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真夜的夜游习惯时,他已俨然如脱缰野马,拦都拦不住,像是被关在金笼里的鸟儿终于得以展翅高飞,哪里还肯收敛自己。
“你又想去哪?”偷偷跟随在后的少年死命捉住真夜衣角一缘,不肯让他翻过驿馆的围墙,丢下他自己到外头去玩乐,表情十分固执。
唉,被发现了!
已经攀上墙头的真夜转过头来,俯视着围墙下的美少年,咧开笑容道:“我去外头逛逛,很快就回来。”皇朝夜禁不算森严,大城里,入夜后的街市依然十分热闹,让他觉得很新奇,不知是一年到头皆如此开放,还是正好遇上了这国家的什么特殊日子?
“明天一大早还要赶路,你若夜游,晚上睡不饱,怕你白天会从马上摔下。”
虽然到目前为止,真夜还没从马上摔下过,但人在异邦,他们远道为客,最好谨慎些,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好不容易来到海外异国,不趁机看看当地的民情风俗,岂不是白来一趟?”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真夜眨眼问道:“这国家一路走来,盛世升平,显然在上位者治国有方,难道你一点都不好奇么?小梨子,把这泱泱大国治理得井然有序的天子,可是一位女帝呢。”
黄梨江当然好奇。天朝以男为尊,女子再有才,仍无法与男人并驾齐驱,一较高下。但无论是海夷的女尊也好,皇朝的平权也罢,都是身为天朝人的她难以想像的。倘若她生为皇朝女子,是否打一出生,就不必以男儿装扮现世,而能以女子之姿,尽情自我?就是她的爹也……
见她默然不语,真夜递出一条手臂。“来,难得来到千里外的异邦,何妨暂时忘记我们彼此的身份。我不做天朝太子,你也别做太子侍读,就只是两个远游的旅人,一起去寻欢享乐?”
也许是人在异邦的缘故,一贯守礼拘谨的她,也不禁有些动摇。可又担心到外头去玩乐,万一出了事……
瞪着那条手臂,黄梨江不知该作何抉择,正想回绝,围墙上头那人又道:“不来?我可要走咯——”
第11章(1)
“真夜,别抛下我……”黄梨江在睡梦中猛然惊醒,看着幽暗室内,未点灯,仅有窗外白雪反照微光,四望一片皎然。
这才想起他们已经抵达皇朝的帝京。
此地正是这国家专门接待四方来使的礼宾院。
稍早拜会过的皇朝司掌礼部春官长告诉他们,由于已经入夜,所以不必急着晋见帝王,请他们好生休息,等待明天再行会见。
时值岁末,皇朝似乎没有夜禁,外头的市集热闹得很,看得出这国家富庶繁华,是个颇开放的国度。
由于早已听闻皇朝男女平权,女子为官不在少数,但在看到身居礼部首长职位的春官长也是一名年轻女性时,黄梨江心中仍不禁兴起一股欣羡。
在床上端坐半晌,突然想起方才梦境——她梦见真夜不知道又要到什么地方去,只是这一回,无论她如何请求,他都不肯让她跟随……
被抛下的感觉,十分不好。
披衣起身,看看外头已经没在下雪了,天气寒冷,她穿妥衣物,打算到隔壁厢房查看真夜是否已经入睡。
明天便要晋见皇朝女帝,她可不希望真夜因为晚睡而无法早起,失了礼。
孰料才走出房门,就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鬼祟闪过回廊角落。
她双手不禁握紧拳。
这家伙就不能安分一点,别惹事么?过去远在他州还无所谓,可如今已来到了帝京,万一在皇朝天子脚下闹出了什么事……岂不是丢脸丢大了……
不顾天寒,她赶紧追上。
半晌,果然在礼宾院后墙下追到了她的东宫之主。
“唉,小梨子,这么晚了还没睡?”真夜讨好地问。
黄梨江无奈地道:“你又打算去哪里了?”为了预防万一,她已经没收了他的钱袋,身上应该没有半枚铜钱的他还想做些什么?
两造既然互有默契,真夜也乐得坦然。“我想去看看帝京的市集。来时你也瞧见了,比起其他州县,皇朝帝京的规模几乎大上三倍不止,这么庞大的都城聚集了来自各地的百姓,贸易鼎盛,想必热闹非凡,不看可惜。”
“的确。”黄梨江也承认。“但不必急在一时,明天一早就要晋见皇朝帝王,可别忘了你这一趟出使最重要的目的是什么了。”
“我当然没忘。见,总归是要见的。你不必这么紧张。”真夜一边说着,一边端详着黄梨江因为睡眠不足而略显疲惫的面容。可怜的小梨子,为了守他,眼窝下都冒出淡淡的黑影了。
“你安分回房去睡,我去逛一会儿,很快就回来。”
怎么可能做得到!黄梨江投降地说:“算了,一起去吧。”快去快回,他还能得点时间睡觉。
主意拿定,她反倒催促其真夜。“哪,你先爬上去,再回头拉我一把。”
真夜被催赶上墙,回过头来先接住黄梨江脱下的披风。
穿着长披风可不方便攀墙。
正要拉她一把之际,真夜突然听见墙下有人低语,不觉讶然。“咦,外头有人呢。”
“有人?!那你还出去,快回来呀!”黄梨江因急切而略微扬声,怕真夜以天朝使者的身份在外国出丑,消息一旦传回天朝,对他将会不利。
可真夜非但没回到她身边,反而从容跃下高墙。
隔着一面墙,看不到外头的情景,黄梨江心焦如焚,顾不得尊卑地道:“喂!还不快回来拉我一把。外头发生什么事了?我爬不上去呀!”天生怕高的弱点在这时候偏偏成了绊脚石。
墙外,真夜打量着那穿着尊贵、身上还披着上好狐裘,有着一头棕色带金长发,穿着偏中性的少女。彼此以眼神较量了片刻,揣测着对方的身份。
半晌,那少女问:“你不回头拉她一把么?”
真夜当下做了决定,微笑道:“不。”小梨子已经太累了,需要休息。
见眼前这少女气度不凡,举止尊贵,显然不是寻常人,只没想到,着国家竟然也有人跟他有一样的夜游习惯,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来今晚他有玩伴了。至于小梨子呢,还是让她回去睡觉比较实际。
两人相互试探的聊了几句,那少女道:“好吧,就让我略尽地主之谊,招呼自海外远道而来的贵宾吧。”
真夜微怔。尽管早猜测她身份尊贵,却没想到竟有可能会是……
扬起唇角,“说什么贵客呢,叫我真夜吧。对了,我该怎么称呼你?”皇朝的皇帝陛下。
那少女领头走在雪地上,昂首回答:“麒麟。”
被抛下的感觉,真的很不好。
黄梨江最终仍然想办法爬上了墙,又忍着臀部着地的疼痛,入了市街到处寻找那无良的主子。
他竟然抛下她,跟个不知名的某人跑了!
跟多年前他没出手救她的那件事比较起来,这一回她反倒更加介意。
回首当年御沟一事,当下她确实很受伤,然而在宫里周旋久了,她开始明白当时他确实不能出手。
身为东宫侍从,倘若她无法保护自己,那么不管他救她一次、两次、三次,都是白费功夫,总有一天她会被卷入朝廷权力的暗流里,完全灭顶。
初次见面时,他赠“闭扇”要她避开他,她却反而在情势逼迫下入了东宫。
再次见面时,他逗着笼里金雀,暗示她快快离开,但她仍然没听懂他的话。
多年来朝夕相伴,她其实明白,真夜待她的真心,并不是口头上说说罢了。他是真的在该提醒时,点醒她,在该守护时,保护她。
可他自己却毫不在意周身的危险,那样轻率。即使如此,他若有危险,她又怎能袖手旁观?她毕竟是他的侍读。
漫无目的地闯进人声鼎沸的大街里,却处处找不到真夜。怕他出意外,黄梨江考虑着是否该立刻返回礼宾院,请求皇朝官员的协助。可这么一来,又担心真夜的劣行被人发现,成了个笑话。矛盾的心情使她为难不已。
他找人找得又累又渴,还差一点闯进隐藏在小巷子里的游艺场所,被当成寻欢客人拉近小栈,险被轻薄……而她从真夜那儿拿来的钱袋竟不知何时被扒走了,当她表明身上没钱时,还被人扔到大街上……生平第一回如此无助——
“啊,找到了!”
耳边传来沐清影的声音时,她差点都快哭出来了。
回过头去,只见沐清影与几名官员领着甲士前来寻人。
他们先找到了她,又带着不放心的她在一家名叫听雪楼的书肆附近,找到了游玩大半天的天朝太子。至于那名与他同行的人,则早一步被人接走了。
两人双双被送回礼宾院的路上,黄梨江不发一语。
直到回到客房,真夜才发觉她沉默得有些不对劲。
拉着她回厢房,才看见她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却强忍着不掉泪。
知道自己这一回真的让她担心了,真夜连忙安慰道:“小梨子,没事啦,你别担心,我不是好好的?本来我只是想让你多睡一会儿……”
她背对着他,硬是不肯瞧他一眼。
面对忍受他多年的不受教都没有崩溃,如今却终于被他惹哭的少女,真夜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伸手想扳转她回身,少女忧虑大半夜的情绪却倏然爆发——
转过身,黄梨江抡起拳头揍了真夜肚子一拳头,声音破碎。
“说对不起太慢了,对不对?”
他不能保证永远不抛下她,但是他真的不希望见她哭泣呀!
“唉,小梨子……你不该这么在乎我的,你知不知道……”
“我哪会在乎你这个笨蛋!”怀里人儿沙声喊道。
“是啊,我的确是个笨蛋。”明知道,有些事情不可以这样,也不可以那样,可还是忍不住这样或者那样做了。
如今人在异邦,尚无关大局,倘若回到天朝之后,这样的在乎,会是多么的危险。
可偏偏,知道她在乎自己,心底仍有那么一丝丝欢喜,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
不自觉收紧手臂的力量,真夜头一次感受到,这种既欢喜又悲伤的滋味,竟是如此五味杂陈。
如今方能体会何以隐秀总不肯让他人在身边停留太久。
是因为唯有那样,才能妥善保护好自己的心吧?
麒麟果然是皇朝之君!
尽管早听说皇朝女帝年纪尚不满十八,然而沿途所见的景象,都在宣示着,尽管帝王是一名女性,民间百姓仍然安居乐业,国家依旧井然有序。
次日早晨,真夜与海童等人一同入朝晋见帝王,乍见端坐御座上、冠冕盛装的少女时,心里闪过几许笑意。
视线略转移到站在陛阶下方的群臣之首,便是那民间盛传的娄相了吧。
据闻此人身兼太傅之职,以帝师的身份辅佐女帝掌国,皇朝能有如今的富庶,这位名为娄欢的宰相想必功不可没。只不过,他也听说娄相年纪其实尚轻,还不满而立之年,怎么远远望去,竟然鬓发如银呢?是天生如此,还是过于忧国忧民?
真夜以一个外邦使臣的身份,好奇地研究着皇朝君臣。殊不知,在他偷偷打量着别人时,自己也被人悄悄注意着。
天朝使者,以明光太子为首,带来天朝的祝贺与国信。
皇朝礼官代帝王收下礼物后,也回赠皇朝的礼物。
有点无聊的奉行完朝见之礼,端坐御座上的麒麟与真夜视线相交时,忍不住交换了会心一笑。昨夜同游街市,已种下友谊的种子。
尽管如此,麒麟还是觉得这些礼数很繁琐,有好几次想暗示春官长快快结束,好让她能私下与真夜谈话,但才微有动作,阶下那戴着面具的宰相大人便朝她投来警告的目色,要她别轻举妄动。
她只好勉强转移注意力到旁人身上,看见自家朝臣与来使排排并列,当中不乏貌美之人。观察着众人,麒麟忍不住莞尔一笑,开始捉双成对,萌放起来……
仿佛察觉到帝王心里的想法,娄欢极之刻意地干咳了两声,像是在提醒她别太萌放了。
在自己朝廷里贪恋男风还无伤大雅,可别对远邦来使也如此这般……
收到暗示的麒麟忍不住抿起嘴。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太傅管得未免太宽了吧。
心底泛起嘀咕。至少她可从没拿太傅与别人配对过呀。
好不容易结束了正式的拜会仪节,满足了那司掌礼制的春官长对于礼数的繁琐要求;朝臣才刚散去,还没全离殿呢,麒麟已忍不住跳下玉座,三步并成两步跑到海童、沐清影与真夜面前,热切寒暄起来。
听见真夜说起,昨夜她在临街的听雪楼前被太傅接回宫后,他因为担心,曾追着马车跑了一段路时,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暖意。
明知朝臣们特别邀请天朝皇子前来皇朝祝贺她的生辰,是有意做媒,想逼她趁早择定东宫人选,只因素闻天朝皇子众多个个皆有奇才,而且容貌俊美,可为良配。
可惜,她心底早有属意之人了,否则真夜确实会是个不错的选择,起码,他们挺聊得来。只是大臣们打错了如意算盘,他们大概没想到,堂堂太子竟会自请旨意,远渡重洋出使皇朝吧。
既是太子,就不可能留在皇朝当她的帝婿,而她,正乐得如此。
不要真夜做她夫婿,她高兴结识这位青年作她友伴。
还想见见他口中的那个小梨子,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叫真夜牵肠挂肚,无法不放在心上。
作为陪使的黄梨江,由于未得帝王召见,只能在偏殿等候。
清早,她与带缘合力为真夜穿好天朝至为隆重的正规礼服,为他打点好一切,便带着几大车的国信一齐入宫。
皇朝的王宫还留有远古时代天子明堂的特色,配合天上星宿与四季方位铸造而成。倘若远在天朝的娘亲得以亲眼见到这宫室,势必会相当感兴趣。卞梁氏一脉所遵循的古礼,似乎与皇朝礼制有不少相似之处。
皇朝将六部一天地春夏秋冬明明,分司吏户礼兵刑工等职。她已经见过皇朝春官长,未来应该也有机会见到其他部会的首长。
在偏殿前等候时,黄梨江忍不住担心着,独自入内晋见帝王的真夜会不会失了礼数。
过了许久,见朝臣们纷纷走出主殿,行经偏殿附近回廊,低声谈论着天朝太子时,黄梨江不仅竖起耳朵,几句对白飘进她耳中:
“没想到竟由太子亲自出使,如此一来,不就少了个机会了吗?”一名武官模样的壮硕男子道。
“确实可惜。我见陛下似乎很欣赏那位太子,偏是储君,想必是不可能长留我朝的吧……”另一名斯文的男性官员也道。
黄梨江还未弄清楚皇朝官员们的话意,就没下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