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帝京将近一个月了,与皇朝官员接触后,发现这国家的大臣们,心里竟多多少少都想要纵容他们的帝王。
“黄公子。”夏官长突然说:“你应该很清楚这种两难才是吧?”天朝太子的处境与皇朝君王多少有些雷同。通常,地位越高的人,就越不能随心所欲。黄梨江默然不语。她当然清楚这种两难,否则怎会也纵容起真夜的行径。
“身为臣下的我们,只要上位者没做出危害国家的事,在尚可允许的范围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经常有的事。”
“夏官长此言,是希望假使贵国主上想要我朝太子长留贵国,我们这些随从能识相地不要反对么?”
“事实上,我们也正担心这一点。”夏官长黝黑的脸衬托出一口牙好白。“我国毕竟只有一位君王,但听闻贵国有许多皇子……”
“皇子虽多,太子却只有一人。”黄梨江毫不退让地说:“希望贵国别强人所难,让两国情谊永世交好。”
“哈哈,我只是说说罢了。”夏官长道:“就当是身为臣子难免会有的唠叨吧。”看看时间已经不早,该请君王回宫了。他举起手臂,向前方打了个暗号。四周围奉命保护帝王的暗部得到命令,正准备行动之际,麒麟却已带着真夜回头走来。
夏官长急忙收回行动,带着黄梨江躲到一旁的巷子里。
不久,他们听到真夜跟麒麟的谈话。
“等等,麒麟,我想买个东西,你等我一下。”
躲在暗巷中,黄梨江不知道真夜到底留下来买了什么。
只听见麒麟道:“啊,眼光不错,我喜欢。”
无疑是买给麒麟的礼物。
黄梨江蹙着眉,直等到真夜与麒麟相偕远去,才离开暗巷,走到先前让真夜停下来买东西的小摊子前。
摊子上摆的尽是成双成对的彩色绳环,各种颜色和样式都有,但每一款绳环都仅有一对。
“公子,买对如意环吧!”那摊主大叔招呼着。
烜夏走到小摊前,拿起一对彩色绳环笑道:“这是京里近世兴起的习俗,也不晓得是打哪时候开始的,以前我父辈那代似乎没怎么听说过,可能是商人行商的宣传,久而久之,就流行起来了。”
“哦?是什么样的习俗?”黄梨江好奇地问。
烜夏笑道:“通常心有所属的男子会买一对如意环,把其中一只送给心仪的对象,假使对方收下,男子就会将另一只绳环带上手腕。一人戴左腕,一人戴右腕,双双对对,象征感情已有归属,其他女子倘若对他有意,只好知难而退。”烜夏成婚多年,还有个女儿,黄梨江注意到他手上没有如意环。
察觉到黄梨江的视线,他道:“带上如意环的双方,倘若有一方先离世,另一只环通常会埋土殉葬,我的环,此刻在我妻子的墓穴里。”
“啊,对不起。”黄梨江连忙道歉,她没想到……
“不打紧,已经很多年了。”烜夏只说了这一句,就没有再多谈。回头看着已经走远、自动回宫的君王,他笑道:“来吧,我送你会礼宾院。”
娄相特别交代过要好生照顾这位女公子。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对明光太子的保护,已经远远超过一般随从应有的界线。
可惜还太年轻,也许,将来还是会受伤的吧!
他试探道:“像公子这样的人品,若在我朝,必定能有鸿图大展的机会。”
最重要的是,皇朝男女平权,即使是女子也能入朝为官,施展抱负,春官长檀春就是个好例子。
闻言,黄梨江只略略顿住脚步,随即继续往前走,没有迟疑。“的确。然而梨江身属天朝,那里才是我的战场。”
皇朝夏官长一贯欣赏不怕死的人。他哈哈一笑。“有胆识!”用力拍了一下少女肩头,差点把她打趴在地上。
黄梨江勉强站稳脚步,沉默地走在雪地上。
眼下,她看不见自己的前程,而且颇气心里满是真夜的身影。
她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果如真夜所说,她是在吃醋?
再之后,终于来到新一年的元旦大典,同时也是麒麟帝的成年仪式。
黄梨江以一介陪使的低微身份得到特许,准许参加大典,站在天朝太子的身边,与各地来使、诸侯、群牧一同观看典礼,聆听君王大诰。
当麒麟站在高台上,语调坚定地颁布那样一个惊世骇俗的大诰时,她发现真夜眼中有着一抹赞同与肯定的神色。
皇朝之君的成年大诰,竟是允许那各国都视为叛逆的云麓门人在皇朝土地上讲学!如此大胆地宣告,当下引来纷纷议论。
“麒麟真勇敢。”真夜低声说。
但莽撞的程度简直与你不相上下。黄梨江瞪视着真夜,怕下一刻,她会在真夜眼中发现他对女帝的倾心……倘若他真送麒麟如意环……
察觉身边人儿不寻常的沉默,真夜转过身。“小梨子?”
在天朝,女扮男装出入朝堂也是非比寻常。此时,他身边的这位“异端”见证了这足以改变未来各国历史的关键时刻,怎么却反常的没有任何意见?
“……这么做,必然要付出极大代价。”真夜忍不住揣想,决定以男装现世的小梨子,是否也有付出相当代价的打算?
黄梨江猛然抬头对上真夜的视线,略失血色的芳唇微颤。
“算我求你……”别做出同样莽撞的事。真夜还不是帝王,只是一名随时可能被废黜的太子。只要他言行稍有差错,随时会引来大祸。
求他?真夜吓了一跳。小梨子倔得很,从来没求过人。哪里出了问题?只见黄梨江紧紧揪住他衣袖,脸上有着藏不住的忧虑。
皇宫广场上,大典持续进行着,不是说话的地方。真夜不想打扰这属于麒麟的重要时刻,他仰起头看着前方,低声说:“手给我。”
黄梨江没听懂他的话。真夜用宽大的礼服衣袖做掩饰,将他侍读冰冷的小手藏进自己衣袖里,暖握着。
每感觉她想抽开手或颤抖,他就用力握住她的手一次,以身体的语言告诉她,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一切都在掌握中,不必忧虑。
仅管真夜的大手带来热度,暖和了她手心,然而随着东方天际逐渐显出一方鱼白,在这异国异土,她都无法不感觉到,有许多事情,即将改变……
要怎么做,才能守护住重要的一切?
跟麒麟不一样,皇朝女帝身边有许多能臣足以支持、守护她,但真夜没有相同的条件。过去是如此,未来也可能仍是如此。
手中欠缺力量竟如此令人扼腕!
为何如此晚才察觉,那有如金丝鸟笼的东宫,看似富贵华丽,却几乎不堪一击。倘若今日东宫猝然生变,身为侍读的她,将无能守护她任性妄为的太子。她还没有力量!
非但如此,甚至还一直仰仗真夜的保护。
缓缓地,她抽回才刚刚温暖起来的手。
真夜微偏转脸庞,只见前一刻还流露出些许惊惶、止不住颤抖的少女,此刻恍如换了个人似的,眼神恢复过去的明朗。明朗外,还多了份坚定。
真可惜。真夜微扬唇。
本来还想借机多握一会儿他美侍读的小手哩。
第12章(1)
随着元旦大典的结束,脱轨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而来。
一边是天朝太子一边是皇朝之君,两人一搭一唱,合力演出一场场脱轨的戏码,叫旁人看了跳脚又心急。
首先是女帝破天荒在年节时踏遍群臣家门,声称是为了走春。
上元日,君王赐宴各地来使与臣下,准备送这一群远道而来的使者返乡。
宴会结束后,一个惊人的消息自皇城传出,风声不胫而走……
“惨了惨了,殿下铁定是被下符咒,得了失心疯了!”带缘在礼宾院的客馆里嚷着。“外边人都在说、说殿下竟然、竟然在众人面前跟那位女帝求亲!”捉着龙英和朱钰,会声会影地描述着从礼宾院仆人口中听到的传闻。
黄梨江不发一语地整理着返国的行囊,盘算着还有几日就能返回天朝。
见黄梨江表情镇定,带缘忍不住道:“公子,你都不担心么?要是殿下入赘皇朝,我们就回不去了。”还收拾行李哩。
真夜求亲的时候,她也在场,很清楚当时的情况。
仔细想来,那不是真夜首次脱轨的演出。
这一趟出使,从真夜自请旨意开始,就已有些端倪。出海后,他更是随心恣肆,没半点委屈自己的打算,像是被关住太久的鸟儿,一朝得到自由,就迫不及待飞向天际。
她觉得,他应该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回想当时,众人刚喝了些饯别的酒,有些微醺,真夜颇突然地握住麒麟的手,笑容满面地说:“不如,麒麟就跟我成亲吧。”声音之清晰,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
女帝麒麟听了这话,不仅没生气,还露出旁人难解的迷人笑容回答:“我会慎重考虑。”
麒麟对真夜颇有好感的传闻早已甚嚣尘上,求亲一事发生后,议论更是沸沸扬扬,没有平息的迹象。
见黄梨江不曾稍停整理行李的举动,带缘忍不住拔了几根头发,不懂为何他还如此镇定。“公子——”
“快来帮忙收拾殿下的行李。”黄梨江不打算随小道消息起舞,她正色道:“记得点算清楚皇朝回赠的国信,那是要给回京献给君王的,别疏忽了。”
“公子怎么都不担心——”
不是不担心,而是担心也没用。黄梨江镇定地说:“三天后,我们就要启程回国了,到时候如果有人不肯上车——”她看向也颇忧虑的两名东宫护卫。“龙护卫、朱护卫,我想你们应该会很乐意敲昏那个人,把他送上车吧。”龙英有些迟疑。殴打太子,可不是东宫护卫该做的事。
“不然,敲昏那个人的工作,由我来做,你们负责把他扛进车里就好。”黄梨江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
朱钰这才与龙英一起松口道:“那么,有劳公子了。”
他们战战兢兢地等待着,直到三天后,真夜安分地上了马,准备启程返国,
随从们这才松了口气。
这没想到,皇朝女帝亲自前来送行,这一送,竟一路从帝京送到洛津,途中还遇到了许多波折。
途径康州时,他们又遇到先前在大街上企图掳人的那群恶棍,麒麟帝还因此顺道解决了康州城里的小小恶势力。
到了洛津,送行酒过三巡,女帝竟又跟着上了船,似乎打算与真夜一路返回天朝,当太子妃了。
不知道在皇朝律法里,诱拐帝王私奔是什么罪?希望罪责不会太重。
一个多月后,航行岐州海域上,深夜,没有月光,黄梨江站在船舷上,发现有艘快艇以两倍的速度接近他们所搭乘的船只。
看来,皇城那班朝臣终于忍不住了
只见不久后,有名黑衣男子攀上船舷,在沐清影的指引下,走向船尾。
微弱船灯下,她勉强看见男子脸上的面具闪过一丝银光。
没想到,竟是皇朝宰相亲自追来。
这下可好,不知后头有无追兵?等一会儿真夜会不会被当成诱拐女帝私奔的罪犯?
她偷偷造近船尾,想一探究竟。只见麒麟——她坚持直呼她的名字,麒麟也学真夜叫她“小梨子”这个她非常无奈的称呼。
皇朝君臣对阵,正要看到精彩处,那宰相伸手摘下面具——
她一双明眸却突然被大掌捂住。
有够讨厌!
黄梨江被人拦腰抱住,往后拖去,直拖进天朝太子的舱房里。
舱房门落锁的当下,她坐在床沿,不意外看见那双总盈染着笑意的眼睛。
“小梨子,我不知道你有偷窥的癖好。”真夜站在床前,俯身看着她说。
人家君臣间有事商谈,哪轮得到他们外人窥视。
偷窥?才不承认哩。”我也不知道你有跟踪人的癖好啊。”不然怎能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身后,并在关键时刻拖着她离开现场?
“想转移话题?好伎俩。”真夜啧啧称赞。
若想在这样一位太子身边善尽职责做好分内的事,首先必得先练就一张厚厚的脸皮。可惜,她天生脸皮薄,只好躲进舱内油灯照不到的角落,用环境的优势来隐藏自己的弱点。
“你一定得这么咄咄逼人?”
“这一个多月,你对我好冷淡。”他答非所问。
黄梨江蹙起眉。”你诱拐人家君主随你私奔,身为你的随从,我觉得很丢脸。”
“觉得丢脸,是么?”真夜趁黑,靠近她的身侧,忍不住想碰触她未束起的一头黑发,但始终没敢这么做,只允许自己造近些,跟她斗斗嘴,让她身上的香气充斥鼻端。“骗人,小梨子,你明知道麒麟意不在我,我也没诱拐她。”
会跟着出海,是因为麒麟想要赌一赌,拿自己的未来与她的宰相一较输赢。
黄梨江当然明白真夜所言属实,因为这一个月来近距离的相处与观察,她发现麒麟手上并没有绳环,而且与真夜之间的交情看来更像兄妹朋友,完全没有丝毫暧昧。
那么,那一晚在帝京市街上,真夜买下绳环,就不是为了送给麒麟表示情意。既然如此,一切脱轨的行径看来应该仅是即兴演出。
“但你还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你向麒麟求亲,等回到盛京,若有人向君上提起这件事,你会很没面子。”天朝太子求亲遭拒,若传出去,实在有损尊严。“那么就别说出去,不就好了?”当时亲眼见到他开口求亲的天朝目击证人,就只有眼前这名小女子。只要她不证实,任凭其他人怎么说,一切就只是谣言。
“听起来,好像有某人打算收买某人。”
“别这么说,不过是一点小小馈赠。”真夜笑说着,同时将某个环状的东西套上某人的手腕。
光线被他的身躯挡住,幽暗中,黄梨江伸出右手碰触左手腕。
“这是什么?”摸起来像是绳子。
“这是皇朝的绳环,据说系上这种环,不仅可以保人长命百岁,运气好到挡都挡不住,还有退煞阻厄的功效,帝京的老百姓管叫它‘如意环’。我觉得挺好看的,就忍不住买下来。”虽说是花麒麟的钱,可朋友有输财之义,倘若有一天麒麟来天朝拜访,他一样会供她花用。
闻言,黄梨江整个人倏地僵住,手指凝结在那手环上。
“……”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缓缓站起,走到灯光可照见的地方,才卷起衣袖看着细腕上那以五色丝线串上琢磨到发亮的深绿玉石,一线一线纺织成玄鸟图案的绳结,约莫一指宽的结绳处还有绦红色的流苏装饰。
真夜不知何时来的她身边,举起她肤白肉细的手腕细瞧,笑道:“啊,我就知道你戴起来会好看。”
“你说这叫‘如意环’?”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