”丛杰挑眉。
“他是你什么人?”
“朋友。”她啜了口茶,脸上表情不知是落寞还是难过。这两天来经历的变故太大,超出她所能承受;虽然与安昔安没有太深的交情,但这一路相处下来,他对她的照顾之情,让她对如此突如其来的变故很不能接受。
“他为什么会被杀呀?”放下杯子,温喜绫皱眉问道。
“暂时还不清楚。这两天官衙才把受害者的身份清查完毕,你朋友可有带什么贵重的东西?”
“几把破刀哎!说了一堆什么古人啥年代留下的,我全听不懂。”
“那几把你所谓的破刀都不见了。”
她哦了一声。
店伙计上前,看到一桌空盘空碗,掩不住满脸惊讶,笑咧咧的奉承着:“丛爷带来的公子,不但生得俊,还有一副好食量。”
她哪儿俊了?丛杰瞄过那张青紫掺半带伤的脸,还有那挂满干血加几根干草的衣着……说是疯婆子、丑八怪还差不多。这伙计眼浊就算了,却连马屁都拍得让人不敢领教。
“算帐吧。”丛杰吩咐。
“是的,这一桌,总共十两银子。”
丛杰点点头,伸手在怀里掏了掏,表情在瞬间青白了几回。
直到此刻,他才想起来,向来是一人饱全家饱的他,从来没在怀里揣着超过五两以上的银子。
第2章(2)
“你肚子不舒服啊?看你刚没吃多少嗳。”温喜绫懒洋洋的问。
此时此刻,他着实厌恶她的多话,丛杰瞪她。
“到门外好好待着,别乱跑。”
温喜绫摊手,大概是吃饱喝足了,对他的怒喝也不以为意。
再转向店伙计时,丛杰的气势一下变得疲软。
真想哭!一个陌生丫头竟让他一个大男人低声下气的跟店家赊账。
庆幸的是,这饭馆里从老板到伙计都是熟人,还不致于把他这么丢脸的事传出去。
“你好了没?我可要走了!”她在门口喊。
丛杰在柜台前对老板强笑,转头朝她走去,脸色在瞬间绷得死紧。
虽然老板够体恤,如愿让他暂时欠着这顿饭钱,但踏出门槛的瞬间,丛杰还是觉得自己背后就要被那蔑视的眼光射穿。
丢脸啊丢脸!他丛杰在扬州也算是个名人,这回可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臭着脸在大街上走了几步,丛杰突然冒出一句不太搭的话。
“你真的吃饱了?”
其实他想问的是:你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我从不浪费食物的。”温喜绫自豪的说。
“是吗?”他挑眉,没接话的意思,但她接下来的回答却令他瞠目结舌。
“当然!在这里,除了曾经送给一个不识相的乞丐几个包子外,我可从没浪费过食物。”
煞住脚步,丛杰扭头,古怪的瞪着她。
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你他妈的就有!他仿佛听到空中降下一道声音这样回答他。
莫怪他早觉得她眼熟,原来……
“干嘛这样看我?”温喜绫昂首,不客气的瞪回去。“我说的是实话。再说,这跟你也没关系。”
“是吗?”他冷哼,转过头去,却为这巧合想掩面哭泣。
两人在街上绕了几绕,最后走进一座位于深巷里的宅院。温喜绫忍不住闷,抢先问了。
“这什么鬼地方?”
“嘘。”丛杰转头瞪她一眼,伸手在门板上忽轻忽重的敲了五六下。
许久,一名个子瘦小的男子出来开了门,温喜绫一见他,忍不住横眉竖眼,这人不就是那个饿了她两天的坏蛋吗!
才要冲上前,丛杰却扣住她,将她往宅里的长廊里推。
“别拉我……”温喜绫抗拒着,被丛杰拖过两座月洞门,走进一处四周檀满槐树的天井。
天井里有个小房间,飘散出一阵浓稠的药腥味,呛得温喜绫停下脚步。
一个满面白胡子的老者从偏房边咳边走出来。
“江佬,他还好吗?”丛杰关切的问。
“好……咳咳咳。”江佬点点头,领着他们走进那间小房间。
“熬过今天晚上,能张得了口,咳咳咳,一会还死不了啦。”
“谢谢你。江佬,辛苦你了。”丛杰显然松了口气。
“少找这种麻烦差事给我就算谢我啦!”老人推开框着黑纱的小花窗,天井外清亮的光线一泻而入,江佬这才看清丛杰身后的温喜绫。
“这娃儿是谁?”他眯着眼问道,一双严重下垂的眼肆无忌惮的在温喜绫身上转。
丛杰耸耸肩。他以老天这名发誓,要不是为了厘清这桩强盗杀人案的线索,他真的、真的非常不愿意知道这尊瘟神是谁。
“啥娃?死老头乱说话,小心给你一拳头!”温喜绫口气变了。
“哟唷!好大的口气。”江佬瞪大眼,原本委靡的神情突然变得精光四射,那干魇的嘴角突然咧出笑容,露出几颗残存的老牙。
“很久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丫头了!”
“别叫我什么鸭头鸡头,本少爷可听不懂!”温喜绫低吼。真给这城里的人气死!他们是眼瞎还是耳聋?在苏州城翠湖里混这么多年,就从没有人敢当她的面这么叫!
见她这般无礼,丛杰才要制止,但江佬开心的笑容让他收了口。
不明白老人这么愉悦的心情所为何来,丛杰只知道,识得江佬多年,从没见他笑得这么开心。
江佬自朝廷里卸下太医一职后,便隐居在此;整个扬州城里,哪个人不敬他是个德高望重的长者。
就偏偏这个外地来的死丫头没头没脑没一点儿教养,一见面就出口成脏乱骂人。
“有意思有意思。”江佬笑了,完全不在意温喜绫越来越沉的脸色。
“老头子很久没瞧过这么有趣的人了,杰哥儿,这丫头不错!”
床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断了温喜绫想破口大骂的念头。
“可是喜……喜绫儿吗?”
那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叫声令她奔上前,当见到一个活生生的方昔安,温喜绫张口结舌。
“你、你没死啊?”
方昔安虚弱的点点头,露出一抹可怜兮兮的笑容。
“瞧,能开口了,这儿可没我老头子的事了嘿。”江佬替方昔安检查了一下,满意的点点头,走出房间。
“绫儿,能……再见到你,真……好。”
温喜绫太震惊了,想笑,口气却掩不住惊愕。
“怎么可能呀?明明就瞧见你死了!”
“我……我还活着,别咒我。”方昔安喘息着,微弱的抗议。
“如果不是有人把他肚子上那把刀太快拔出来,让他血流太多,早在昨晚就该醒了。”江佬在天井外嚷着。
“是哪个王八蛋宰了你?他长得啥模样?告诉我,我替你报仇!”
“我……我还能说话,还没死咧,你别咒我。”方昔安哑着嗓子,如果不是失血太多没力气,他肯定会被激到弹跳起来。
“你动也不动的,肚子上又插着一把刀,自然是当你翘辫子了,我还想替你立碑哩。”
“我……我还活着,别说……别说那个字哟!”方昔安哀嚎。
“我没咒你呀,你死了我自然要替你报仇!”
单看这两人你来我往的对话,真是够了!丛杰无奈地摇了摇头。要是他再不出声,恐怕这唯一幸存的证人就要被她莫名其妙的给气死。
“他目前需要休息,你过两天再来吧。”说罢,他拉住温喜绫,一个劲的把她朝门外推。
“这两天,我要待哪儿?”
“我怎么知道你要住哪儿。”他冷冷的说。
“都别吵了,住我那儿,就住我那儿。”江佬摇摇晃晃的走进来,他外貌垂垂老矣,但耳聪目明,虽然一直站在外头摘花弄草的,却把他们的对话全听进去了。
“我老头子住一间大宅子,下人一堆,寂寞的得,小丫头来陪我。”
“陪你个鬼啦!跟你说了别喊我丫头,死老头!”她龇牙咧嘴的一阵吼,就只差没跳上去揪人,对对方一顿拳头。
“你有点教养行不行!”丛杰忍无可忍的开骂了。
“我很有教养了,是这个老头子笨得跟猪一样,听不懂我的话!”
“包吃包住哟,不收你任何钱。”被人指着鼻子臭骂,江佬不但没生气,反而笑吟吟。
温喜绫突然静了下来,狐疑地看着江佬。这提议听起来挺好的,但会不会是个骗局呢?
“喜……喜绫儿,你跟他们去吧。眼前这样,我也没法子照顾你呀!他们都是衙门的人,不会……不会骗人的。”方昔安闭目休息,虚弱地开口。
“包吃包住,不用做什么吗?”她问道,不怎么相信的在江佬与丛杰之间游移。
“你不信我,还敢随便吃我一桌子菜?”对她的反应,丛杰又恼又气。
“那是你欠我的。”
噗!我欠你的?这一回换丛杰龇牙咧嘴了。
“我欠你什么呀!”
“你没凭没据、没头没脑地关我两天,差点饿死我,难道不欠我?”
是呀是呀,我欠你的。我那男人重要部位莫明其妙地被踹了一脚,你就不欠我吗?关你两天也算欠你,你干脆说我从上辈子就开始欠你的!他瞪着她,在心里暗骂。
懒得再跟她斗下去,丛杰一甩头,忿忿不平地走了出去。
五天过去了,在各个水陆口安排的关卡并没有发挥任何效果,案情在方昔安清醒时曾露出一线曙光,但随即归于死寂。
接获通知的死者家属陆陆续续赶抵扬州,认尸时少不得一阵哭天抢地,而干下案子的盗匪仍旧逍遥法外。
盗匪一日不落网,扬州城里有点小钱的官绅商贾每一天都提心吊胆、草木皆兵,于是他们联合起来对县衙施加压力,而这压力逼得丛杰日日在城内各地巡查,不敢有丝毫懈怠。
官衙内外,一片士气低落。
这日,卧床许久的方昔安终于恢复体力,能接受短暂询问。
丛杰不敢拖延,两人在房间内相谈许久。
“那天我才到满福堂,见大伙儿都在正厅相互交流心得,人太多了,我险些透不过气,便独自进偏厅休息,哪晓得才坐下来,就听到前厅有人大喊强盗,我起身想去探个究竟,就见那群匪徒突然冲进来,冲着我肚子就这么一刀,还抢走了我最心爱的宝物。”
说到激动处,方昔安伤口剧痛,忍不住呻吟出声。
“你可有看清楚那些人的模样?”
“没呀,太快了。”方昔安垂下眼,那神情在丛杰看来像有些心虚。
“当时偏厅里没其他人?”
“我没特别留意,我在忙其它的事。”方昔安才讲完,耳根子便红了。
“好吧好吧,事情是这样的。因为满福堂招待的点心看起来不错,我私自留了一些要给喜绫儿,怕人瞧见,才去了偏厅。”方昔安说着,脸更红了。都怪他心肠太软,才会做出如此不体面的事。
丛杰有些失望。如果不是认识温喜绫在先,他当然有理由怀疑方昔安;但,丛杰推翻了这种可能,因为当时偏厅的地上确实散落着许多被踩碎的糕点。
“喜绫儿呢?”方昔安问。
“我没让她来。”
“哦……”
“会干扰我问案。”他解释,没忽略方昔安失望的表情。
方昔安点点头,有谅解,也有尴尬。
“这几天,可都麻烦丛大人照顾她了。”
“不。”
“那她?”
“她在江府。”丛杰点点头,突然抿嘴苦笑。天知道,不过几天时间,那个男人婆已经把整个江府搞得鸡飞狗跳了。
光是针对姑娘或公子的称呼,就把伺候她的丫头骂跑了三四个;几个在江家寄住的老亲戚也受不了她直来直往的脾气,连袂在江佬面前告状。
也不知江佬是什么想法,总是在听了之后,一点反应都没有。
甚至还有流书……
“他们可辛苦了。”方昔安突然说道,打断他的思绪。
丛杰因这句话回了神。
“她那倔脾气,肯定为江老爷惹来不少麻烦。”
看着方昔安唉声叹气,丛杰终于会心一笑。
“这段日子为了查案,我没再见过她。”
“其实喜绫儿并不像你们想的那么糟。”
“她很爱吃。”丛杰就事论事地说。
方昔安点点头,虚弱的笑了。
“别净瞧她脾气坏的时候,其实,她就跟个大孩子一样,没什么心眼,只是有话就说、有事就冲的个性常常过头,我带她来的这一路上,也常被她气到犯愁。”方昔安蹙着眉头,絮絮叨叨的说了起来。
“兵器交流那天,她本来是要跟我去的,后来因她说了一些话惹恼我,我才让她出去逛逛。现在想起来,真替她捏了把冷汗,还好没让她跟来,要是她有个什么闪失,我对温老大可没法交代。”
“她拳脚功夫不错,多她一个,说不定你能全身而退。”
“万万不可。”方昔安连连摇头。
“我受温老大所托,带她上扬州见见世面,怎能让她有任何差池。总而言之,她是绝对、绝对不能出事的。”
这番叙述令丛杰想起在牢里见到温喜绫的那一幕。他无法否认的是,在那当下,他确实曾为她那蓬勃的生气着迷过。
“我的确好奇她的出身,还有你带她到这儿的理由;不过,问这些并没有其它意思,毕竟这跟案情无关。”
沉默了一会儿,方昔安闷闷的说了。
“其实告诉丛爷也无妨。因为这件事,我可能要麻烦丛爷了。”
“呃?”
“我想麻烦丛大人送喜绫儿回苏州去。”
“苏州?她来自苏州?”丛杰呛了一下,无法相信的眨了眨眼。
都说苏州姑娘说话温柔娇婉,似柳条似水波般,可温喜绫……
丛杰看着方昔安,心里忖道:这年头老实人也说谎话吗?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方昔安哭笑不得。“说实话,她在整个苏州城里人尽皆知。喜绫儿的爹是翠湖帮里掌理输通物流的分舵主,个性憨直,没什么学问,打小就放任喜绫儿在水手伙夫和搬运工人堆人中长大;她会变成这样,其实不能全怪她。”
丛杰恍然大悟。
“我带她上扬州,是想试试能否在这儿为她求得一桩好姻缘。”
如果不是椅子太稳,丛杰真的会狂笑到摔下椅子,还可能会狠狠翻个大筋斗,但为了顾及方昔安的面子,他只能忍住再忍住。
那个食量大如牛的男人婆想求姻缘?叫她重新投胎还比较快吧!这世上会有哪个笨蛋敢冒着生命危险娶她?丛杰想到这儿,肚子憋得发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