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个细碎声音忽地响起,他警戒的睁开眼。
声音似有若无,忽轻忽重,丛杰起身侧耳细听,风声、水声、虫声,还有分辨不出是狼还是猿猴的嗥叫,但这些都不及那个细碎声音来得如影随形。
船东倚着舵打盹,丛杰讶异这诡异的声音居然没有惊扰到他。
丛杰起身,舟下江水深不见底,眼前不清的视线,加上这让人静不下心的怪声音不知打哪儿来,要真有强盗来袭,他根本没有筹码可以与之对抗。
而那个男人婆在船舱里几个时辰了,不知她是否睡得安稳?
丛杰探头进船舱,看到温喜绫,半晌无法言语。
脸色却是越来越铁青。
“妈的!”他冒出一句诅咒。
这男人婆!站无站相,坐没坐姿,出口成脏,嗜吃如命,胃大如牛,暴躁冲动,竟连打呼声都能吓死人!
把这些形容在一个女人身上是很残忍的,可这真的不能怪他,他一介粗俗,文采不好,根本想不出更贴切的词。
如果时光倒流十年,依他当年强烈的好奇心及冲动的性格,肯定会剥光她的衣服——验明正身。
因为,哪有女人是这样的。
不,应该是说,根本没有女人是这个样子的。就他的记忆所及,曾栽在他手里的一名女盗匪,虽是虎背熊腰,但就逮时脸上仍有一抹胭脂,哪像这个温喜绫?
一样东西重击她头上,好梦正酣的温喜绫睁开眼。
“哪个王八羔子打我?”揉着额头,她怒吼。
船家被她的叫骂声给吓醒,挤进来视察情况。
“没事,忙你的。”丛杰摆摆手。
“嗯。”船家揉揉眼,回船头继续方才的好梦。
“船上就三个人,你就不能安静些,吵死人了!”丛杰厌恶的说。
“睡就睡了,哪有什么安不安静?”温喜绫抚着仍隐隐作痛额头,气呼呼的应回去:“死大虫!你睡觉就很安静吗?”
“至少没像你这样吵死人!”
“死人吵得醒,就是活见鬼了!”温喜绫越想越火,突然褪下鞋子朝他扔去,差那么一点便击中他的脸。
“那是我睡得比你熟,搞不好你睡死了,睡品比我还差!整条河的鱼虫鸟兽全给你吵醒目你白天睡那么多,入夜睡得沉才有鬼!”
丛杰不想与她再做口头之争,他气呼呼地甩下帘子,坐在船尾生闷气。
就在那时间,在小舟方才经过的临岸芦苇丛闻突然亮起几点火光,迅速的朝他们移动。
他摇醒船家,想问清楚那几点火光的来源,哪晓得船家提灯一看,整个人竟吓人全身发抖。
“是水盗!唉哟,丛爷,你可害死小的啦!”说罢,抬起眸,手忙脚乱的拨起水来。
看得出来船家对那些强盗是打从心底畏惧起,他慌乱的拨着水,小船反而没有加快行进的速度。
“丛爷,你还有两老妻小等我回去,你一定要救我啊!”
“不怕,该来的躲不掉,我是保你平安为上。”
船家惶惶然的看着他,脸上仍是惊惧不定。
“停船吧。还有,去把她叫醒。”
船家一脸惊恐的进舱去了,丛杰转过身,从容等待着从船后包抄而来的几艘小船。
一共六艘小船,小船上各站了二至三个男人,每个人手持一把火炬,在夜色沉沉的水上显得特别耀眼。不等丛杰有所回应,为首的第一条船已凌空抛了两根铁勾,紧紧勾住了小船。
“大爷不跟你们啰嗦,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为首的一名男子笑道,粗嘎的声音在夜色中特别骇人。
丛杰还未回应,船舱里传来温喜绫愤怒的咆哮声。
“他奶奶的!到底还让不让我睡呀!”就见船家自船舱被轰了出来,温喜绫抱着箱子,像发了疯似的跳出业。原先丛杰还以为眼前这种阵仗,至少会让她有些胆怯,哪晓得她竟连眼神都没缩一下,反而指着那群强盗越骂越大声。
“你们什么东西啊?三更半夜不睡觉,出来赏鬼游湖啊!”
“哪来的小子,嗓门挺大的,”强盗头子皱眉,示意底下人把小船拖近些,他一眼就相中了那小子怀里的小箱了。
“把那箱子拿回来。”
见有人跳上前来,拉过她的箱子就走,这下温喜绫更醒脑了,她狠利的劈手夺箱,还抢过丛杰手里的灯笼,朝强盗头子照去。
“你哪条道上的?什么堂什么口的?你拿别人的东西不吭声的呀?”
此语一出,那几艘船上的强盗纷纷大笑,尤其那头子罗大虎,更是笑得眼睛直流。丛杰不禁掩脸一叹,这男人婆,要什么时候才会进入状况?
“没见过强盗拿东西还要通知一声,看你这小子生得伶俐,脑子却跟女人一样笨。嘿!小子,再给你一次机会,把箱子给我。”
丛杰心念一动,突然严肃的开口:“劝你别打那箱子的主意,她最心爱的宝贝都在里面。”
罗大虎眼一眯,抽刀在温喜绫面前闪了闪。
“东西给我!”
“你搞什么?”温喜绫丢给丛杰一记极度愤怒的眼神,下意识紧紧护住箱子。
“你自己什么身份还要我提醒你吗?你没那胆子帮忙就算了,还教他们打我的主意!你这死大虫,回头我跟你没完没了!”
见两人说话剑拔弩张,再看温喜绫把那箱子护得更紧,罗大虎这下更确定了,根据他烧杀掠夺的多年经验,揣在那小子怀里的肯定是稀世珍宝。
想到这儿,罗大虎的贪念更深了,不觉耍狠地挥了刀。
“小子,小聋了还是欠修理?不想死就把东西给我!”
“就不给!”她把箱子藏在腰后,退一步,横眉竖眼的瞪着所有人。
“老子叫你给就给!你这死小子!”
“不给就不给!你这死老头!”温喜绫嗓门也大了起来。“人多欺负人少,以为是被吓大的呀!想要我的宝贝,可以!咱们上岸去,一对一与你干上一架!要是,别说这个箱子,我脑袋给你也不吭半声!”
第4章(2)
打量着他弱不禁风的身子,罗大虎又是一阵大笑。
“你这小子口气真大,倒教老子今日开眼了!别说咱们水上十五罗汉心狠手辣,我这就让船靠岸,我罗大虎对你一个,谁都许插手,单我一个,就让你死得心服口服!”
“老大,东西要紧,别浪费时间跟这小伙子耗哩。”一旁有人开口。
“啰嗦!这小子都下帖了,咱们还真做了缩头乌龟!把船开到前头那段河滩上,留个人顾船!其他人都下来,瞧瞧我罗大虎这柄金钢刀沾血后是如何惊天地泣鬼神!”
有人天生坏胚子就算,连杀人放火都要腔文,温喜绫更火了。
“有本事就跟我走远些,我好把你这老头扔进湖里敬天地气鬼神!”
这番话又逗得罗大虎笑岔了气。
七艘小船在让人窒息的气氛中依序靠岸,船家抽噎的哭声是肃杀气氛里唯一刺耳的声音。温喜绫从箱子里摸出最后一块腌肉和烙饼夹着放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似乎不把眼前的处境看在眼里。
“河滩那片林子里有块空地够宽敞,老子留你全尸,赏你个痛快。”
罗大虎嘴上发狠笑着,人才一上岸,便把温喜绫往前踹。
这动作惹恼了温喜绫,她狼狈的稳住脚步,抱着箱子又捏紧拳头。
“想替自己找个好地点挖坟吗?”见他一直走到空地处,有人嘲弄。
温喜绫停下脚步,一扭头,指着众人便破口大骂。
“想死还嫌早啊?带种的都下来!我一次解决你们!”
罗大虎不再有笑容了,那小子完全不合作的态度一再激怒他。吩咐一人在岸边守住船东与其它小船,他抽刀,杀气腾腾的往前冲去……
约莫是没睡好,温喜绫的火气显得特别大,不等所有人都进林子里,她突然朝罗大虎重拳挥去,力道之猛,让罗大虎整个人飞了出去。
“你干什么?”丛杰大喊,扑上去拖住正打算从后方砍她的强盗。
原打算等她用激将法将强盗骗下船,接下来就他个人的事了,没想到刀子动作这么快,这实在太不像话了。
打架这种事,无论如何也该由男人来起头,怎么她就这么冲?
罗大虎很快便回过神,举刀一挥,温喜绫的衣袖被划开,一大截臂膀在寒风中裸露出来,箱子也随之落地撞开,里头的零食点心全散落一地。
早有眼时手快的强盗看到这一幕,忙把火把举高,想看清箱子里究竟是什么珍宝,当看清地上的全是些吃不饱也饿不死的点心时,全都傻眼!
那一刀几乎令丛杰的心脏停止跳动!他跳上去抱住温喜绫,确定她毫发无伤才能思考。
“王八蛋!我的箱子!还有我的衣服!”温喜绫龇牙咧嘴的挣开丛杰,发了疯似朝罗大虎冲去。
“住手!你到底在做什么?”
“你瞎了不成?没看我在惩奸铲恶、为民除害?还不帮忙!”她以一记难看的姿势躲过朝下盘扫来的一刀,气咻咻地吼道。
“那也该由我来做,关你什么事!”
“关我什么事?关我一箱宝贝的事!有时间怪我,没时间解决他们!怎么说你也吃过我的包子,好歹也要使点本事!说个鬼故事吓吓他们!”
“打人和鬼故事有什么关系?”丛杰耐心的问,转身踢飞了另一个强盗。如果让这群强盗在这里做了她,事情说不定会变得比较单纯。以天之名,他丛杰起誓,这死男人婆再多念几句,他非削了她舌头不可!
从背负这不情愿的差事到这一路上,丛杰情绪里的所有不满全在这场恶斗中爆发。十招内,他折断了罗大虎之前不断吹嘘的金刚刀,怒气让他出拳又重又狠,让这一群强盗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被削开的衣袖随着温喜绫敏捷的身手在风中翻飞,她挥动箱子,正好打昏最后一个强盗,即使整个人已气喘吁吁,居然还没忘记要回话。
“废话!打人和鬼故事当然没关系,我只是打个比方!要你打得他们逃之夭夭,咄咄逼人,只只鱼龟,变成释迦!”
她叽哩咕噜说了一大串,像唐三藏对孙悟空念紧箍咒似的,再次把丛杰的脑袋轰得嗡嗡作响:“喂!你刚念那什么鬼东西?”他眯着眼瞪她。
举着火把,检查过每一个横躺在地的强盗,温喜绫蹲在地上,极度心疼地看着地上被泥沙污了的点心零嘴,一会儿才想起来要回答他。
“哎我念什么鬼东西?”
“有,你说乌龟……”
“啥?”她困惑的看他。
“还有释迦。”
“喔。”
“说清楚啊呀!你刚说什么?”见她丢了问题给他,还当没事儿一样,丛杰懊恼的大叫。
温喜绫挲着裸露在冷空气的手臂,耸肩道:“这书的出处我可不清楚,照书名该是什么鬼怪修练成精的杂记!”
“哪来这种书?”他挑眉。“今日定是你胡说八道。”
“你才胡说八道。”她没好气的。“没事胡语这些文章作啥?我吃饱撑着哩!我是听老头子说的。刚才那篇,可是这本书里出名一篇哩!”
丛杰搜尽脑海中曾经读过的几本书经,甚至还把日前因为某种机缘而得到的一套拳谱及内功心法都搬出来对照,奈何学识不是,任他怎么想破了头,就是想不出世上哪有本书里会有这么粗俗的字句。
一会儿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太无聊,竟把时间浪费在这上头。
偏偏她还不饶他,得意洋洋地又丢出现一颗火药炸他。
“不知道对不对?不知道也没关系,我又不会笑你。”
“你欺负我书读得少吗?我再无知,也没听过么离谱的文章!”
“嘿,你还怀疑!自己没知识还说我欺负你!”
这粗人什么态度嘛!瞧他那副模样,像是压根儿主不信她温喜绫肚子里还有么点文章。
“我勉强解释给你听!”说着,从箱子底抽出一张干净的烙饼。
唷呵!还真有解释?好啊!他倒要听听这样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什么解释的。
“这第一句就不用说了,就是要你打得他们逃之夭夭、落花流水,叫爹不理,呼娘不应。这第二句,当然就是要你咄咄逼人,绝不轻饶!”
“好吧。”他点点头,冷着脸问道:“那么第三句的意思呢?”
“你这人怎么这么笨啦!我说给海记里那些伙夫听,一点就明,根本不用多费唇舌。机灵点的,转个两回就背卢来了。这意思再简单不过,就是要你把那些敌人当甲鱼和乌龟,一个个把头打成像释迦佛陀那样满头包!算了,你这粗人肚里全是屎,没半点文章,我懒得告诉你下文。”
“还有下文?”丛杰觉得不可思议。“那好!你说来听听!”
“这文章自古以来都是成对的,有上联自有下联,你懂不懂?”
无视她那训斥的口吻,丛杰只是冷眼觑她。
“我洗耳恭听。”
“逃之夭夭,有粪有屎,只只鱼龟,变成释迦!”
沉默许久,丛杰突然忿忿的用力搔头,真是苦闷啊!
“听不懂啦!”
“就是妖精鬼怪的杂书嘛!”
“你不用一直强调,给我好好说清楚!”
“我说得够清楚了呀!是你这条大虫呆,我可是上过学堂的。”
“呃!你上过学堂?”他瞪大眼,这粗野的丫头上过学堂?
“是啊!”她说完,皱眉苦思了一会儿,接着对他伸出五根指头。
“如果没记错,我可是上了五天。”
丛杰一呛,想大笑,但随即痛苦的别过脸。
五天!天呀!他上了五年,都不敢说自己多有学问,她学了五天,竟还自以为是比他有本事!
“五天里至少学了些东西吧,学堂里不教四书五经?”他挖苦道。
“不知道有没有都耶,哎,因为我睡着了。”
“……”
“我睡着了。”她神情认真的点头,并无任何羞愧之意。
“所以呢?”
“那些夫子教的东西都有问题,讲的道理又迂又闷,与其坐在学堂听死老头说那些之乎者也,我宁愿蹲在桥下茶坊听人说书,他们的故事有血有肉,有哭有笑,可比那些死人文章有趣多了。”
丛杰怔怔地看她,真难相信此刻他竟花时间在认真听她说话!
“干嘛这样看我?”温喜绫弯下腰,眼睛大刺刺的对上他的。
“想不到你那张嘴除了骂人吃饭,还有其它内容可说。”
“哼!我喜绫儿为人怎么样,可不希罕你说。”
“看你多不惜福,多少人想念书识字,都还没那机会呢。”
“就说了呀,他们教的内容我听不下去,而且不就是念书嘛!为什么要把脖子摇得跟波浪鼓似的,摇得我眼睛酸脖子疼的。”她振振有词,像想起什么似的,兴冲冲地接着说:“今日不说清楚你是不会懂的。我头一天上学时睡晚了,什么也没带,知道那老夫子会在学堂外拿着教鞭等我,我干脆躲在教室的矮窗下,那时他正好教了一段课,那段话,我至今记忆犹新。我念给你听听啊。投我以木瓜,抱之以穷摇,非报也永以为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