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她?”他扭头看林紫萱,忽然身子前倾,敲敲车门喊道:“去老屋。”
然后又目光闪闪地对林紫萱说:“绍春说得不错,既然今夜我俩都无家可归,那你就跟我走吧!”
看着他一下生气、一下没正经、一下又眉飞色舞,林紫萱不由得有点踌躇,她本能地转向温文尔雅、更易让人信赖的薛绍春。
薛绍春看出她有疑虑,便笑着对她说:“放心跟他去吧,他是好人。”
“谢谢您。”面对他宽厚的笑容,林紫萱安心不少,回报他一个感激的笑容,这个笑容让谭步平大为不悦。
“姑娘,你是不是搞错了该感激的人?”他身子一仰,靠在身后的车板上,阴沉着脸问林紫萱。“是谁帮你写状子救你爹?”
“你。”见他骤然转变的情绪,林紫萱小心翼翼地回答。
“今夜是谁敲你的门救了你,又带着你连夜大逃亡?”
“你。”
“现在又是谁要安置你过夜?”
她看了眼静坐一旁笑而不语的薛绍春,迟疑地回答:“还是……你。”
“没错,是我。”他浓眉一扬,对她简单的、不具感激意味的回答很不满。记忆里,他从来没对谁这么好过,可是她竟然将感激的语言和美丽的笑容送给他身边的男人。
而那男人帮过她什么?
充其量就是提供了她一张洗染房内并不安静的床,睡不到一更就被宵小杀得夜奔荒郊坟地。还有就是提供了这辆将三个人挤得如同榨油杆下的菜饼似的马车。可她竟对他感激成那样,似乎完全忘记了谁才是真正帮助她的人,尤其是此刻,当她张着无措的眼睛望着他,好像他才是那个不知感恩的人时,他非常不痛快,觉得有必要帮助她弄清楚谁才是她该感谢的人。
“还有——”他坚决地、认真地提醒她。“从今天见面起,被你一再纠缠,一再冒犯、一再惹恼,一再得罪,却不计前嫌一再帮助你的人是谁?你去而复返,磕头赔礼,寻求帮助的人又是谁?”
他连珠炮似的问题和越来越趋近她的脸,让林紫萱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知不知道你的恩人究竟是谁?”他用一根手指头指着她的脸追问,然后不等她回答,手指头一转,对准自己的鼻子。“是我!记得了吗?是正在你眼前的,人称‘神笔判官’的我,谭、步、平。”
“嗯……”林紫萱连连点头,紧握着他写的状子,小心地紧贴着车窗,知道这时候最好不要惹恼他,他确实帮了她大忙,而且,他是个非常小心眼的男人。
“说出来。”他命令。
“我记得了。”她急忙回答。
“谭公子,到了。”
就在这时,车子停了,车门外传来车夫的声音,但谭步平的眼睛并没有离开林紫萱的脸。
确定她的回答是认真的后,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再次警告道:“你要是再搞错对象,小心我收回状子。现在,跟我下车去。”
他的威胁立刻生效,林紫萱亦步亦趋地紧跟着他往车门挪去。
与上车时一样,不等她看清楚车外的景物,他已经拉过她、将她抱下了地。
从来没被男人这么又拉又抱过,她说不出是羞愧还是难堪,只是低声表示着不满和窘迫。“我会自己下车,你干嘛总是这样鲁莽?”
“我的鲁莽可比你逊色许多。”他反唇相讥。
车内的薛绍春有趣地看着他们,发现自己成了多余的人,便高声喊道:“我走了,两位好好照顾自己啰!”
林紫萱立刻停住脚步回头对他说:“谢谢您,薛……”
“忙你的去吧!”谭步平的声音压住了她的感谢,头都不回地向后挥挥手。
马车掉头离去,他训斥林紫萱。“不长记性的女人,你该感谢的人在这儿。”
“可是……”
林紫萱正想辩解,身前的一道门开了,一个身披短袄的老人手提一个灯笼出现在门口,看到月光下的谭步平时,笑容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漾开了。
“啊,是少爷回来了?!”
“阿金伯,是我。”谭步平轻快地走过来。
“果真是少爷,我听到马蹄声,就寻思着是少爷回来了,快进来、快进来。”阿金高兴地喊,将门推得更开。
谭步平立刻示意林紫萱跟随他进了大门,阿金将门关上,看着跟在少爷身后的林紫萱,口气略微迟疑。“这位姑娘是……”
谭步平立刻接过话说:“她是林家湾来状告吴胖子的,今夜先在这里住一宿,明早得去击鼓。阿金婶呢?”
“我在这儿。”一个声音宏亮,面容慈祥的女人从里面出来,围着谭步平转了个圈,高兴地说:“少爷,你可回来了,阿金婶可想你啦!”
“我也很想你啊,可是现在太晚,我们明天再说吧,我好困。”谭步平说着打了个哈欠,指指林紫萱。“你先照顾她住下——哦,对了,你饿不饿?”他问林紫萱,可没等她回答又对阿金婶说:“找点东西喂她,带她去赏琴轩,让她好好睡一觉,明天才有劲击鼓,跟吴胖子斗。”
说完,他没跟林紫萱说一个字,径自穿过庭院,往林荫掩映的另一头走去。
“少爷,等我给你掌灯。”关好门的阿金伯急忙提着灯笼追他而去。
阿金婶看着他们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来对林紫萱笑道:“看我,只忙着跟少爷说话,怠慢了姑娘。”
“不碍事,是紫萱深夜来此惊扰了阿婶和阿伯。”林紫萱小声地说。
阿金婶看着她娟秀的容貌,喜爱地说:“姑娘真会说话,不过这样的惊扰可是阿婶求都求不来的。来吧,跟阿婶进屋去。”
说着,她摘下悬挂在院内的一盏灯,引导林紫萱进了屋。
越往里走,月光越淡,阿金婶手中昏暗的灯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因此林紫萱只能看到眼前的路,并不能看清四周的环境。
“阿婶,这里是谭家老屋吗?”她听到脚下的木地板发出咯咭声,猜想这屋子应该有些年代了,是所名副其实的老宅。
“是啊,这是少爷的曾祖建的,到少爷这辈就四代了。”阿金婶叹息道:“盖这么大的屋,该有四世同堂、子孙满屋才好,可惜谭家香火不盛。”
对阿金婶的感叹,林紫萱很好奇,可是想到初入人家,不便多嘴,于是沉默地跟着她走进一间干净舒适的房间。
“今夜你就在这里睡吧!”阿金婶将灯放在桌子上将其挑亮后,对她说。
看着这间门窗棂花玲珑剔透,雕梁画栋风雅华贵,陈设的家具古朴精致,而且宽敞舒适的房间,林紫萱惊奇地问:“是谁住在这里吗?”
阿金婶用手摸索着光洁的桌面,道:“没有人,这里是老夫人的卧室,十年前夫人去世后,老爷带着少爷到京城去了,这房就一直闲着,三年前老爷过世,少爷让我随便处理这里的东西,可我宁愿保留这房里的一切,就当夫人、老爷还在。”
“那、那我不能睡在这里……”一听这里是谭步平父母的居所,林紫萱当即惊慌地想离开,但被阿金婶拉住。
“姑娘不要担心,这是少爷安排的,再说,这么晚了,我也没法给你弄出一张床来。少爷可从来没带姑娘回家来过,更别说还是位美姑娘?若老爷、夫人天上有灵也会高兴的。”
她的话让林紫萱很不好意思,她低垂着头,扭着手指头说:“阿婶取笑了,紫萱不过是身陷困境、穷困无知的村姑,谭公子仗义相助,紫萱感激不尽,只是我从来没睡过这么大的地方,也不敢冒渎前老爷和夫人。”
“姑娘不光面相长得美丽清秀,人也聪明伶俐。”阿金婶赞许地看着她。“放心吧,我家主人都是活菩萨,不会怪你的,今夜就好好睡一觉。”
说着又关心地问:“少爷说姑娘是林家湾人,那杀千刀的吴胖子又害人了?”
“嗯……”她的慈祥和关心让林紫萱情不自禁将家里发生的事简单告诉了她。
听了她的叙述,阿金婶又连连咒骂了数声吴胖子,骂完了,又去厨房取来一些吃喝的让她吃,安慰她好好睡觉,说明天一早阿金伯会让人驾车送她进城去敲登闻鼓,让那贼官在知县大人面前现出原形。
没法拒绝这好心的安排,林紫萱只得睡在谭家原本女主人华丽舒适的四柱大床上,可一整夜她都睡不安稳。
黑暗中,她的思绪如同脱缰之马。一会儿想谭家这所古老大宅的前主人,一会儿又想到不知在哪里睡觉的谭步平。在闭塞的林家湾,她的见闻不多,只知道青阳城的谭老爷很有学问,在京城的官学做先生。现在看到这所大宅子,她很好奇,谭步平有这么舒适的家,为什么不回家住而要住在客栈呢?那不是白花钱吗?
想起刚才一路进来都没看到什么灯火,她想,难道是这里太寂寞?还是这里有太多失去亲人的伤心往事?
阿金婶说他娘是十年前去世的,他爹也死了三年,而他看起来并无其它兄弟姊妹,难怪阿金婶说谭家香火不盛,果真是不盛。想想他孤独一人也够可怜的,难怪行为乖张,性情那么不正经,没娘疼、没爹教的孩子嘛!
想着他的孤独,她心里充满了同情和怜悯,对他的不满也随之减轻,甚至对他吊儿郎当的个性也能理解,何况他还帮了她大忙。
摸摸紧贴胸口的状子,她对谭公子的感激之情更盛了,心思也不由得转到了天明的击鼓喊冤上。唯一的希望是那位于知县能接下她的状子,为她伸冤做主,放了她爹,然后父女两人回家去,一家人再苦再难过也不分开。
可是,缺德无良的吴县令会放过她吗?她早听说过吴县令贪财好色,已经娶了十几房妻妾仍不知足,因此她担心即便告赢了,他以后也许还会再对她下手。
唉,我能逃脱他的魔爪,护住清白之身吗?
种种忧虑困扰着她,让她时而为家人的未来担心,时而为自己的命运担心。
就在这样的忧虑中,她迷迷糊糊地熬到了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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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朝阳将谭家老屋照亮时,谭家的马车缓缓从后院驶向大门。
林紫萱此时坐在车上,再次从窗口打量着这古朴的建筑和美丽的庭院——
如果说昨夜她感觉到老屋的“老”在明亮的白天得到了证明的话,那么她在阳光中看到老屋的“雅”则是她昨夜没有认识到的。
谭家宅院是以老屋为中心建造布局的,因此称为“老屋”。它位于院子中部,左右各有一个独立小院。回廊连接着三处建筑,并区隔出富有田园风光的瓜果园地和花园,老屋的后院附带天井、石磨和马房,同样散置山石树木,显得古朴雅致。
这份雅致和秀丽深深地吸引了她。
“姑娘,路上要小心,如果遇到麻烦就跟随马车回来,少爷会帮助你的。”
当马车驶出大门时,站在门边为她开门送行的阿金伯和阿金婶对她说,将她的视线由庭院转到了大门。
“会的,我会。”林紫萱感激地与他们挥手道别。
这对老夫妇是仁慈的,当今晨她坚持要自行离开时,他们不答应,非要车夫送她去,否则就不开门放行。阿金婶还为她做了热呼呼的早饭,让她吃饱了再上路。对他们的好心肠,林紫萱很感激,只好依了他们,不过她会在一到大街后就让马车回来,以免连累无辜的好人。
是的,不仅阿金婶夫妇是好人,就连吊儿郎当的谭公子也是好人,经过这一夜所发生的事,她觉得对他有了新的认识。
不过她已经得到他很多的帮助,也给他惹了不少麻烦,因此她不想再打扰他,而她相信,谭公子一定也很希望摆脱她,不然他不会从进了谭家老屋后,就一次都没来看她或者问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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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之际,晨风已经带着凉凉的寒气,但城里的集市仍然人来人往,商贩众多,其热闹程度让林紫萱惊讶不已,长这么大,她何曾见过这等热闹景象?
然而想着怀中的状子,她无暇观赏热闹街景,匆匆在大街口下了车,让马车返回谭家老屋后,独自沿着拥挤的街头往前走去。
昨天林大鹏已经带她在县衙门前经过,因此她知道怎么走。
不料她刚走了几条街,正想越过身边一辆载满木柴的推车时,前方的路突然被人堵住了。
她惊讶地抬头,看到面前站着一个身穿短衫、满脸落腮胡的男人,不由大惊。因为她认出他正是那日跟随吴胖子到林家湾催租、欺骗她爹娘签下卖身契的官差中的一个。
她明白自己已经被吴胖子的人盯上了。心里虽然惊慌,但仍冷静地问:“这位大哥为何挡住小女子的路?”
那男人低声威胁道:“不要声张,乖乖跟我走,否则让你难看。”
乖乖跟他走?妄想!
她灵机一动,故意大声地说:“这位大哥认错人了吧,小女子从未见过你,怎能跟你走?”
她的声音立刻吸引了人们的注意,不少人停下脚步向她望来,推车前的木柴主人也探出头来向他们张望。那个衙役立刻眼露凶光,向她趋近。
林紫萱哪能让他靠近?立刻利用身边的推车移动之时,抓起车上的木柴向他劈头打去,趁他发愣抚头时,转身绕过木柴车往人多处跑去。
那个衙役没想到她敢在大街上反抗他,猝不及防,脑袋被她用木柴连打了好几下,一时愣住了,等反应过来奋起追赶时,林紫萱已经消失在车流人群中。
“该死的小妞。”他恨声骂着,并推开挡在身前的人,暗怨县太爷非要他们“悄悄地”除掉那女人,害他行动多受限制,不然他早在见到那小妞时就一刀结束了她。
混入人群中的林紫萱经过这次短兵相接后,浑身充满了警觉。她小心地跟随在小贩们的车马后,留意着身边走过的每一个人。
然而在靠近衙门时,车马行人渐渐稀疏,这可让失去保护的林紫萱困扰了。
她站在一家正在拆卸木板准备开门的店铺屋檐下,注视着斜前方有着朱门石狮的县衙。她记得昨天林大鹏带她匆匆经过这里时,大门是开着的,可现在却大门紧闭,也看不到有人走动。可是登闻鼓就在那里,在大门口前的台阶下,她只须跑过去,就能抓住鼓槌,就能击鼓喊冤,就能让大人们开衙升堂,就能救出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