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太天真,到时受的伤也会最深。
「君士……」为什么这样盯着她不放?好像生离死别的前一刻。
「好,我把东西还他。」决定了,干脆和对方正面交锋。「可是那套西装我放在老家,妳找一天跟我去拿。」
她马上承诺,热切地承诺,欢欣地承诺。这份单纯,令他无奈,紧紧揪住了他心中的什么。
她是真的一心一意,只想着要和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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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家的消息,出现在媒体上的频率愈来愈高,连董事会中监察人公开呛声也时有所闻。官股在董事会中握有过半优势,随时可以改选常务董事,或以其他方式伸张股权。公司派的两派人马又同时互相对决,增加了明年董监事改选的变数。
董宇丞江山难保,焦头烂额。
同时间,魏君士在欧洲的铁路逃亡期间撒下的饵,有了回应。多半是无聊的讯息,却也有假装无聊、、实则大有来头的可疑线索。
至少,他现在知道那幅夹带在西装内的赃品是什么来历。
那幅画是民初奇葩,丹玉晚年的作品。
丹玉全名张丹玉,出身上海盐商世家,五四运动时期赴巴黎留学,生活阔绰。早期作品虽然画风尚未成熟,但因着深厚的书法功力,为当时画派带来一抹东方色彩,别具特色。
与他同时期的一派公子小姐中,以他妹妹张曼侬最长寿,最近才以九十八岁高龄病逝台北,丧礼正在筹备中。她持有最多数的丹玉画作,目前已由APHRODITE画廊的安氏兄弟全权代理。
魏君士想追查的是,他手上这幅赃品是什么来历。丹玉作品在现今艺术拍卖市场上屡创天价,但绝大部分是因为人为炒作。丹玉晚年在巴黎穷困潦倒,家人在文革期间中断了对他的经济供应,所以出现了一些他为换取生活费的应景画,艺术价值不高,但具历史意义。
可是这些廉价的应景作品中,藏有画家偶发的壮志豪情,或有难以抒发只能寄情画布的愁苦。顺十八会如此坚决要取回的画作,必定不单纯。
本以为,事情就如此而已,他却发现一则讯息,耐人寻味。
当年留法的文人名士,徐悲鸿、刘海粟、张道藩等人之外,另有许多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这些小人物能在那时代留法,当然各有背景。有一个人,引起他的注意——
董世钦。
原本这名上海实业家应该会娶张曼侬,成为丹玉的妹夫,后来却娶了位北京格格。董家财力雄厚,枝繁叶茂,经过北伐、抗日、国共内战、解放、文革抄家等历史洪流冲刷,除了现在仍居日本的三房那一支,就属目前在台湾的这一支最为嚣张。
看似财大势大,荣耀辉煌,却不知还能风光多久。
董宇丞就是董世钦的第四代孙。
魏君士思讨半天,想不透提供这讯息的人用意为何。顶多只是知道董宇丞有稀薄的满洲血统,那又怎样?
顺十八、董家、丹玉的画,其中似乎有某种隐密的牵连,但他就是兜不起来。而且他目前正在热恋中,无法瓜分太多心思在这些七零八落的讯息中。
她太美好、太宝贵,不能拱手让人。
「原来你的老家在这里。」迪琪坐在驾驶座旁认真张望,没注意身旁的他正张望着她。「我四叔的家也在这附近,以前号称是低调奢华的水岸豪宅,可是近年来大型百货和量贩店、夜店进驻,生活机能是丰富了些,居住品质却变得很糟,太热闹。」
「妳喜欢安静?」
「至少可以拥有一点沉思的空间。」生活机能方不方便倒不重要。「如果住处只讲究食衣住行的便利性,那样的精神层次太可怜。」
他冷噱,平稳地将车转入滨河大道。「我在香港和台北的住处,都是精神层次很可怜的地方,妳可得多包涵了。」
「我那只是在说一种、一种想法而已,并不是对现实生活有这样的要求!」她突然急到满头冒汗。「你在市中心的个人工作室也很好啊,工作与生活完全结合,没有丝毫空间上或时间上的浪费,这是高度效率的生活型态——」
「拜托别再掰了,妳不喜欢就直接说不喜欢。妳不喜欢,我又不会怎样。那只是一种表态,有必要看我脸色来改变妳的立场吗?」
他这样讲,好像她说什么对他而言都没差,他既没打算费力沟通,也不觉得需要调整自己。大家各走各的步调,井水不犯河水。
「我不是在阿谀奉承你……」她的好心情陡然消沉。在逃亡旅程中那种被曲解的不舒服感,隐隐重现。「我是在试着改变自己,去接纳过去经验以外的世界。」
该怎么说呢?她已经很努力地想要说明,却愈表达愈吃力、愈说愈朦胧。
算了,还是别再自讨没趣。再讲下去,又会落入平时大家向她嚷嚷受不了的困窘里,笑她又在抒发哲学式的空洞论调:有讲跟没讲一样。
「所以呢?」
他淡漠的沉吟,勾住了她沮丧的思绪。美眸怔怔转望,他却只看路况。
她不明白。他没头没脑的在问什么?
「妳刚才讲那些话是在试着改变自己,去接纳过去经验以外的世界。所以呢?我还在等妳的下文。」
芳心一悸,欲言又止。前一刻的阴霾,只因为他这随兴一句,就豁然开朗。
「我以前……都活在自己习惯的框框里,我不能适应或不能接纳的事情,都会尽量躲开,建立自己安全的小世界。大家都很疼我、护着我,也护着我的小世界。」
她不能接受爸爸将第三者带进家中,阿姨就开放自己的家,供她避难。她不喜欢嘈杂肤浅的社交圈,舅舅就会挺身替她把这些纷扰挡下,也替她找到最适合她这小世界的宇丞,继续呵护她封闭的未来。
外面的世界太可怕,光是米兰那趟冒险旅程,就令她惊魂万分。意外的是,她的适应力似乎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强。
好几次,她都快受不了这一切乱局和魏君士这个人,但她居然都撑过来了。而且还……
娇颜蓦地泛红,尴尬地不住纠缠着十指。但他也不催她,静静开他的车,给她思路千回百转的空间,好像不觉得她的温吞是烦人的迟钝。
「如果是过去的我,绝不愿意住在太热闹的地方,但是现在我想改变自己。」
车已到达目的地,停在车库前,他却仍维持着专注开车的状态,直视远方,以免惊动到身畔正怯怯绽放的娇丽花朵。
「你若是住在热闹的地方,那我要快点适应那种热闹的居住品质,想办法找出它的匮点,学习去捿讷。所以我想……」
她踌躇思索着,在脑海中潜游,搜寻着最适切的宇句。
他等待着,有如安然歇息在她身畔的狮子。
「我想无论你要住哪里,我都没问题的。」完全可以配合。
她坚定地转望他时,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他太魁梧,靠坐在驾驶座椅背垂睇她,都仿佛在高高睥睨。但是他脸上的线条太温暖,太迷人,像个父亲正心满意足地笑望身旁的小婴孩。
他……为什么这样看她?她愈来愈发觉,他有好多不同的面向。从刚开始认识的不屑看她、敌视她,或是满怀欲望地凝睇她、觊觎她,或用某种她无法解读的眼神观察着、搜索着、执着地追究着。现在又多了一项她未曾经历过的神秘,令她不解,又深深地被吸引。
「迪琪?」
啊?什么?她恍然回神。
「我在问,妳有照我交代的去做吗?」
「你交代的……」
「跟妳父亲提我们的事。」
「有、有啊,我已经跟我爸说了。」她尴尬地连忙展现机伶。「可是他的反应很糟糕。」
「怎么个糟糕法?」冷眸微瞇。
「他只会在那里计较着你的工作、你的经济状况、你家的总资产额,政商关系之类的,对于你的高矮胖瘦、到底长什么样、人品如何,他问都没问。」爸好像在评估着可能的事业合伙人,而不是将要娶他女儿的男人。
他尽可能不发噱,免得伤了她的自尊。
她父亲的反应很正常,一如他所预料;不正常的是她。
「为什么要跟我爸提我们的事?」其他人不行吗?
「因为只有他能成为我们最有力的靠山。」
会吗?她不是不信任君士,而是不懂他从哪一点判断爸会这么做,连她这个做女儿的都不认为爸会体谅她和君士背叛宇丞的苦衷。
啊,不管了。君士老爱自以为是地神秘盘算,只会告诉她他已决定好的结论,从不让她参与过程中的讨论。
显然的,婚后她另有苦战要打了。
她伫立奢豪的挑高客厅中,等他上楼回房拿那套西装下来。她很清楚,自己要是被他诱拐到他房里拿东西会发生什么事,所以她坚持要在楼下等。
他的老家虽老,但一看就知道是名家设计的气派府邸,美到宛如样品屋,没有丝毫有人居住的生活气息。佣人可能都比主人更熟悉这栋房子……
「妳来这里做什么?!」
迪琪被这突兀的斥责吓到。定眼一瞧,是名健美俏丽的女孩,穿着休闲的背心热裤及拖鞋,手拿着一瓶冰凉饮料,杵在后屋与前厅的宽敞通道中,不爽地惊瞪着。
这……是君士的家人吧。糟糕,君士不在,也没人介绍她,活像个闯空门的。
她正想诚恳说明,就被女孩鄙视的讥讽重重击垮——
「妳又被我老哥搞大了肚子,想讨回公道?」
第九章
一颗剔透芳心,全然信赖地抛给他,他却马虎失手,碎了一地。
她知道,她和君士的未来充满各种变数,危机四伏。但是他们之间渺小的可能性,带给她莫大的盼望,愿意冒险承担一切风险。
这下她才惊觉到,她太高估自己。
本以为,君士像从米兰逃亡时一样,正倾力搭救她脱离宇丞及家人的掌控,她却忘了提防他到底是在倾力搭救她到哪里去。去地狱?还是去她架空的天堂?
这些都是她自找的。当初和君士第一次碰面的激烈冲突中,她就很清楚这个人与洁儿交情匪浅。他那时之所以对她热情如火,因为误以为她是洁儿;而后对她冷淡毒绝,因为知道她不是洁儿。
她还要再为君士和洁儿之间的关系,找多少理由来骗她自己?
这些对他来说,或许早已过去,她却过不去。
「迪琪,妳有在听我说话吗?」
回应君士这句话的,是她蓦然警戒的愕瞪。
驾驶座旁的她,防备地环抱罩着黑套的那件西装在胸前,仿佛他们又回到欧洲大城间惊险奔波的状态。刚才在他老家时还没怎样,载她回去跟顺十八碰面的这段路程,她就开始不对劲。
不,他从楼上拿西装下来时,她的眼神就有异。
所以问题出在家里?
「我刚收到纽约总公司的消息,得赶过去为海外存托凭证的案子订价。这支手机给妳,我们暂时以此保持联系。」他神色自若,宛如什么都没察觉。「有任何状况,立刻打电话给我。即使我在会议室Pricing也会全程开机,妳不用避讳。」
小手迟疑地接过晶亮黑薄的手机,轻巧精密,对她却沉重有如一吨铅块,更像灼烈的火炭,难以承受。
「迪琪。」
她抬眼,彷徨回望他犀锐的倾头瞪视。
「妳一个人,行吗?」
美眸涣散地转望他以外的世界,似乎暂时无法把他收进她眼底。可是除他以外,她也没有办法看见任何东西,只能茫然。
她被带回顺十八那里,君士就离开了。她是怎么把那套西装交还给顺十八、怎么被他安排去设计师那儿精心打扮、怎么被他带去和宇丞共进晚餐,全都一片含糊,心不在焉。
「妳觉得呢,迪琪?」
她怔怔抬眼,才恍然察觉,在她面前跟她谈话的人早已变换成宇丞。真奇怪,为什么今天一天都在听人问她无法回答的问题?全都问得没头没脑的,问题本身也似乎不需要她的回应。
妳在听吗?妳可以吗?妳认为呢?妳还好吗?妳懂了吗?
「你都已经作好决定了,为什么还要问我的意见?」
她迷惘的倾诉,愣住了宇丞的悠然自得。
「大家明明看到我不好了,为什么还问,我还好吗?」
明知她一个人无法面对这一切,为什么还问她一个人,行吗?
「为什么我们都知道对方在演戏,却还要装作信以为真地继续彼此哄骗?」
为什么世界如此荒谬,大家却故意毫无所觉地跟着荒谬下去?
宇丞淡淡垂眼,优雅地将细长剔透的香槟杯搁回桌面,笑得有些无奈、有些尴尬。「或许是因为真相太难面对,即使面对了又不知该如何处理,不如逃避。」
那是最轻省的解决方式,又能维持平凡的人生,无风无浪。
「自我欺骗不是很痛苦吗?」
「那妳的真诚有让妳比较快乐吗?」
她哑口无言。想到自己对人对事努力真诚以待,今天却换到了什么下场。如果她在米兰拆了或丢了那西装,不知可省掉多少麻烦。如果她昧着良心随便嫁掉,就可以安然享受贵妇的恬淡生活。何必真诚呢?有什么好处?
她真诚地把自己彻底交给君士,结果他是怎么待她的?
「迪琪,真诚不是不好,而是要看对象。如果妳把妳的真心交在对的人手上,那份真心会非常地宝贵、有价值。如果妳把妳的真心交在骗子手中,真的也会被疑为是假的,一点价值也没有了。」
那么,谁是那个对的人?
「妳还记得我们当初彼此认识时的感觉吗?」
她困惑的神情,令他隐隐诧异。他没有预期到,曾为之心动的美好记忆,竟是他在自作多情,羞辱自己。
「迪琪,我们是吃不了苦的人。比起真正在为每天生活打拚的中产阶级,我们观念上所谓的吃苦,说出去真会笑掉人家大牙。可是我们在感情上所承受的一切困难,和所有人都一样,财力权力或经历的优势都派不上用场。」
有生以来,他头一次如此深刻明白,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个平凡人。
「但是对于我们之间的事,我实在不明白,自己哪里对不起妳了,要受到这种对待。」
原本和煦的笑意,如今变为勉强的嘴角牵动而已。这场戏,不是只有她一个人难捱,他又何尝不难堪?
她很想……徒劳无功地再劝他一次,别再执着于她了。她为此向他道歉千百次,请他不要再这样以虚假的婚事自残,可是他完全充耳不闻,演着他幸福安稳的独脚戏。
「有时我看见妳表弟表妹们在看的偶像剧,一方面幼稚得可笑,一方面又觉得残忍得可怕。整个剧情好像只有男女主角是人,与他俩立场相对的一切配角都不是人,全都莫名其妙地卑劣或肤浅,不知为何地统统该死。好像他们的命都没价值,他们的泪也不必同情,他们的死活都不关主角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