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霓回道:“红醋栗吗?”厨房人员调制水果酒,会使用这种小果子。“我以前工作的酒庄,也常在葡萄酒中使用红醋栗——”
“那么就没有毒了。”拾心呢喃打断茜霓。
茜霓眨眨眼。“怎么了,小姐?”她没听清楚小姐吩咐什么。
拾心只道:“没什么,茜霓,谢谢你陪我聊天。”
“您要休息了吗?”茜霓拿着拾心的斗篷外套退往衣帽间,须臾,走出来,站在床尾凳旁整理拾心的睡衣、准备铺排四柱宫廷床上的寝具。
“茜霓,你可不可以帮我把画具拿进来?”拾心捧起圆瓷花器,移往窗下摆妥,她整个人跪上卧榻,面朝窗,像在进行某种仪式,双手掀撩一层一层又一层的窗帷、窗幔和纱帘。
“您要画夜景吗?”茜霓放下铺床工作,立刻过来按开窗帘。“啊!”叫了一声.她说:“雾转浓了——”几乎看不见景物。
“很像我的家乡。”拾心望着窗外,声调飘浮着一种轻忧郁。
茜霓听见拾心的嗓音,双眸瞅往跪在榻上的她,专注了好一会儿,茜霓无声无息地走开,至起居间取画具。
重回卧室,茜霓拉上隔门,滑轨声终于让跪在卧榻冥想中的拾心转换了姿势。
“小姐,您要坐在窗边画吗?”茜霓询问,一边摆设画具。
拾心从卧榻上放下双腿。“我还没绑画布。”她说着,但没站起。
茜霓说大书房里有绑好的,她去拿来。
拾心摇摇头。她喜欢自己绑画布,而且她尚有一幅未完成的画。她请茜霓将她的颜料拿全,她开始在桃花心木调色板上调色。
“小姐,您原本生活的地方有没有什么好吃的名产?”茜霓突兀一问。
拾心停了一下动作,眨瞬略带疲倦的眼睛。
茜霓说:“小姐,我觉得关于食物的画,看起来都好美味,有让人满足的感觉——”
“嗯。”拾心点头,美颜神情淡淡的。“我等等再画……”把调色板放在卧榻桌,她离开榻座,向床尾凳走去。
茜霓见她拿起晨衣睡袍,立刻上前要协助她换下小礼服。拾心摇摇头,麻烦茜霓到浴室帮她拧一条湿毛巾、端一盆水。她自己拆发、卸妆。
脱掉小礼服,披上薄薄的泰丝晨衣,拾心坐在床尾凳,模样累极了。她应该上床休息,可没人能勉强她,除非她将愁思排空。
茜霓走出浴室,取来拾心要的水和毛巾,还贴心地拿了卸妆用品,服务周到,无可挑剔。毕竟,拾心连走到浴室梳洗的气力都给思乡情绪占据了。
做完该做、可做的,茜霓便说:“小姐,您要睡了,我就不吵您了。”
拾心半掩美眸颔首,听见茜霓走出去的开关门声,她才完全眯眼,斜躺在床尾凳上,没绑好系带的晨衣对襟滑开,她半裸,像一幅禁忌的仕女浴后图。
***
空气里有亚麻子油、核桃油的生味,纯松节油刺鼻了些,她记得,父亲还用过番红花油;母亲总要父亲把窗户打开,她也认为该让雪雾天地欣赏父亲的杰作。父亲最常画母亲,她喜欢说那是“无价之宝”。父亲的无价之宝,母亲的无价之宝。
那是一幅美丽女子的画像,临窗置放,淡蜜色朝阳勾勒油彩笔触,她的笑容和姿态生动灵透,模样相当年轻,细细的颈于令人猜测她的腰围一定是个纤巧数宇,她茂密的发盘得不那么牢紧,半垂在一边肩窝,给她增添刚睡醒的佣懒风韵,但她的眼光那般炯朗清绮,带着胜利辉泽。
谁是她昨晚的败将?
在雪地融绽花海的热情里,天空微现几抹稀有橙晕,冷雾是性感的赞叹。
多么美,这一幅画!
多么美,那一名女子!
“拾心——”
沉慢的磁性男声,响在她梦中时,正是父亲把画笔交到她手上的那一秒,父亲笑着鼓励她——
你也会有你的无价之宝。
“拾心、拾心——”
父亲叫唤她,就像在对待无价之宝,那么小心呵护,充满大男人的韦柔耐性。
“拾心,睡在这里会着凉。”宠溺的笑意隐隐低传。“真像小女孩,还踢被子,热吗?”
是有点热啊。父亲怕她冷,老是把供暖系统的温度设定太高,说她半北国血统,不完全像母亲那样耐寒、越冷越艳丽绝伦,母亲裸身坐在雪地里,姿态自然不僵硬,没有哆嗦,笑靥娇灿若花,换作是她,铁定冻成小冰花。她抗议着,她不怕冷,她生于荆棘海,此地长冬,即便有其他季节仍似冬天,降雪难止、飘雾缠绵,她打娘胎就习惯了,穿泳衣在积雪的露台堆雪人,也一个喷嚏不打,她其实像母亲多过像父亲。
“这自画像画得很棒,你很了解自己——”
拾心睁开双眸,混乱的梦境片段,消失在明晃之中。一只大手,停在她的额前,挡去截击视线的光锋。她嗅着来自那只大手掌心的香味,不是钤兰。她吸吸鼻子。香草皂?麝香皂?还是沉香皂?
她抓住那大手,坐起身。阳光射进房间里。窗下,钤兰被栘回卧榻桌上,和她的桃花心木调色板摆在一块儿,卧榻边多了个男人,她正是握着他的左手,与他面对面。
“躺在这里睡觉,就算不腰酸背痛,也可能会着凉。”蓝君特伸长右臂,推掩迎风的水平窗户。
“我在画画……”
第2章(2)
他关上窗扉,阻绝凉爽晨风,教她双颊生热起来。低下头,身上沾油彩的晨衣换掉了,她记起自己破晓前进浴室冲过澡,更替了干净睡衣,罩衫裙从锁骨到足踝盖住她每一寸肌肤。她很规矩,真的!
“我在画画。”又说了一次,以那刚醒未开的甜哑嗓音。
“嗯,我看到了。很漂亮的钤兰。”蓝君特扬唇一笑,分神看看桌畔的圆瓷花器。那晶莹白瓮上已经画好一名清纯裸女,是的,清纯!她的姿态像是趴,也像是侧卧,双腿曲叠,膝末并齐,上面的那一条腿巧妙地遮断了观者的遐想,让人只能作着清纯绮梦,幻想自己是垂坠裸女唇上的颤动小白花。
“吃下这个会中毒。”蓝君特朝桌边伸手,长指拨移悬出花器的钤兰,露现裸女的迷醉侧脸。
拾心则是往前欠身,把遭他栘开的小花儿定位回裸女双唇前,想必她认为花这样插比较美。
蓝君特笑着回眸瞥睨她。“这也是你?吻花,还是吃花?”他拉好她身上的薄毯,视线往斜对窗台卧榻的画架聚焦。“你把自己画得很真、很好,非常美丽,与你本人——”
“我画的是我母亲。”拾心眨挪目光,瞅向画架上的人物。她黎明前完成的画没什么特出背景,单纯是母亲坐在法式午睡沙发上,看起来像古典肖像样板画。
“喔!”蓝君特挑眉,长指摩摩下巴,保持着优雅的笑容。“你长得跟你母亲很像,都是迷人的女士,你父亲真有福气。”
“是吗?我父亲很孤独。”拾心神情闪掠迷惘。“这个家不挂我母亲的画像……”
“嗯——”蓝君特沉吟,站起身来,反掌握紧抓住他左手的纤纤柔荑。“他们应该是在等你画这幅画。”掀掉她身上的薄毯,拉她离开床榻。
他将水平窗户重新打开,纱帘飘飞,凉爽的风吹上她面颊,她眯了眯眼。窗外,一个明媚好天气,没雪没雾,鸟鸣清新悦耳,浪声就像海神叩上窗棂的晨间问候。
“早安,拾心小姐。”象牙白的双折门滑开,茜霓站在起居问与卧室通口,脸上堆着笑容说:“早餐已经准备好了,君特先生。”情况真诡异,她为什么要向客人报告?而且,这位客人压根儿不是昨晚她见到的那位蓝君特,但他说他是蓝君特,翠管家熟称他“君特先生”,并命令她带领他上楼与小姐共进早餐,她也就不敢、更无须多质疑。
“你是茜霓吧?我听毕百达先生这么叫你。”这位君特先生为人亲切,笑起来魅力翻两倍,让女性“一见倾心”的本领不容置疑。
“君特先生有什么事要吩咐我?”茜霓询问。
“没事、没事。”蓝君特笑了笑。“谢谢你,辛苦了。”他牵着拾心,绕过画架。
茜霓机伶地告退。
蓝君特停了停脚,一手轻搭在画架上,对拾心说:“先用早餐,茜霓已经在起居间摆了满桌美味,吃饱后,我帮你把画挂上。”
拾心美眸一闪,盈涌难言的情绪,目光拖缓地栘往母亲的画像,红唇微启,嗓音颤巍巍地传出。“你要帮我——”
“吃完早餐再说。”长指点住她的唇,蓝君特神情愉快地哼起歌。
他说他最爱的一首歌是《La vie en rose》,他更爱女人在临窗的床畔唱这首歌。
他的父亲一生女友无数,结婚两次,若非苹果花屿婚姻法赡养条款足以教男人倾家荡产,他相信他父亲的婚姻纪录绝对会是一项人类史纪录。
蓝君特站在梯凳顶阶,一面将拾心母亲的画像挂在她父亲画像旁,一面说起自己的父母亲。
“我母亲是我父亲的第二任太太,但,是第几任女友就难算了——”蓝君持调整着画框,言谈轻松,时而转头微笑,俯凝拾心。
拾心望着蓝君特高站的身影。以前,她看父亲站上梯凳在树顶装置一颗星,觉得那颗星闪得好亮,辉映父亲,那意义已不仅是一个圣人诞生。眼前还有什么亮过那颗星,并且带着父亲曾给她的温情与感动?
美好的休假日上午,拾心与苹果花屿最炙手可热的黄金单身汉共进早餐,餐后,他耐心地等她梳妆更衣,称赞她穿蒙德里安裙很漂亮,肩上的蓝色块代表他。
她对他笑了,纤纤裸足趿进一双水蓝低跟鞋里,美眸静睇这位蓝先生。然后,他也笑了。
“很可笑吧,”单脚往下一阶,蓝君特弯低身,睇着拾心仰起的美颜。“我父亲很糟糕,他七十二岁时娶我母亲,我母亲那时才二十七岁,婚礼登上爵色杂志,他大概以为自己是海夫纳,夸张的老夫嫩妻。”他撇唇笑出声,跳下梯凳,拉整挽起衬衫袖子。
静候在一旁的毕管家适时上前,递出他的西装外套。
“谢谢。”蓝君特差点要忘了毕百达在场。这位管家不爱吭声,做事周全,不怠慢,就和全世界的管家一样。
接过毕百达摊展的西装外套,蓝君特自行穿上,笑着说:“你觉得怎样,毕管家?”
“您是指——”毕百达欠身,恭敬倾听的模样。
蓝君特说:“拾心的双亲真是登对。”微昂俊脸,他欣赏着墙上杰作。每隔三秒,他就抚抚下巴,像在思考,过了两分钟,他转头看着拾心。
“你该再画一幅父亲。”他握住她的手,语气真诚地说。
拾心盯着他的眼睛,想点头但没点,她说:“我少了好几枝画笔,你可以陪我去买吗?”嗓音甜柔而颤抖,嗫嚅般的眼神也是。
“拾心小姐,您有任何需要,只要吩咐——”
“毕管家,”蓝君特手一抬,打断抢白的尽责管家。“有些事自己做比较有意思,意义不同,你了解吧?”
“您说的是。”毕百达退一步,没第二句话。
蓝君特扬撇嘴角。“梯凳劳烦你了,毕管家——”弹响手指,想到好点子似地转折语气。“或者,先别急着收,你利用这个时机,取下这帧过于匠气的以立先生——”
“这幅画是雷大师画的。”毕百达认为有必要作个解释。“骆家相当重视以立少爷的一切。”
“如此说来,由拾心画自己的父亲对骆家而言,才更具意义。”蓝君特直挑重点。“再怎么说,雷大师被请来画以立先生是为了钱,拾心画自己的父亲是无价之宝——孺慕亲情。”
他很会讲话,讲到她心坎,刺了她一下,但这刺柔柔软软,转化为她的血肉,怦怦脉动起来。她盯着他,眼睛栘不开来,被他握在掌中的手忽然抽离。
“怎么了吗?”蓝君特目光一撇,看她两手贴在脸蛋,捣住了双眸。“进灰尘了?”
拾心没说话,揉起眼睛来。
“我看看。”蓝君特拉开她的手。
拾心眨着湿润的双眼,眼眶红了一圈。
蓝君特皱眉微笑,掏出方帕。“真进了灰尘——”
“这是指控毕管家失职吗?”恬雅的女性嗓音响自楼梯方向。
蓝君特脸庞慢慢转个角度。弧形楼梯那边,一名步态优雅如猫的女子正走来,
她一手顺着廊道大理石栏杆擦滑、抚摸,背后跟着一名男子,像保镳。蓝君特哼哼低笑。那可不是保镳,是他的工作狂侄儿——蓝获。
他怎么会在这儿?拾心看见了,目光擦过蓝君特侧旋的身形,她模模糊糊地,看见那个清晰的男人,他像昨晚一样,自在无拘地走在这幢房子里。她没邀请这个客人,他早该于昨夜梦里消失在她眼前!怎能比她更像个主人,控制了她的梦境!
蓝获的眼睛从头至尾盯着拾心,如同在课堂上,他看着她,看着那个不抬头的女学生,她坐在最后一排,对他的点名反应不大,即使他早已在她桌上放一颗苹果,她也不像每个被他喊到名字的女孩那样欢快地答应。
她很快转开眼,低下头,直到他停在她前方一公尺处。
“谈好了?”蓝君特出声。
拾心这才又扬起脸庞,颤着一双翘睫。蓝君特用方帕轻按她眼睛四周。
“灰尘有随眼泪出来——”
“你别冤枉认真工作的人。”打断蓝君特嗓调的女子,站在蓝获身边,他们的姿态就是人说的“一对璧人”。
女子举起抚过栏杆的白皙手指来,唇角扬翘。“瞧,很干净,一尘不染。”
毕百达上前来,取出随身纸巾欲给女子擦手,虽说她的手没有丝毫脏污,他还是说:“抱歉,彤云小姐——”
“你们把屋子保持得洁净舒适,有什么好抱歉?”女子温柔地笑了笑,推回他递出的纸巾。“这里没事了,你先下楼,我母亲请你到中庭温室。”
“是的,彤云小姐。”毕百达颔首,搬着梯凳退下。
“骆家的仆佣,对陆家人唯命是从。”蓝君特一脸涎笑表情。
“楼下有人告诉我君特先生要在这里挂画,让毕管家搬梯凳上来……”她说着,灵慧的双眸从蓝君特睐向拾心。“你好,拾心,我是陆彤云,骆以文女士是我母亲——”嗓音稍停,目光流转,打量着拾心的反应。
拾心神色微诧,双眼依然湿红,嘴唇却微微泛白,有种紧张感。
“别说太吓人的话。”蓝君特瞥睨陆彤云。
“你才是。”陆彤云微笑,继续对拾心说:“我们是表姊妹,不过,女性的年龄是秘密,我们彼此叫名字就好,谁姊谁妹,别计较了嗯?”亲密地拥抱拾心,她的表现令人感到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