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开微像被气乐了,胸脯起伏略明显,嘴角却高高翘起,皮笑肉不笑。
她调息,好一会儿才道,「这几日,师父和老薛陆续跟我说起当年在三川口那一晚的事,把我阿娘当时所行的义举都祥细告诉了我,我很感激,很欢喜,觉得长久以来欲知的事已然解开,想起阿娘时,不再是纯粹的难受与怅惘,但师父跟我说,我娘临终前对你说了许多,师父没告诉我,要我自个儿问你,师父还说,待我听完我娘的临终之言,也许就不想当这个康王妃了……所以,傅瑾熙,我娘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她不想当这个康王妃,那、那想怎样?!
莫非,有一日真会随凤前辈离开帝京?!
傅瑾熙无法克制地胡乱想象,脑色没有最惨白,只有更惨更青白。
穆开微再道,「王爷说过的,我问什么,你都会如实相告,再无隐瞒,王爷不肯说吗?」
马车内忽而静下,只闻外头车轮子碌碌转动的声响,以及马蹄踩踏之声。
然后男人那张不笑也似在笑的菱唇逸出长长一口气,难得的,笑起来竟有些难看。
「敌人在兵器上淬了剧毒,蔺女俫身上几处刀伤虽未中要害,但真气大量催动与消耗之因,毒素蔓延得很快。毒发当时,她目光依旧清澈,威压迫人,紧揪着我早已僵硬的手,要我仔细听好她要说的……」
略顿,他语调更幽沉,似不自觉学起女侠客当时的语气,「……她说,世子爷哪日病愈返京,就请与我穆家视作陌路。她还说,她路见不平出手,命丧于三川口,那是她自愿,要我无须承情,她也不要我承那个情。」
他唇瓣开合,踌躇了几息,终再出声,「她最后又说,康王府无论如何都别跟穆家攀上关系,她家相公,她家的闺女儿,她要我离他们远点儿,因为皇上悬在康王府和我头上的那把刀,不该将穆家扯进来,不该要穆家也一起承担……」
「傅瑾熙,你可听明白了?!」
蔺女侠监终前那记严峻的瞪视,那一句严厉的喝问,他永生不忘。
缓缓,他鼓起勇气将目光重新挪向穆开微,见她眸中又流出两行泪来,每每提到她阿娘的事,她便要掉一回泪,把他的心仿佛也浇淋得湿透。
闭了闭眼,他再次叹气。「事情便是如此。当时所中的毒已令我全身近于瘫痪,仅剩眼珠子还能转动,而舌根亦是僵化到不能言语,要不然,你阿娘定会逼我大声发毒誓。」他自嘲地扯扯唇。
结果他的话让穆开微泪水落得更凶。
她的哭法很摧折他的心志,不是哭哭啼啼抽泣,更非号啕大哭,却是一双杏眸瞠得清亮亮,泪如串串珍珠无声坠跌。
傅瑾熙十分用力地抹了把脸,跟着端正坐姿,沉下神色直视看她,「我就是个自私自利、不要脸的家,就是个恩将仇报的混账,但我对你是真心喜——」
「打一架吧。」
「什、什么?」自损兼表白的话被她沙涞却无比坚定的一声截断,他傻了。
穆开微用双手掌根抹过眼睛和颊面,将泪水抹了去,脸容干干净净、清清秀秀,仅留泛红的眸眶和鼻头显示刚哭过的迹象。
「跟我打一架。」她哑着噪音重申。
傅瑾熙回过神来,头一点,俊庞隐隐有狂热表情,「好、好!你打,我任你打,想怎么揍我都可以,你好好出口恶气,一日按三顿挨你的揍,我乐意!」
他以为妻子肯动手出气,肯赏他苦头吃,表示这股气总有出完的一天,有开始才会有结束,待妻子揍他揍到手软心也软,自然就不恼他,自然就会与他和好。
然,穆开微却道,「若我赢你,你我便和离。」
等等!他听到什么?!
傅瑾煕两耳作响,肚腹像被无形猛拳击中,打得他五脏六腑几要翻转。
就在他快要说服自己绝对听错的同时,穆开微再次出声——
「虽然你我是奉旨成亲,但我朝并非没有奉旨和离这样的案例,真要细数,也是有那么两、三件,况且王爷与我至今尚不是真正夫妻,要御前请旨分开,想来会容易一些。」
他到底……究竟……都听到了什么?!
傅瑾熙看她,死死瞪着,好半晌终于从齿缝间咬牙切齿一般蹭岀话来,「本王不允。」
但彪悍的康王妃才不管他允不允,他话音甫落,她五指成爪,一招「黑虎偷心」已朝他胸口疾扑而至!
电光石火间,傅瑾熙思绪疾转如跑马,硬生生面临到两种抉择——
一是允诺任她揍个痛快开怀,彻彻底底败在她手中。
二是失信让她折在自己手里,绝绝对对不允许她赢。
他起手就挡,她变招再攻,他只得再挡,边挡边急思,难以作出最终抉择。
两人未动手前,马车内显得甚是宽敞,此际你攻我挡地对招拆招,穆家的连环擒拿手招招狠炼,总往人最需自救的地方招呼过去,傅瑾熙双臂与上身的移动快若疾风,仅防守和架挡,迟迟未有反击,正因如此渐渐被逼至角落,顿时车内逼仄起来,令他难以挪移。
穆开微其实没有真要与康王爷和离的意思,至少眼下未起这般心思。
但,她真的很需要打上一架,内心不痛快,那就让拳头说话。
她也是明白的,如果她对康王爷动粗,他心中内疚使然,定会相让到底,还极可能乖乖任她打杀不还手,那样只会让她更不痛快,所以那句她打赢就请旨和离的话才会脱口而出。
「等等!先听我说……噢!你连脚都——唔……」傅瑾煕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在不弄疼她的状态下将她架开一臂之距好让他能说个话。
但他的王妃不想听他说话。
穆开微忽地使出腿功锁拿,两腿如剪刀般锁住他的一条臂膀和颈项,扭身拖带,「砰」一响直接把他放倒。
她赢了她赢了她要赢了!
他不能输不能输绝对不能输!
思绪紊乱间,他仅余一个念头——输不起。
所以,绝、对、不、能、输!
他双腿本能反制,勾缠她的腰身,此时被紧紧锁住颈与臂,他完全就仗养自己体型较她高大,力气较她刚猛,而且极能忍痛,硬是从她的剪刀中将脑袋瓜挣脱出来,随即他翻身跨坐在她背上,舍不得重压,仅虚跨着,但双掌颇用力地将她两只手分别按压在车板上。
「微微听我——哇啊!」
砰!砰!砰——
终于啊终于,康王爷彻底体会了,他家王妃就是个越战越勇、越越狠的主。
当她说要打一架时,就是真要开打,容不得相让,绝不能分神,稍一分神,最后吞苦果的那个只会是自己。
他又被她一记蝎子腿狠狠拍中脑袋瓜,上一次是拍中前额,这一次中后脑杓。
她一击中的,身躯再以迅雷不及换耳之速往上弓顶,跨在她背上的人自然就被顶开,不仅顶开,力道太大还将人顶飞出去。
于是两扇薄且精致的马车车门瞬间遭撞破,一人飞出。
待傅瑾熙回过神时,两眼看到的是宽广无际的午后蓝天,天很清,无一丝云朵,有鸟群悠闲飞过,然后是一颗、两颗头、三颗头、四颗……随行侍卫们的脸全挤在他上方。
「……王爷?王爷您还好吗?您这是……这是被王妃踹出来的啊!」、「嘘!小点儿声!」、「马车里砰砰磅磅的,听着都要不好意思,王爷,是说您这身子骨不好对王妃使强吧?这不是拿鸡蛋砸石头吗?」、「啸!啸!闭嘴,别说啦,王妃……王妃跃下马车啦!」
康王爷被侍卫们搀扶着起身,回首去看,就见康王妃立在破掉的马车边,两名武婢守在她左右,其中一个正弯身替她轻掸衣裙,而老薛傻了的杵在那儿,一脸惶惑不解,似不知哪一位主子才好。
康王爷死死注视着他的王妃,含水光的风目睽也不瞬,用力抛下话,「本王还没输!」
嗄?!王爷这是撂狠话了?对着「帝京玉罗刹」前「六扇门」掌翼之首,并有御赐剑刀的这样一位悍猛王妃耍狠……真能无事吗?
第十章 来打一架吧(2)
虽说谣言止于智者,但世上智者不多,谣言却有一千个声音。
「康王爷马车上不自量力使强,被王妃一脚踹出车外」的事儿,在康王府中迅速传开来,加上身为「苦主」的康王爷半句话也没辩驳,更加坐实此为事实。
眼下康王府里两位主子之间的氛围是有那么一些些古怪。
细想前阵子,两位主子还挺黏在一块儿,虽非蜜里调油那般火热,那也是有说有笑、和和美美,然后也不知打何时开始……噢,不,想起来啦,应是康王爷那一日瞒着王妃,上了黎王包下的「暖月阁」画舫,边听姑娘家唱小曲儿边游洛玉江。
对,就打那一天开始,府里两位主子就不对劲儿啰。
啧啧,听说王爷当场被抓了个现行,左拥右抱,暖玉温香,欸,莫怪王妃要发大脾气,还敢在马车里伸爪子呢,简直不知死活。
这府里两位主子,哪一位才是真正的王,康王府里的仆婢们眼晴雪亮得很,服侍起自家王妃时,那是打上十二万分精神,战战兢兢,不敢造次。
而唯一敢造次的人,应数兰姑一个了。
穆开微被兰姑问过又问,念过再念,说她再怎么样也不好对「体弱多病」的康王爷下狠手,更令他当众出丑,还道在马车里「亲亲热热」、「偷来暗去」一番,对于增进夫妻感情亦是挺有帮助,要她别太拘泥。
穆开微都不知她家兰姑姑对于「马车里的一番事」有这般见解,让她忍不住都想问问,她这般见解究竟是从哪里得证的。
然后她当真没忍住,当真问出口,结果兰姑竟然脸红给她看,跟着,她的额头就避无可避地吃了兰姑的一记重戳。
总而言之,康王府里隐隐上演着一场风暴,但风暴再大,也不及皇上与朝堂之事。
话说柳言过由五皇子黎王的引见,先入内廷,搏得一海票宫中女人们的欢心之后,终获得兴昱帝召见于重元阁。
这一次入宫觐见,柳言过当是使出了压箱绝技,不仅成功地让天子龙心大悦,还大到立时下了一道圣旨,封他柳言过为天朝第一国师,地位完完全全凌驾了司天监的大小司监。
顿时朝野那个震动啊,震得都察院的大小御史们躁动至极,天天上折子请求兴昱帝三思再三思,当中用词激烈,大力坪击柳言过是妖道、是魔物的御史亦所在多有。
监察、弹劾之事本就是都察院的职责,而「风闻奏事」更是御史之权,大小御史们如此群情激愤的事儿,在天上也非首见,岂料兴显帝这一回竟是「天子一怒,血流漂杵」,短短一个月内已下罪谪降好几位都察院的臣子,当中将柳言过骂得最厉害、最不留情面的左都御史更是被抄家,九族下了大狱。
入夜,康王府中点燃无数灯笼,穆开微才从后院药圃回到主院内寝。
自从拜了凤清为师,她才得知凤清澄原来是那位江湖人称「冥界圣手、毒步天下」的「医毒双绝手」,那是不世出的奇才,是江湖上流传已久的神妙人物,但流传仅是流传,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拜在「医毒双绝手」门下,习那一身本事。
穆开微学得格外认真,认真到几要废寝忘食,今夜浴洗过后,回到主院寝房,她就被兰姊押着好好用了一顿晚膳,至于康王爷……
按下微乱的心绪,她凝眉想了想,发现似乎早膳过后就没再见到他人,连老薛也不见踪影。
自那日两人在马车内打了架,他就把内寝房直接让给她睡,像是不想让她再有寻他干架的机会,然而在府里众人眼中,倒看成他康王爷得罪了她,被她赶出两人的寝房。
是该寻他好好再谈的。
老实说,见他被她踹出马车,四仰八叉不知无发生何事般平躺在地,她心里是既吃惊又……很想哈哈大笑,没料到会把他揍到马车外的,真的,而经过这一次「小小冲突」,她的不痛快还当真消减不少。
既然打算找康王爷谈开,她即刻就做,用完晚膳后立时往书阁走去,因这阵子,康王爷就睡在书阁里。
书阁前的两只灯笼竟未点上,穆开微说不上是何因由,心头莫名紧绷。
她推门踏进,书阁中静谧无声,无半点烛火之光,她却闻到血腥气味。
记起连接暗道的那个入口,她快步往里边走,果不其然,那面藏收满满的书墙被打开一小半,暗道中透出微光,血的气味更浓了。
哪里还能容她犹豫?穆开微闪身而进,再迅速将书墙推回原状。
她疾步穿过暗道,果然在暗道另一端的密室中找到康王爷和老薛主仆二人,但,映入眼中的一幕令她足下猛然一顿——
老薛两边臂弯各托抱着一只襁褓,那是真的、是活的,是咂巴着小嘴儿发出哼叫声的两个小娃娃。
老薛表情无比纠结,急出满头大汗,那模样像想把娃娃放到床榻上,又怕娃娃哭出声响,陡见她现身,如溺水者见到浮木,沙哑唤了声。「王妃……王妃救命,王爷受伤了,老奴腾不岀手啊!」
血腥味!
穆开微神识陡凛,两、三个大步迅速奔至坐倒在床榻上的傅瑾熙身侧。
见她来到身边,神志还算清醒的傅瑾熙凤目眨动,表情也是无比纠结,扯动两片唇瓣。
「你……你怎么来啦?是特意过来书阁寻我的?」嘴角苦涩地咧了咧,「王妃不能这样,不能在这时候寻本王打架,这不公平,你若逼我打,打输了我也不认的,你不能趁水打劫、趁虚而入,趁……趁人之危。」
眼下都成什么样了?还紧揪着两人打架之事不放?!
「你闭嘴!」穆开微瞪他一眼,随去拉他按在左腰侧的手。「让我看看。」
嘴巴听话闭起的傅瑾熙不太听话地侧身避开她的手,一身夜行衣的他另一手抓着刚从脸上扒下来的薄皮面具,直接递到她面前。「……就是它,凤前辈用水清草的汁液制成,你不是挺想瞧瞧?拿去。」
穆开微将他递来之物一把抓起丢到榻角,发狠道,「放开手,让我看。」
一旁的老薛缓缓摇着身躯哄娃娃,哭丧着老脸求道。「爷啊,您就让王妃看看啊……啊啊啊,没、没事,薛爷爷唱曲儿给你听,别哭别叫,乖乖的才好啊。」然后老薛就哼起柔柔小调儿,僵硬地摇起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