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可以和会漂浮的小鸭鸭一起泡澡。」君士难得和煦一笑。
令人毛骨悚然。
「只要能尽快离开现在的你,叫我马上下地狱我也愿意。」
君士而后采取的行动,让迪琪恍然大悟,他到底在盘算什么。
他以她不曾见过的虚伪亲切,在火车上找到一位乐意和迪琪交换衣装的东方女孩,并且拜托这女孩先将疑似有自闭症的阿道夫送达布拉格火车站,再继续她的欧陆自助行。
「其实我们也不认识这位男子,只是好心顺路带他到维也纳。」君士深表遗憾地感叹。「可是我们有已经订好的蜜月行程,并不会经过布拉格,但又不放心这位男士独自一人……」
「没关系的,我本来也打算去布拉格。」只是次序颠倒了,确实有点不便。不过这名自闭男子实在太帅,紧蹙的眉头和孤绝的金发,忧郁如同卡夫卡。
「那就麻烦妳了。」君士笑得好不温文。「对了,这件小礼服穿在妳身上,非常地有特色。」
壮硕的女孩欣喜接受他言不由衷的赞美,气氛和乐融融。迪琪瞪着对方身上极度绷撑的海蓝小礼服,深深领悟到这套衣服真的很不配女孩脚上的大球鞋!难怪君士要替她买那双超级中看不中用的高跟鞋。被莫名贴上自闭标签的阿道夫,正自闭地怀恨在心,懒得再啰唆一句。
大概也只有阿道夫知道,君士并不是单纯地在拍对方马屁,而是藉此吹捧诱导对方一直穿着这套小礼服到布拉格。
火车抵达维也纳后,迅速兵分两路。阿道夫戴着掩护面容的低沿休闲帽,提着另一套黑袋西装,与包着紧绷蓝衣的东方女孩大摇大摆、刻意从容地等着转搭另一线火车,前往布拉格。而另外两人,早已匆匆低调转往另一个方向,深入欧陆的另一侧,数百年前钦察汗国的鞑靼人曾经征服之地:匈牙利。
她对这个国家的了解几乎是零,连确切的位置也说不清。
迷宫一般的旅程,几度离家很近,却蓦然转远。而现在,更陷入深邃的远方,前途茫茫。
火车清透的大窗,随着旅程变换风光,穿越国界,奔过青山行过绿水,人类文明的经典一一拂掠。搭火车行走欧洲更胜便捷的飞机,就是胜在这近在眼前擦身而过的美景。
她也很想陶醉其中,却没办法,因为身畔有更吸引她的风景!
他睡着了。
这是真的睡着,几近昏死的睡着。仔细想想,他的确在这一路上不曾好好睡过觉。
他差不多可以用睡瘫了来形容。幸好开放式车厢的座位都很宽敞舒适,像庞大的摇篮,盛着他魁伟的身躯。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他这么毫无防备,几缕垂下前额的黑发,让他看来像个大男孩,既安全又很有魅力的存在。
她比较喜欢这种不具攻击性的他。
这一路上,她已经受到太多的挫折与惊吓,像被一阵又一阵的飓风扫得团团转。飓风的中心眼,就是他。现在狂风巨浪终于暂且平息,但她不是因此放心,而是想抓住这难得的空隙。
她一直都没能好好探究他是谁,可是她此刻有更强烈的念头,压倒了好奇心。
她要回家。
坐在走道旁座位的他,Notebook就夹在靠外侧的扶手内与他的腿边之间。因着熟睡,原本紧贴着Notebook的大腿逐渐松离,她可以在完全不触动到他一根寒毛的状况下,抽走整台Notebook。到时她就不会再这么屈居劣势,被他牵制得死死的。
问题是,万一惊醒了他呢?
她口干舌燥,心跳仓促地紧盯着。他呼吸绵长而平缓地安睡着,有着男性粗糙的鼻息,对她的威胁感不减。狮子即使睡着了,终究仍是头狮子。
但她还是要冒险一试。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机会了。
坐在靠窗侧座位的她,缓缓伸出小手,慢到如同空气的流动。她安静屏息,尽可能保持平稳,探往邻座的他外侧那方。
万一苗头不对,她可以快快收手。可是这一番考量,总让她快要成功碰到装着Notebook的公事包时,一再地怯怯抽回。
不能再迟疑了!这次一定要……
细微的声响,对她如同大炮巨轰,吓得她心脏差点冲出口腔,魂飞魄散。
原本勇敢伸长的小手,此刻惊骇万分地抓在她胸口上,像是吓坏了,颤颤出汗,湿了一掌。
是其他乘客进入这列车厢,寻找座位。
人家手脚已经很轻,又离他们座位外好一段距离,她到底在慌张什么?
振作一点!
她强自镇定,咽了好几次口水。平常连闯个红灯都会犹豫不决的胆小鬼,现在要进行的,形同滔天大罪。但她已经被逼到走投无路,只能放手一搏。
她严严防备地盯了他好一阵子,特别专注在他的呼吸及眼皮动静。他的状况还是一样,睡得仿佛天下太平。附近的乘客稀稀落落,也是各睡各的,或呆望窗外优美景致,没人注意她这方的鬼鬼祟祟。
如果有人看到了……她还没想到该掰个什么样的借口。但他都敢随口胡诌他们是什么蜜月旅行了,难道她不能也这么诌?太太拿先生的东西来用,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再度探手。终于,成功地碰到公事包!
只要抓着把手轻轻拎起就可以,完全不会碰到他。
装着Notebook的公事包,明明没有那么重,对她而言却沉如千万斤,几乎提不住,颤颤巍巍。
万一有什么状况、万一被他逮到……
猝地,他双眸大瞠,火眼金睛,一只纤纤手臂正横在他身前。
她被他吓到一怔,僵住势子不敢动,不知道他打算怎样。
他凌厉审析局面,他右侧是坐靠窗座位的她,他左侧是列车走道,走道上的服务员正在推车前递给迪琪一杯饮料,被他瞪得莫名其妙。
精锐双瞳转回迪琪脸上,她像突然停格的静止画面,伸长的小手才接过饮料,却不敢抽回,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没有要喝酒,我只是……有点渴。」
的确,她手中拿的透明杯里,是饱满黄澄的果汁。
一触即发的场面,旋即淡淡消退。服务生继续推着推车前行,她忐忑不安地啜饮果汁,戒慎小心地欣赏窗外风景,平凡无奇。
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似乎在他闭眼睁眼的几秒之中,曾有过什么动静。他太累,累到失去精确的时间感,无法辨别那其间是一瞬间,还是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
他冷眼睨着她良久,沉默不语,不时垂睇自己身畔安放着的公事包。该不会……
查票员来了。跨越多国的欧陆火车,车上的验关工作多由移民局官员执行,偶尔也会询问一些问题,形同机场通关的例行手续。
「我的护照……可以由我自己保管了吧。」她接过他递来的证照时大胆上谏。
之前是因为忙于奔波,她身上又没有任何具实用功能的口袋,只好寄放在他那里。现在她一身自助旅行者宽松的简便打扮,多的是可放个人物品的口袋。
他不反对,但锐利的眼神,总让她觉得好像已被看穿了什么。
透过他和查票员的交谈,她才知道他们将会在布达佩斯下车。
「我们为什么要去布达佩斯?」查票员定后,她急急追问。「从那里也可以直接飞回台北吗?」
「不能,还是得回到维也纳转机。」
对于他的答案,她已渐渐学会适应挫败,沮丧地瘫靠回椅背,茫然远眺。
「阿道夫替我们把可能的追兵引往布拉格,」之所以说「可能」,是因为这一切也许是他想太多。「等对方发现中计了,要往我们这里追来已经不可能。」
她才不想知道,可是……「为什么?」
「布拉格和布达佩斯中间,隔着斯洛伐克,那里的签证很难取得。那些追兵势必得折回维也纳,才有可能追过来。」
「如果他们真的这样追过来呢?」
「我们早已不知跑到哪个国家去了。这是在时间的差距上,赚取空间的差距。」
她眨巴大眼,思付半晌。「听起来好像传统机械手表的概念。」
他将自己戴着腕表的大手,抬到她眼前,等着下文。
「啊,对,就是这种表。」她接过他的巨掌,仔细研究。「不是电子的数字表,那根本没有什么思考层次。看,这上面的数字和指针的移动,是看得见的空间。时间是抽象的、看不见的四度空间,钟表却把它用具象的、看得见的三度空间呈现出来,这不是很奇妙吗?」
蓦然,她从沉思的自言自语中醒过来,不自在地还回他的手,左右为难。
她跟他讲这些干嘛?她这一路上受到的冷嘲热讽还不够?
算了,随他笑吧。地再也下会眼他多说一个宇约……
「妳如果喜欢钟表,应该去过巴塞尔。」他垂眸淡淡把玩腕上极品。
「没有,我只是对机械表本身感兴趣,但还不到收藏家的程度。」巴塞尔表展那种层次的奢豪,与她无开。「如果真要去巴塞尔,我还宁可到百达翡丽的博物馆走走。」
便宜又有收获。
「妳会负担不起?」
「不是负担不负担得起的问题,而是……」猛然间,温吞变为警觉。
他为什么会认为她负担得起?
「妳的个人资料,上网查很容易。」他着迷地赏析自己腕上的飞行陀飞轮表面,呈现出德系表款的严谨及日尔曼的民族性。「你们太庆集团的叔叔伯伯太伟大,小辈们个个都被压得死死的,看不出作为。是只有妳这么没出息,还是妳这一辈的接班人统统都这样?」
他查过她的背景了,她对他却仍一无所知。虽然家里的背景被他知道了又不会怎样,她还是有说不出的不舒服。
「太庆集团这几年跨足电子业,结果好像始终都不怎么样。鸿海大军压境之下,你们的毛利率一直很低,订单也不稳定,继续投资也只是在烧钱。所以妳才这么清心寡欲吗?」
「那是……我三叔的投资,已经跟家里的制造本业切割开来了。」与她毫无关系。
「分家了。」
「不是,只是把本业和电子业切割开来,让三叔可以放手发挥,不用受家族争议的牵制。」
他还以冷笑,垂眸把玩名表。
好讨厌他这种态度。可是……家里的官方说法好像也只能麻醉自己人而已,外界从没把它当回事。认定是分家了,就是分家。
她也真是笨,干嘛顺着他的话有问必答?
「妳的钱被管得很紧,所以洁儿一提出米兰一周任妳玩的免费行程,妳就心动了?」
「我没有那么寒酸!我是因为——」
他挑衅的眼眸点醒了她,即时收口。
讲那些做什么?而且,连她自己都不太想记得的事,何必招供,让他讥诮?
「妳是洁儿的幸运娃娃吗?」
「不是。」她深陷庞大座椅内,自己对自己生闷气。
幸运娃娃,是洁儿那挂千金帮在美国读书时最爱玩的游戏。她们喜欢将漂亮可爱的女孩收为自己的小跟班、小宠物、洋娃娃之类的,互相分享或较劲,或经营她们自以为神秘的某种小秘密。
「妳看来就像是洁儿最得意的收藏。」
「你的推论很可笑。」她甚至不屑去笑。
「妳没发觉洁儿的脸动过手脚?」
迪琪一怔,不解地望向他。而他,正堂而皇之地大胆审析她的脸庞。眼睛、鼻子、双唇、下巴,细细打量。
「她的脸应该曾参考妳的型微调过。」非常高明的微调,让人看不出有整形手术翻修过的痕迹,反倒细腻地略作处理,仿佛不知不觉中、自然而然地逐渐美丽。
「你为什么这么清楚?」
「因为我妹很讨厌她。」
她愣愣眨巴大眼,听不懂这其中的关联。
「我也搞不懂妳们这些小女生的心态,愈是看不顺眼的人,就愈是在意、关注得不得了,再把自己观察到的细节,尖酸刻薄地一样一样批个体无完肤。明明没什么交情,却好像连对方的影子都深恶痛绝似的。」
她尴尬地保持沉默,无言以对。他说的虽然没错,但是……
「我想,你妹妹之所以对洁儿反感,应该是因为你的关系。」不可能莫名其妙地就狠狠看某个人不顺眼。
「我很确定我妹没有恋兄情结。」无聊到去吃洁儿的飞醋。
「我不是那个意思,而是当她心中崇拜的英雄遭人耍弄的话,她很有可能为了维护那个英雄形象,就把情绪的矛头指到对方身上。」
他淡漠瞥睨身畔感慨的小人儿。「我以为妳念的是金融。」
「我是,而且闲着没事干的时候,还会客串江湖郎中或心理医生,帮人算算命或看看病。」不必等他嘲讽了,她可以自己来。
他好笑,却本能性地压制成不动声色。
他从不喜欢跟人谈,但要更深地探测她,就得谈他自己。因为她心思虽然灵巧细腻,却不够精明,容易哄骗。
「对洁儿反感的不止我妹,阿道夫也很不爽,他的反感就跟英雄崇拜无关。」
阿道夫也讨厌洁儿?
「他才跟我抱怨,每次只要洁儿一来电,我们就有事情被搞砸了。」
「为什么?」
他散漫地迟迟不回答,吊着她的心七上八下。
「她找人帮忙,从不问人当时忙不忙。只要她开口就要人一定得优先处理,打乱别人原有的时间表,却毫无歉意。这如果只是偶一为之也就罢了,但她每次都这样,惹得阿道夫都忍无可忍。」
「你可以跟洁儿说明——」
「不是我说不说的问题,而是她听不听。」
「这也是你当初跟她分手的原因吗?」
他还以一记冷瞪。「我跟她分手?」
她的心瑟缩一抽,后悔自己坦然出口的笨问题。她不是故意要问,也劝过自己好多次别老想着这件事,哪知嘴巴会突然失控,问了不该问的事、听到不想听的答复。
他至今都没跟洁儿分手。
他们之间的不愉快,只是小俩口在闹别扭。
所以,他和她在卢加诺的那一夜,纯属廉价而低俗的意外……
「根本没有交往过,哪来的分手。」
没头没脑的一句,怔住她无限下坠的失落感,被陡然悬在半空。
他和洁儿没有交往过——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明明彼此很熟,可能连彼此的身体也很熟,他却说根本没有交往过。他指的是哪一种交往?是谁和谁交往?
主词的对象不明,动词的定义不明,中文的暧昧模糊,乱了她的心。
她、她不是在妄想他们之间的可能性,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得搞清楚这事不可。
「你指的是——」
「该准备下车了。」
再一次地,他提了东西就走,把她抛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