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奇云撇嘴。“说走就走,没一声问候,这个家哪有什么了不起规矩……”轻蔑一笑,回睇拾心,他道:“进屋吧,这可是我第一次走正门,不知道有没有丰盛早餐——”
拾心神情闪顿,想起子什么,快步定往屋宇大门。
***
与她有约的蓝君特还没来。
起居间维持着她昨天出门时的整洁,窗明几净,阳光从落地门潜入,漆了满室艳辉。钤兰像金鱼一样泡在玻璃缸里,那个夜晚之后,茜霓每日于她房中摆放这小花儿。茜霓没用什么适合不适合的花器,她有时候摆一大盆,花儿成了小船飘海,有时候插在类似鼻烟壶的迷你瓶于,花儿像盖子,记得昨天是用盘子,看起来莫名可口。
茜霓还告诉她,钤兰的原意是“你将找到快乐”。
不知道这个家的第一株钤兰是谁种下的?那人找到快乐了没?是不是尚未找到,所以不断地种,种了三楼那座露台全是铃兰,藉此强化自己将找到快乐的安慰。
视线凝瞅窗台上的钤兰鱼缸,拾心走过去,落坐窗塌,白皙玉指描着晶透的玻璃,像在逗鱼,偶尔咚咚咚轻点出声。垂出鱼缸边缘的小花儿细微摇震——快乐的小钤铛!拾心笑了,匆又收住这抹笑,她想起蓝获也种钤兰。他要开始找快乐吗?
找什么样的快乐?
柔荑从花影中移开,摸上脖子,玻璃缸、玻璃窗照出一个像,很模糊,她却看得清楚——昨晚的情景将她占据,那是他单纯要找的快乐吗?肉体的快乐最容易找,不用种出一座铃兰露台……
拾心摇着头,把扯松的领结赶紧再系好。
“小姐!”这个叫声使她心跳加速起来。“小姐——”
拾心站起身,转头,一手揪紧喉间衣领。“茜霓,麻烦你帮我准备,蓝君特先生要来找载吃早餐。”双脚一挪,朝通往卧室的双折门走。
“小姐!”茜霓唤住她。“但是姑夫人要您马上到书房。”
拾心回头,秀眉微颦。
茜霓也皱皱额心。“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小姐彻夜未归要开骂……小姐,您昨天到底——”嗓音戛止,她听见脚步声传来,机伶地闭紧唇。
拾心则是看见了——骆以文矜傲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口。
“拾心——”骆以文的嗓音出奇平和,走进拾心房里的步调不愠不火,看来她的心情比刚刚仆人门庭园时好了一些。“姑妈有话对你说,我们进卧室谈。”看一眼茜霓,另外吩咐道:“去泡壶茶,准备些点心——”
茜霓安静的站在一旁等骆以文交代完毕,急急退出房外,在门口稍停,眼神忧心睇向拾心——
拾心静静的站在骆以文面前,一语不发,此时,“怎么了?”一个声音响于她背后。
茜霓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回过头,男人像神祗,尊高俊雅,立在她眼前,天窗纳进早晨最晃朗的光,茜霓眨眯双眼,有点失礼,道:“对不起。”她其实搞不清楚这廊厅的亮泽是旭辉,还是男人身上在发光?她完全没听见他的脚步声,他大概真是 从天而降,才如此耀眼!
不敢多看,茜霓低头,匆忙离开,没预料男人走进拾心房间,将在她送茶点来时,再惊吓她一次。
心,以一种恐惧的节律,回荡、撞击她胸腔。
拾心盯着姑妈骆以文的高跟鞋锥跟踩出长毛地毯上一个凹、又一个凹,再一个凹,直到那些萎倒的毛织纤维难恢复,拾心才走过去,瞧着没被踩出洞的地毯,松了口气。
“怎么叹起气?”骆以文停在床尾凳前,回瞅拾心,“有什么不开心?”
拾心摇了一下头。骆以文微笑,往床尾凳坐下,眼睛看着同样摆在床尾的画架。架上的画刚完成构图,是钤兰。骆以文说:“看样子,你很喜欢那座露台,果然是以立的女儿……”
拾心愣扬美眸。姑妈的嗓音渐低,她没听得明白,想开口问,又开不了口。
姑妈说:“拾心,你跟你父亲一样,但我不希望你像你父亲那样做出毁损骆家声誉的事,时至今日,还有人讨论着他带着家产和妓女私奔——”
“我母亲不是妓女!”不反驳还好,这一反驳,姑妈视线从她的画板离开,对向她。姑妈眼神中的淡漠与高高在上轻而易见,而她自己则是坠落无底的愚蠢深渊。
“当然。”骆以文道:“任何职业都该被尊重,就算是个妓女。”
拾心不再吭声,垂下美颜。
“上次,蓝家的宴会后,很多人对我提起,你像你父亲……”骆以文伸手摸过画架,以平静的嗓音继续道:“我一样担心,你懂吗?拾心——”言下之意,她像母亲,才是令人最该担心的!
拾心很难过。姑妈那听似语重心长的话,每字每句都在伤害她。
“在我的观念里,孩子其实都是像母亲的。”眼睛看着拾心,像在看一个与骆家无关的人,骆以文嗓音慢慢转冷。“昨晚,你为什么没回来,我不追究。你毕竟是你母亲——”
“母亲,”没有敲门,没有任何示意,陆奇云推开单边双折门,大刺刺地走进还不算熟的表妹的卧室,朗声说:“我这次回来,有很重要的事要说,你不要让我找,我可是到现在还会在这幢屋子迷路。”站在母亲面前,他目光直落母亲头顶。
骆以文眯着眼,沉住气。“我正在和拾心谈——”
“我的事很重要,”没有轻佻表情,陆奇云打断母亲,强调道:“一生的重要。”
骆以文抬眸。她确实许久——久到难以回忆——未见过儿子脸上出现一丝认真。“什么事?”暂将拾心摆一旁,她耐心面对这个近年来老是教她失望的儿子。
陆奇云笑了,那笑容有点傻,却也得意又帅气,会让一个母亲忍不住骄傲地说“那个英俊的年轻人是我儿子”!
“什么事这么开心?”骆以文歪着头,美颜出现少有的柔色。
陆奇云说:“我要结婚了,三天后。”
没三秒,他母亲变了脸。“不要开玩笑。”嗓音不通人情地冷了。
“很认真,媒体会报——”
“陆奇云!”骆以文手一抬,要儿子闭嘴。
陆奇云偏要说个清楚。“我不希望你是看了杂志报导才晓得,虽然我知道你不看乱七八糟刊物——”
“你也知道乱七八糟?”骆以文站起身,不愿再听。
“乱七八糟是你认为,我的终身大事绝非乱七八糟——”
“对象?”骆以文深呼吸,重新落坐,施舍最后的耐心,准备戳破感情没定性的儿子的空口号。“你结婚的对象是哪家女孩?”
“海的女儿,她是舞蹈家。”陆奇云一脸慎重其事。
骆以文呼吸凝结了。“陆奇云,你现在是在羞辱谁?”
“母亲为何这样说?”陆奇云撇唇反问。
“海的女儿?舞蹈家?你有脸说得出口?”骆以文冷冷地瞪着儿子。“我不会同意——”
“我没有要你同意。”陆奇云哼笑。“三天后,我会举行婚宴,父亲一定会到——”
“陆奇云!你胆敢娶一个妓女——”
“妓女没有得罪你,母亲。”陆奇云说完,旋身往双折门走去。
“站住!陆奇云!”骆以文命令道。
陆奇云真停了脚,回首。“拾心,”却是对表妹说:“表哥要结婚了,你一定要像昨晚表哥为你办的洗尘宴那样,全程出席,不得早退。”斜挑嘴角一笑,他退出门外。
拾心有些呆住了,本能地朝留下的人影望去。
骆以文整个火气烧上来。“在无国界,你要怎么当你母亲的女儿都行,海的女儿的女儿?舞蹈家的女儿?好得很……”许是太气,她有些语无伦次。“这里叫做苹果花屿,有规有矩有法律,就算是自己的表哥办宴会,你也得记着身分,记着回家的时间!”
拾心睁着清丽的美眸,忽然说:“对不起,姑妈,我太晚回来,造成大家的困扰,如果姑妈同意,我希望可以搬进学校宿舍——”
“宿舍?”骆以文表情一闪,吞下许多未讲的话——海的女儿、舞蹈家,可以先抛开。赫斯缇亚宿舍,是个不错的主意!她请来教授拾心礼仪的凌老师,由于一些私事,无法继续指导拾心,凌老师请辞时,曾建议让拾心住宿。
“赫斯缇亚的宿舍有专人指导生活上的各项应对进退,偶尔会举行宴会,让学生学习社交,你若想入住,我不反对。”骆以文平抑嗓音。
“谢谢姑妈。”拾心知道何时该用学来的礼仪。“骆家就请姑妈多费心——”
“关于骆家,我委托的律师,正想和你谈谈。”骆以文不绕圈子了,站起身来,指着双折门。“我请他到你起居间稍坐,别让人久等了。”
拾心微怔,一动不动,心狂跳起来,身体涌流热潮,突感一阵哆嗦,眼睛潮湿地望着姑妈手指的象牙白双折门。
谁,在那头等她?
第6章(1)
走出双折门,姓蓝的正义使者坐在窗塌,凝眄着金鱼缸钤兰,煞是出神出到九霄外。那位新面孔女仆在松木雕花墙板前的圆桌摆设茶具、茶点,见他出来,立即倒了杯茶,放定位,对他说:“奇云少爷,您请用。”
“你叫茜霓是吗?”陆奇云走过去,摸摸双层蕾丝长桌巾。
茜霓把椅子拉开些,好让高大的表少爷落坐。
陆奇云没落坐,偏首朝窗榻努了努下巴。“那位才是客人,你不用服侍我。”
“可是……”茜霓有些紧张。刚刚,一进门就见那位她每次看都觉得不是同一个人的蓝律师坐在窗杨,没一会儿,表少爷冲了进来,她真的以为自己走错房间。
是表少爷说要找姑夫人,那位蓝律师也是姑夫人请来,她才没回头走出去,赶紧把茶点备上桌。
端起茜霓斟好的茶,陆奇云欲往窗塌走。
“蓝律师说他要思考些事,不喝茶。”茜霓禀明完毕,接回陆奇云手上的茶。
陆奇云看着茜霓。“这是我要暍的。”
“啊!对不起。”茜霓把茶兜回给他。
陆奇云眼神往下,盯着自己被茶水溅湿的手背。还好不是太烫!他挑唇,目光瞅回茜霓脸上。
茜霓没发觉自己弄洒了茶汁,一迳注意着表少爷的脸。她认识这位神秘人物不到一个小时,听其他仆佣说表少爷每次回来都会闯祸,要多留心他。
“我脸上有什么吗?”发觉女仆目不转睛对着他的脸,他扬声道。茶汁溅在他的手,不是脸,这女仆真是一点不精明!
“奇云少爷要来点柠檬派吗?”才说不精明,马上就动作,不等人回答要不要,强迫推销似地把点心盘递给他。
陆奇云一笑。这个女仆有意思!将点心和茶放置桌上,他落坐,说:“谢谢你,我的确有点饿。”
茜霓弯挑红唇。“您慢用。”像是完成了什么重要使命,她鞠躬,退出房间外。
陆奇云没有喝茶,没有吃点心,站起身,走往窗塌。“你有听见吧——”眼光乜斜对住蓝获,他十分了解这位蓝律师没那么容易出神放空。“三天后的婚宴,记得送贺礼来——”
“人不到没关系?”蓝获视线依旧定在满缸的钤兰上。
陆奇云耸肩。“干么这样?疯马骑士俱乐部是不错的地方,你来一次,肯定想入会,我们的会员也都是律师、教授、航海家、科学家……绝对跟你合得来。最近,我们讨论你——”
“散播谣言伤人名誉是重罪。”蓝获嗓音平直截断陆奇云。
陆奇云嘿嘿笑,回道:“我说你进我表妹的小房间,这算不算谣言?”
蓝获挪身起立,正视陆奇云。“希望你的话中没有其他隐喻。”
陆奇云眸底光芒贼闪。“所以,不是谣言。”压低嗓音,他道:“你那个下属说他从你的新屋接我表妹回来——这件事,我母亲不知道吧?你可是她心目中的最佳女婿人选。”
蓝获走向圆桌,把手上的资料袋倚墙板搁放,拉椅落坐。“骆以文女士过于抬举我。”
“你看不上我那个妹妹才是。”嘴角斜噙一抹蔑笑,陆奇云大掀家丑。“被赫斯缇亚退学,毕竟不是什么好名声——”
“彤云是转法大,不是被赫斯缇亚退学。”蓝获没兴趣听陆奇云谈论不需要——也无法——证实的传言。
“那你愿意娶她?”陆奇云真要对蓝获另眼相看了。他的妹妹陆彤云当年犯了校规,遭赫斯缇亚开除学籍,他的母亲骆以文本领大,粉饰太平,让女儿漂白成法律人……人人都在传言、在臆测这不名誉之事——到底陆家千金犯哪条严重校规被“退货”?蓝获止于“单纯转学”的想法,还真是绅上维护淑女——风度无限!
“我母亲为我妹妹物色了一个好对象——”陆奇云夸张,但听得出一丝不以为意地说:“蓝获太太这个头衔,比彤云自己当律师好用!就等你娶她——你会娶吧?”
蓝获没回答,移动椅子,站起,转过身。
象牙白的双折门敞开着,拾心停在中央,两手抓着左右门把,眼睛看着他,像是看了许久没眨眼,因而蒙泛水光。
“骆小姐,”他称呼她,手放在椅背顶梁,公式化地邀请她。“我们谈谈——”
“我们没什么好谈。”拾心摇头。
“我是骆以文女士委托处理你们骆家资产分配、继承相关事务的律师。”他说。他们有太多事可以谈,非谈不可,不容她拒绝。
“不要杵在这儿,蓝律师的时间很宝贵,能让你浪费吗!”骆以文在拾心背后催斥。
拾心只得踏出脚步,在蓝获的注视下,走向他示意她落坐的椅子。
“请坐。”蓝律师礼貌客气,冷淡,奇怪。
拾心瞅着桌上一杯已经倒好的茶。“我是主人,应该是我请蓝律师坐才对。”
她咬了一下唇,觉得自己这么说没意义,心里酸得要滴出泪珠来。
“抱歉。”蓝获说了句。
拾心眼眸一眨,坐下的同时,桌巾边缘出现了湿印。
“打扰骆小姐了。”蓝获拿过资料袋,开启袋口,抽出文件,摊放拾心眼下,挡掉了桌巾湿印。
“那是我的茶!”陆奇云猝喊一声,冲到桌边找“茶”,大掌探掠,没端起拾心前方的杯子,反碰倒,茶汁迅速溢开。
“陆奇云!”
这下真找碴了——桌巾湿的、文件湿的,骆以文一脸愤怒的,急步、急步走向陆奇云,母威凛凛,将他揪离。
“别拉我,母亲。”陆奇云要为闯下的祸负责。“我叫那个茜霓来清理收拾——”
“这里没有你的事!”骆以文打断儿子的嗓音。“陆奇云,你安分点!”拉着儿子往门口,将他推到房外,她回首对蓝获道:“我和我儿子有事得谈,就在书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