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是不解,随即想到去年分别时,两人最后的一次对话。
妳走吧,不要再回来了。他说。
但是她还是回来了。
而且,她无法大声宣称,她不是为了他而回来的,因为,她确实是!
她的心乱了起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她从来没有这样盲目地为一个男人坠跌过,而她甚至不认识他。
她不知道他的全名,他住在哪里,家里有什么人……老天!他不会已经结婚或订婚了吧?听说勒里西斯有些男人还娶了不止一个老婆的。
一股焦虑感在她心头升起,她必须找个角落静下来,自己先沉淀一下!
「恭喜你快恢复自由了。」
她拍拍他的手,趁他不备之前脱开两人的紧缚,快速跑进民宿。
对,很鸵鸟,她知道,不过现在也只剩下这一招了。
第七章
平蓝一直睡得不好。
同房的护士小姐去别间房串门子了,顺便留在那里睡,她却前所未有的希望对方还在这间房里,这样她的死对头就能阻止她翻来覆去,强迫她入睡。
她真的没有预期会再见到西海。
原本的剧本是——她来,她没遇见,她回去,前几年不断相遇的轮回打破,她死心,一切回归正轨。
没想到这个剧本就这样被老天爷破坏了。就像一罐转紧了的罐子又流出糖水一般,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把手挪开。
尤其,他即将假释了!这次流出来的甚至不是糖水、而是香甜无比的蜂蜜。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想,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准备好要不顾一切地为一个男人留在异国。
她转辗反侧,直到终于感觉有一丝疲乏,蒙蒙眬眬地闭上眼睛……
一只手覆在她唇上!
「喝……」她倒抽一口气,猛然惊醒。
是他!
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在黑夜中凝视着她。她的手搭在他的腕上,碰上冷冰冰的金属手铐。她的心脏并没有因为认出来人而平稳下来,反而跳得越快越凶猛。
他……他想做什么?
她双颊腓红,想问出来,可是覆在唇间的大掌不让她开口。
「嘘。」西海蹲在她床边,在深夜里只看得出高大强壮的剪影。
他宽得不可思议的肩膀,如野生动物般未驯的目光,看起来格外的清晰有力。
女性的本能对这些男性化的特质开始反应,她的喉间吞动了一下。
「唔……」
「别出声。」他在她耳畔呢喃。
平蓝点了点头,他才把手移开。
她的气息短促,「你跑来做什么?」
突然,房尾的另一个黑影昭告着第二人的存在。
穆拉图?他三更半夜把穆拉图拉到她房间做什么?
穆拉图急急忙忙跑过来,蹲在床边握住她的手。在他脸上的,是不会让人误认的惊恐。
出事了!火光般的直觉劈进她的心头。
所有小鹿乱撞、情思飘渺全部从她的脑袋里蒸发!平蓝立刻伸出手,穆拉图如攀住扶木一样的紧抓住她。
她翻开床单,两脚碰触到冰凉的地板,直觉一缩,还来不及问旁边那个高大的男人究竟发生什么事,他已经低声嘱咐,语气里有一抹罕见的严苛。
「你们两个待在这里,我马上回来。」银光一闪,他已经消失。
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是应该被关在房里吗?他的手上还戴着手铐,那拉斯尔呢?为什么穆拉图也在这里?
她有一万个问题,但穆拉图紧紧靠在她身边,整张脸吓得发白,她只能专注地拍抚他。
突然间,一道黑影从窗户外闪过去。
平蓝直觉地把穆拉图的脑袋压低,拉着他快速潜行到墙角躲起来。无云的夜空里,月光显得格外明亮。
刚刚匆促的一眼,已经告诉她那人绝对不是义诊团的人或西海,因为他穿着一身黑衣,而且,脸上蒙着一块布。
这是她第二次在勒里西斯的深夜遇见蒙面人,而上一次的经验并不怎么愉悦。
平蓝双手发汗,和穆拉图紧紧相牵。
接着,又一道黑影从他们窗外闪过去,可是她无法判断这两道影子是同一个人来回,或是两个不同的人。
突然间,房门从外面打开。她和穆拉图抱成一团,两个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高大的黑影闪入之后,在身后悄悄关门。
西海。她松了口气。
老天!这男人是长了一双猫的脚吗?脚步无声无息也就算了,他的腕上还戴着手铐,起码有点金属的叮铃声吧?
西海的利眸发现床边没人,迅速在黑暗中搜寻,立刻在窗边的墙角下发现他们。紧绷的黑眸微微一松,他做了个手势,要她和穆拉图继续待在原位。
平蓝瞄见他背上多了一个隆起,后来发现那应该是个背袋。接着他从嘴里吐了一条银芒在自己的手上,然后拿起来在手腕之间挑动一下,那副手铐莫名其妙就掉下来了。
原来这种东西从不曾禁锢得了他,他会戴着,只是因为他不反对而已。虽然情况不对,她还是想笑。
「走吧。」西海近乎无声地道。
「可是其它的人……」
「他们要的不是其它人!」西海打断她的话。「走!」
当他说「走」的时候,她以为西海是要带着他们去镇上求救。
她没有想到,他说「走」就真的走,而且这一走足足走了几十公里。
如果不是拖着她和穆拉图,她相信西海自己一个人可以走得更远。
到最后他们两个人已经气喘吁吁,落在他的身后好几步。每一次他停下来让他们休息,自己往回走一段去掩盖行迹,他们两个人都只能瘫在地上,无力地喘息,灌着从他背包里带出来的瓶装水。
平蓝不知道他到底要走到哪里,为什么不带他们去镇上报警就好?
他们刚开始摸黑走时,地上虽然没有柏油,但隐隐约约可以看得出路的样子,到最后越走越偏僻,连道路的形状都不见了。极目望去只有阴暗的土地、冰凉的空气,与凄冷的月光。
可是,凉爽宜人的温度随着太阳升起而迅速加温,西海及时赶在正午之前找到一个岩石的凹处让他们遮荫。
两个人一瘫下来,她累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更别提问一个完整的问题了。
「吃吧。」西海从背包里拿出吐司面包、肉干和水,天知道那里面还装了什么。
她和穆拉图无力地接过来,一开始因为疲惫过度,甚至无法下咽。等到面包的香气侵入鼻观之后,两个人突然食欲大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西海身上依然穿着拓荒队的蓝衬衫和灰长裤,胸前与背后都印着汗渍,可是脸上镇静得彷佛这几十公里对他来说只是一场早上的晨跑。他比他们早吃完,还有体力再走出去掩匿一段行迹。
「老天,这男人一定是超人……」她喃喃道。
等太阳西移一些,西海摇醒打盹的两人。
「走吧,我们不能停留太久。」
「现在?」两个人哀号一声,认命地被他拖上路。
等到终于可以停下来时,太阳已经几乎下山了。她猜西海一直带着他们往北走,因为勒里西斯的北方邻接地中海,气候比较湿润一些,植物也比较茂盛,而他们越走绿意就越多,到最后踏入一处稀薄的树林里,与身后空旷的高原开始有了区隔。
「在这里等着,我去找点吃的。」西海把一罐水留给他们,然后消失在树林里。
……这个男人真的从来不会累吗?
平蓝瞪着他消失的方向,无话可说。
其实她很担心穆拉图。她累一点没关系,但穆拉图的心肺功能天生就不好,这一路的劳累明显对他带来影响,他的脸颊苍白,呼吸急促。幸好西海决定停下来,因为看穆拉图的样子是绝对不可能再行进了。
她环顾四望,他们才在林线的开端而已,任何人从高原经过!这是指,如果这种蛮荒之地还会有人经过的话——都能很轻易地看见他们。这绝对不会是西海满意的栖身之处。于是平蓝便明白,西海应该也看出来穆拉图不适合再走下去,才只好停了下来。
「你先坐在这里休息一下,不要乱动,知道吗?」平蓝让穆拉图在一处树干坐下。
「好。」穆拉图脸色苍白地说。
西海回来之后应该会生火,她是不会生火啦,但是帮忙收集枯枝没有问题。
太阳越来越沉,天空依然清朗无云,转变成一整片橙红色的布幕。偶尔一声鹰啸,白集锐利地切开红幕,往远方飞去。
收集好了枯枝之后,西海还是没回来。穆拉图已经闭上眼在打瞌睡,她一个人抱着膝坐在树下,突然觉得有点可怕,好像整个人快被这片旷野吞噬一般。
宪章两声,一个强健的身形从树影间钻了出来。
「你终于回来了。」平蓝松了一口气。
「这么想念我?」
「我只是肚子饿了。」很奇怪,他只是站在那里而已,被吞噬的感觉就消失了,内心里好像找到一个锚,将她安稳地固定在地球表面。
「做得好。」西海对那堆枯枝赞许地点点头,晃了晃手上又肥又壮的死蛇。「晚餐马上就好。」
慢着!平蓝脸色如土。
「你该不会是想告诉我……」
「没错,这就是今天的晚餐。」他已经先把蛇处理过了,整条看起来白惨惨的,实在恐怖到极点!
「白天的吐司面包呢?」她的脸色转青。
「吃完了。」西海安抚地道:「别怕,蛇肉吃起来和鸡肉差不多。」
不管差多少,蛇就是蛇,不会因为吃起来像鸡肉就变成鸡!
她知道她不应该太不知感恩,可是……老天,蛇是世界上她第二怕的东西,第一名是蜘蛛!
平蓝虚软地转开头。「噢……」
西海从背包里拿出打火机,就着她收集来的枯枝生好火,再拿过他们没喝完的水,把蛇肉稍微清洗一下,从口袋里掏出小刀,切成一段一段的,然后削尖几根树枝,把蛇肉串在火堆上烤。
她强迫自己的思绪从蛇肉上转开,他就成了最好的焦点。
那只背包彷佛可以拿出无止境的道具来,这表示,他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把他们带离埃拉卡了,才会准备得这么周全。可是,为什么?
如果那些黑衣蒙面人只是寻常的夜贼,他们又何必躲得这么远?除非西海知道他们的身分不只如此。
「为什么我们不直接去报警就好?」
「不为什么,我想先带你们到安全的地方去。」西海再丢两块木头进火堆里,动作从头到尾带着猫般的优雅。
「警察局不安全吗?」她问。
「难说。」
「你知道那些黑衣人的身分对不对?」平蓝决定不跟他客气,直指问题核心。
「我可以向妳保证,我不知道那些人是谁,所以妳不必再猜了。」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跃上他的嘴。
去年的失火事件搞得太大,连阿比塞尔都被惊动了,所以幕后黑手颇安分了一阵子,那个眉间长痣的男人也一直未被抓到。可是他假释的日子越来越近,一旦他恢复自由,任何人都不可能再有机会对他下手,于是对方明显躁动起来,想借着这最后一夜放手一搏。
西海想不出有任何人会如此恨他。他曾经年少轻狂,但是除了穆拉图,他没有真正伤害过任何人,而穆拉图是全世界最不可能对他不利的人。
拓荒队行踪不定,随时在调动,而且同时有好几个分队散在各地,每一队的人犯都不断更换流动。无论那人是谁,他能掌握到西海的行踪,只表示一件事:拓荒队里有他的内应。
于是,西海开始把过去几年来他原本以为是意外、现在突然觉得可疑的事一一兜拢,最后,一个名字冒了出来。
这人是个狱警,每一次的意外他正好都在。当然,监督人犯是狱警的职责,他会在并不令人意外。但狱警也会轮班,并在不同的拓荒队之间轮调,要每一次西海出意外时那人都正好在场,而且当班,机率并不是不可能,只是在这种情况下就显得相当微妙。
那个名字叫拉斯尔。
拉斯尔,是所有狱警之中和他最交好的一个。
西海的眼芒一寒。
拉斯尔,我的朋友,难道我信任错了你吗?
「为什么我每次遇见你都没有好事?」平蓝终于明白他是不打算告诉她太多了,挫败地坐下来,捶了下地面。「你知道我在台湾的生活是怎么样吗?每天吃饭工作睡觉,运气不好的时候连工作都可以省掉。我最大的忧虑是月底银行没钱,偶尔的烦恼是怎么找话题跟那些在追我的傻子聊。我是一个平凡到极点的人,过着无聊到极点的生活!可是只要在你身边,我要担心半夜被火烧、被追杀,一天之内健行几十公里,还要怕后面的追兵追上来!老天爷!如果这就是你的生活,我奉劝你最好改行!因为我拒绝过这样的生活!」
坐在火堆边的男人,没有吭声,只是带笑望着她。平蓝突然想到自己说了什么。
她叫他改行!
她干嘛叫他改行?她又不是他老婆,他做什么关她什么事?
「噢……不要理我刚才说的话,我只是气疯了而已。」她无力地埋进自己的手里。
一阵轻笑在小小的空地回荡。
「娃娃?」
她又埋在手里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勉强抬起头。「干嘛?」
西海的笑容敛去,眼底只有深深的专注。
「不用害怕,我不会让任何事发生在你们身上。」他温柔承诺。
而她相信他。
毫无来由的,她就是相信他。
曾经,她自我嫌弃过,是不是真中了「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毒,所以才对一个身世迷离的异国男人如此着迷。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原来一直以来吸引她的,不是他的坏,而是他的好;不是他的危险,而是他的安全。
她毫不怀疑西海有能力徒手杀死一个人,但是她在他身边从来没有感觉恐惧过。
他的外表是她见过最狂放不羁的,但是她很早就感觉他的内在充满纪律感。他只在必须保护自己,或自己关爱的人时伤人,就像军人遵守他们的誓约与信条一般。
她忽尔想到,勒里西斯脱离战争时期也才十五年而已,这表示西海经历过内战,以他的状况,她大胆推测他应该不只是个平民而已——即使当时他也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他所受过的训练让保护弱者成为他的一种本能。
安进说他是因伤人而入狱,她突然很好奇当年让他伤人的原因是什么。
如果那人不是个大坏蛋,就应该是个意外。因为,她该死地想象不出来西海伤害一个无辜老百姓的样子。
「西海……」醒来的穆拉图打断他们的交谈。
西海回头。「你还好吧?晚餐马上就好了,再等一下。」
「西海,我觉得不太舒服……」
西海眉心一蹙,走到他面前摸摸他的额头,平蓝也赶快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