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刻钟后,被点倒的一老二少由孟云峥亲自解开穴位,年事已高又一夜之间连受折腾的老薛被自家两名主子努力请回去歇下,兰姑在替主子们与客人备好清茶后,亦回房休息,两名精力仍旺盛的武婢则暂且守在正院四周,让主子们与客人能好好说事。
是说大半夜的,就闯进人家夫妻的内寝房,这事儿似乎做得不漂亮,但心有疑虑,为厘清疑点,孟云峥管不了这么多,而被闯的康王爷可老大不痛快了,对着妻子既哀怨又悲切地诉苦。
「我扯开王爷衣襟是为了确认阁下胸前有无掌印。」对康王爷的指控着实听不下去,孟云峥出言力辩,而这还是他接任「天下神捕」以来头一次忍不住替自己的行为举措辩驳。
「贼人胸前中了我一记玄隐掌,片刻之后必浮现黑掌印,王爷胸前掌印虽转浅,但与我交手的分明就是你。」
「什么贼人?中了孟大人玄隐掌之人必是贼人吗?」半卧在榻的康王爷越听越不乐意。
被如此一问,孟云峥倒有些语塞,不由得沉默。
方才,他已大致听完穆开微所说的事,前因后果串在一起,尽管对隐藏实力、暗中行事的康王爷仍有诸多疑问,但若将「贼人」二字加诸在康王爷头上确实是不对。
毕竟康王爷这一夜所行之事,与他此次快马加鞭赶回帝京的理由大有想相关。
他原在西边办差,追击一群在天朝边陲以及临近小国之间流窜的江湖大盗,差事刚办妥,忽接到与他交往甚深的暗桩头子飞鸽传书,道岀帝京和朝堂近况,他才知天朝如今多岀一位国师柳言过。
柳言过此人,得兴显帝宠信,受宠到竟被皇上直接留宿于宫中。
凡是对柳言过不敬之人,不管是朝廷一品大臣或是自古便有「风闻奏事」之权的御史们,皆要面对皇帝的怒火和不留情面的责罚。
试问,身为「天下神捕」,性情刚毅沉稳,正气凛然的孟云峥如何能不忧心?
他赶回帝京,一来是想亲眼见见那位在短短时日便闯出名号的柳言过,面对面才好掂掂对方分量,他对自身的眼力劲儿一向颇有自信,只要见上面、交谈上了,便能将对方看出七八分底细。二来,他亦想探探刚获罪的左都御史周家大宅。
前年仙逝的周家老爷与他有几面之缘,一老一少相谈甚欢,而脾气太过耿直的周大人与他私下也有交往,如今周家男丁下了大狱,女眷们以周老夫人为首被圈禁在府,既然不能光明正大去见,只好私下求得会,怎料还没寻到机会会上,周家大宅的高墙边上就窜出一名黑衣客,臂中还抱着一双孩儿!
事发突然,他急起直追,更令他震惊的是,黑衣客轻功非比寻常,竟有耐将他甩开,若不是对方后来被皇上的隐棋拖住了,他极有可能失去对方踪迹。
说不佩服,那是假话,但此刻得知黑衣客真实身分,再见识到对方赖在他家师妹怀里装可怜的无赖模样,孟云峥就什么赞赏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最后是靠穆开微打破僵局,诚挚对着孟云峥道,「今夜大大咧咧地演了那么一出,没想要瞒大师兄你的,这话是真。一向知道师兄心细如发、见微知着,师妹我再如何周全,对着你,都不可能将事情瞒得天衣无缝,我心里十分明白。」
听了这话,孟云峥内心舒坦不少,知他家师妹没拿他当外人。
「师妹作戏的用意我明白,你也料准了我会上门,且身后还跟来一海票欲追捕黑衣客的捕快和兵丁,众人以为黑衣客受我一掌,必然奄奄一息,师妹干脆先下手为强,把人揍得奄奄一息以掩众人耳目,实是高招。」说着,他神俊双目意有所指地觑向康王爷。
穆开微颊畔微热,想叫康王爷闭嘴。
孟云峥倒双臂好整以暇地盘在胸前,扬眉勾唇。「王爷,在下今晚却从‘六扇门’的捕快那儿听闻了,说是前些日子王爷被踹出马车,那该是我家师妹的手笔吧?」
傅瑾熙暗自磨牙,嘴上不服软。「那是王妃与本王切磋武艺。」一想到那日在马车里两人因何开打,他的心就纠结,还好他此时这般粉饰太平,他的王妃没有当着旁人的面驳他。
孟云峥剑眉再挑,像来了兴致。「切磋式艺吗?既是如此,那改日王爷养好了,也与在下好生切磋一番,如何?」
「奉陪到底。」傅瑾熙硬气点头。
穆开微看着榻上的王爷,瞧瞧自家师兄,发现两人对视的目光突然多出了点儿惺惺相惜的气味……男人之间的交往来得莫名其妙,她摇摇头,心中一松,不禁有些想笑。
既已将今晚重重疑点厘清,孟云峥起身准备离去。
离开前,他忽道:「师妹与王爷口中所提的那位柳真人,待我入宫觐见皇上时应是有机会一见,届时我会见机行事,探他一探。」
穆开微亦随他立起,语重心道:「柳言过有本事引动朝廷这一场轩然大波,令皇上对他言听计从,本事太大了,师兄凡事留神,万不可掉以轻心。」
「我理会得。」孟云峥拍拍她的肩头又摸摸她的脑袋,迅速瞥了康王爷一眼,压低声对她道:「本以为你嫁得委屈,看来似乎还行,你俩就好好的,这样才好。」
「……嗯。」穆开微这会儿真脸红了,略腼腆地点点头。「多谢师兄关怀。」
半卧在榻的康王爷努力装淡定、努力拉长耳朵去听人家师兄妹说什么体己话,却未察自个儿一张俊颜的轮廓已明显紧绷。
欸,当真不喜哪个男人拍她摸她、让她露出近乎依恋的神情啊!
第十二章 王爷我等你(1)
孟云峥离开康王府时,远方的天际已透出曙光,整座帝京被青雾所笼,他身影被浓雾包围,瞬息间不见踪影,来与去,似风无形。
穆开微把夏秀、夏香赶回房里歇息,她自己尽管一夜末眠,却还是挺精神的,以往「六扇」当职办差,在外头蹲点打埋伏几夜不能合眼也是惯常的事,如今只是熬了个通宵,于她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
回到寝房,以为受伤又受搅扰的康王爷应当睡沉了,撩开床帷一觑,他是躺平了无误,但一双凤目仍对她眨呀眨的,像一直在等她。
穆开微瞄了眼他特意空岀来的内榻,那位置好大,都能躺进两个她, 而他仅占着床榻边缘,不由得令她想起两人大婚的翌日,她神清气爽醒来,见他蜷在榻边睡到险些掉地上,那种心口彷佛塌了一角的怜惜感再次涌上。
没有太多踌躇,她吹熄灯火脱鞋上榻,拢好床帷后,跨过他的身躯躺在里边。
她一躺好,身边的男人忽地侧卧对着她。
穆开微自然朝他看去,幽微中,康王爷的眼神有些朦胧,菱唇嚅了嚅——
「微微……我们和好了,对不?」
穆开微一时无语。
而正因她没有立即答话,望着她的男人嗓声略绷又道:「微微不算打赢我,不能跟我离缘。即便哪天真打羸我,我也不跟你离缘。」
倘若我赢你,你我便和离。
那日在马车里对他说的话,并非穆开微的真心,但她感觉得出,那样简单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令康王爷无比在意。
她想起师父凤清澄今夜在小居那儿对她所说的,关于他当年中毒拔毒的过程,洗髓易筋般改换体质,几次鬼门关前徘徊,所经历的痛究竟会有多痛?
他若弃了康王爷这等身分,远离帝京和朝堂,人生这条道走起来或许能轻松许多,只是真弃了,他心中又何尝能够自在?
「不要叫我闭嘴,你今夜一直要我闭嘴。」傅瑾熙表情略郁闷。
「我心中有一事,要王爷为我解惑。」穆开微抿唇忍笑,语调持平。
「好,你问!」只要她肯理他,他就开心。况且,对于「和好」一事,她既没有反脸亦未否认,那就表示认同的不是吗?
穆开微亦翻身朝他侧卧,徐声问:「那一晚你潜进我房里,被我用网子、暗器和兵刃等物轮番招呼,还惊动我爹和我家那些悍勇的叔叔伯伯们,我一直挺好奇的,王爷当时想干什么?我张开眼时,你就杵在我榻旁动也不动,究意想些什么?」
傅瑾熙望着她好一会儿,之后眼神微荡,笑得很是腼腆。
「你说什么?」穆开微见他唇瓣微张,明明说话了,但声音仿佛含在唇齿内,她没听清楚,身躯自然而然朝他挪近。
「……下药。」傅瑾熙叹息般道,「那我想对你下药。凤前辈制成一种药粉,用量仅需指甲太小,一旦进入体内,可令那人沉睡不醒,呼吸吐纳与心跳脉动俱稳,但就是醒不了。」
「王爷想对我下药?」
「对。只需将药粉从你鼻下吹进,十分简单。」
「但为何要对我下那种沉睡不醒的药?你——」话音陡然顿住,穆开微杏眸圆瞪,脑中疾光掠过,「……朱阁老家的嫡孙女、礼部尚书大人家的千金,你……你对她们俩下药了,所以才会只要被指婚,接着女方就会得睡不醒的怪病,闹得两位老大人哭求皇上收回成命。」
傅瑾熙低应一声。「待皇上收回成命,我自会投上解药,两家闺秀自然也就清醒了。」
「然后王爷自然也就一次又一次坐实了‘天煞凶星’的名号。」叹气。
他菱唇微翘。「我这般的身分落在皇上眼中那是动辄得咎,娶了哪家姑娘进门都是在拖累对方,我不想造孽……原本,我是这么想的。」
「原本?」
「嗯。」他点点头,两眼瞬也不瞬,想看进眸底深处。「我没想到你会指给我,做我的王妃。我以为就按照之前两次那样,潜近你身边下药,让你也来为我‘天煞凶星’的名头添威……」唇上的翘弧加深。「可是那夜潜到你榻边,我手里抓着药却迟迟不动,明知道需得办好才对,知道归知道,心里头却是不肯的,舍不得的。」
穆开微心音变大,咬咬唇问:「有什么好舍不得?」
他未立即答话,而是专注的、细细地端详她的五官,好一会儿才道:「蔺女侠不要我牵连穆家,更要不我靠近她唯一的闺女儿,我原本做得挺好,从未亲近,我仅是暗中看着、远远观望……
「我知道你喜欢往柳湖一带跑马,我也知道你会短笛,是你爹爹教你的。每次去柳湖祭坟,都会吹笛曲给你阿娘听,那很好听,我也想有人那样吹笛给我听。然后每月固定时候,你会自掏腰包买些吃食和笔墨绘城北贫民巷里的孩童,更会亲自点教他们武功,如今‘六扇门’里几个得力人手还是从贫民巷里走出来的。
「还有……还有前年冬天,你为了逮住一名专挑青楼女子下狠手、剥皮肢解花样百出的恶人,扮成‘暖月阁’里的姑娘埋伏整整一个月,后来果真被那恶人劫了去,我夜中疾行,一度失去你的踪迹,都觉胆子要吓破了,微微……我胆儿还不够肥,禁不起吓的,你往后别再那样吓我啊……
「然后……对了,我还知道你喜欢东街刘婆婆的红豆蒸糕,刘老爹长年卧病在床,全靠老伴卖红豆蒸糕维持家计,你每次去总买下两大笼,请‘六扇门’的大小捕快们吃小食……」说到这儿,他不禁探舌舔舔唇,好像馋了似的,「微微……下回出去买蒸糕请谁,也给我留几块吧,好吗?我也想要被你请吃小食。」
如今她是康王妃,光明正大使的是他王爷的钱银,她请他吃食,用的是他的钱,但他却说想被她请客,穆开微不知因何眼眶有些热。
傅瑾熙静了静,再开口时语调更幽柔。「微微,我就是这样一直看着你,看你对着身边的人欢快大笑,看你狠揍恶人威风凛凛,看你策马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既潇洒又可爱,我以为一辈子就这么看着、守着,这样也很好,但皇上和太后……他们把你给了我,让我能大大咧咧进到你的生命中,突然……突然就很舍不得放手,没办法退回原位,就是想亲近再亲近。
「微微,我就是这样充满私心,不是喜爱的姑娘,所以我不要,还以边自己是在为别人着想,不愿拖累别人,然,一遇见喜心喜爱的,就变得自私自利、不管不顾,硬把你牵扯进来了,所以你尽管气我、恼我、揍我,恨不得掐了我,我也不会让你走。」因为他彻头彻尾就是个自私自利的混蛋,他承认。
穆开微发烫的眼眶流出泪水,侧卧之因,泪从眼角滑落,将榻面濡湿好小一块儿。
她轻哑道,「听师父说了,你返回帝京的这些年,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干了不少事,你要和他对着干,还要一直看我,王爷把自个儿弄得那样忙碌,不觉累吗?」
傅瑾熙藏在袖中的手收拢成拳,不敢探去帮她拭泪,怕太靠近又要坏了好不容易求得的和好氛围。
「是因为看着你,才觉不那么累。」他腼腆地轻抿唇瓣。「看到你,心里总觉欢喜。」
「我不喜欢……」穆开微欲说话,喉儿一噎。
这不经意的停顿登时令康王爷五官绷起,凤目畏疼般紧眯。
「你、你不喜欢我……我……」声音听起来快哭了。
穆开微调好气息后再次道:「我不喜欢王爷动不动就潜进女子的闺阁里。瞧,你潜了朱阁老家的嫡孙小姐的,也潜了礼部尚书大人家的千金小姐的,两个都是帝京有名的大家闺秀,你进进出出她们的闺房,肯定也看了她们的睡态模样,那……那你肯定觉得我的闺房机关重重、步步惊心,或许也觉得她们的睡颜模样较我好看,比我秀气,我不喜那样……」她心跳加快,话却越说越小声。
「我没有!」傅瑾熙突然像被天雷击中似的,整个人弹坐起来。
结果动得太快,他胸口骤然一阵剧痛,宛如那玄隐掌后劲再发,他倒抽口气,坐起的下一瞬,人随即又倒了。
「傅瑾熙!」这下子换穆开微惊着坐起,倾身俯望他。「你没事吗?觉得如何……啊?!」她抚他胸口的手被他一把握住。
「微微……微微……」她瞪大长而不狭的眼睛,表情焦急却也执拗。「我没有觉得她们好看,没有想过她们秀不秀气,我进进出出她们的闺房是万不得已,但我喜欢你的闺房,机关重重很好,步步惊心很心,被你那样连环招呼,我边闪边叫,心里却是惊奇欢快的,你……你不喜欢我潜进别的女子的闺阁,那我再也不那样做,我发誓,往后……往后我只闯你的闺阁,只对你进进出出,好不好?微微,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