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夏趁机道:「明日轮到我做东,请杜少傅和夫人用膳,还请两位赏光才是。」
她不必看熙淳,便知熙淳此刻已经气极败坏,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个时候她不能返让,这个世上有很多东西可以礼让,但有一些东西却不能。
她知道今日自己有些咄咄逼人,强取豪夺,然而她只能如此,事关终身的幸福,她只能自私。
次日中午,安夏在京中最有名的食味阁订了雅座招待杜阡陌母子。
食味阁的雅座位于二楼,隔着一墙绿树凭栏望去,正好可以看见隔壁的梨园。每天晌午到深夜,总有戏班子轮番在梨园唱曲,声音传到食味阁来,平添几分热闹。
今日也不知是哪家戏班唱的什么曲,不过杜夫人看见戏台上生旦粉墨登场,似乎很感兴趣,瞧了又瞧。
安夏一身普通人家的小姐打扮,仅带了小茹前来,完全没有公主的架子,只是寻常地与杜阡陌母子吃一顿饭。
相比昨日在永泽王府,杜阡陌似乎轻松自在了许多。
安夏轻唤了声,「夫人,也不知您喜欢吃什么,我就随意点了几道菜,有芋头鸭、酒焖鱼、醋拌鲜藕,还有一道葫芦瓜排骨汤,如何?」
「公主,这都是民妇平日里最喜欢的菜啊,」杜夫人不由吃惊,「可真巧了!」
安夏又道:「点心选了咸蛋黄流沙包。」
「这也是家母最爱吃的。」杜阡陌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公主可是事先打听了什么?怎么会这般巧?」
「确实是向人打听过的。」安夏坦然承认。
「是家里的奴婢桂香说的?」杜夫人疑惑地道:「除了她,也没别的什么人知道民妇这口味了。」
「还真不是桂香,」安夏笑道:「瞧,那人来了。」
一阵脚步声传来,杜阡陌母子同时转头看向雅座门口,只见蓝玉堂的掌柜出现在眼前。
蓝掌柜躬着身子上前见礼道,「给公主请安——」
杜夫人满脸吃惊,半晌说不出话来,杜阡陌却瞬间明白其中之意,眼神微动。
安夏道:「掌柜请起,过来一块儿用膳吧。」
蓝掌柜不安地道:「草民有眼不识荆山玉,之前公主几次到草民店里光顾,草民却糊涂得很,还请公主恕罪。」
她微笑道:「早说了,这不怪你,今儿请你来是一道用膳的,再这般拘礼,菜可要凉了。」
蓝掌柜终于起身,小心翼翼地挨着桌子坐下。
她故意道:「掌柜你推荐的菜色真是不错,方才说与杜夫人听,她可满意了。」
蓝掌柜低着头,始终不敢看杜氏母子一眼。
杜夫人僵坐良久之后,终于缓过神来,脸上浮现淡淡笑意,「有些日子没见了,听你店里的伙计说,你去进货了?」
安夏插话道:「对啊,掌柜进了什么好货,快拿出来给咱们瞧瞧,我还想再挑几件首饰呢。」
「也没进什么……」蓝掌柜低声道:「只是去了北方,想寻一些羊脂玉。」
「哦,是了,上次那对羊脂玉被我买走了,听你店中的伙计说,你想再寻一对给杜夫人。」安夏问:「可是寻着了?」
听了这话,杜夫人的神情更是温柔起来,深深地看了蓝掌柜好几眼。
蓝掌柜叹了口气,「哪里这么容易寻得到呢……」
杜夫人连忙道:「没寻到也不妨事,反正公主已经把那对福瓜耳坠赐给我了。」
他一怔,「公主怎么……」
「那对耳坠夫人戴着更合适,我也是做个顺水人情。」安夏道:「掌柜若是这趟出门没有收获也不打紧。」
「这趟出门,货也进了一些,不过却是墨玉。」蓝掌柜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的锦盒,奉到安夏面前,「草民想把这个献给公主。」
一旁的小茹上前替安夏将锦盒打开,却见其中伏着另一对福瓜耳坠,不过并非玲珑雪白,却似墨汗的颜色,深邃中带着一抹幽绿,乍看虽有些老陈,然而看久了却觉韵味悠长。
「这个……叫墨玉?」她倒是第一次见。
蓝掌柜介绍道:「对,其实跟羊脂玉也算同源,戴久了亦温润无比。虽然这颜色许多人觉得不如羊脂玉可爱,但前朝太后独爱此玉,引得诸多贵妇人争相收藏,所以也是价值不菲,公主在宫中应该听闻过吧?」
安夏急中生智,胡诌道:「对,似乎有些印象,我母妃好像也有一块这样的玉饰。」
「公主若转赠给婕妤娘娘,那真是草民之幸。」
安夏却没接受,只道:「其实这玉与杜夫人也挺相衬的,夫人,这也是蓝掌柜花了一番心思寻来的,您若喜欢,我也不必带回宫里了,送给您吧。」
杜夫人赶紧拒绝,「不不不,这是献给公主和娘娘的,民妇哪里敢贪心。」
「玉赠有缘人,」安夏笑看着她,「其实这玉本就是蓝掌柜为夫人您寻的,若您没看见就罢了,但今日正好在场,那便是有缘,夫人,不必推辞了。」
这话中藏有深意,杜夫人与蓝掌柜霎时领悟,四下一片鸦雀无声。
安夏为化解尴尬,开口道:「也不知隔壁的梨园可否点戏,杜少傅,不如咱们去点几出,等会儿一边用膳一边听。」
「好,臣随公主去。」这一刻,杜阡陌很懂她的心思。
安夏吩咐道:「小茹,搀我起来。」
其实她不过是希望留一点时间给杜夫人和蓝掌柜独处,她不知道杜阡陌是否知晓他母亲与蓝掌柜的过往,等一会儿她打算仔细问问。
所幸杜阡陌是无比聪明的人,一声招呼他即知该如何行事,此刻她不必再多言。
第九章 缘分注定心之所向(1)
出了食味阁,要至梨园,得绕过一条不长不短的巷子,虽只有一墙之隔,却无门连通,有些麻烦,不过安夏很喜欢这样的麻烦,因为如此她就可以多跟杜阡陌说几句话了。
晌午,天朗气清,树影婆娑,一阵风过,裙摆飘起来,她觉得十分惬意,或许是因为他陪伴在侧的缘故。
安夏微笑问道:「杜少傅没有话要问我吗?」
杜阡陌道:「关于家母与蓝掌柜的事吗?」
她轻声道:「看来杜少傅早有所闻。」
「在下只知道家母与蓝掌柜从前是邻居。」
「杜少傅可有想过……」安夏斟酌一阵子才道:「杜夫人这些年实在孤苦,或许该给她找个伴儿?」
杜阡陌眉心微皱,并不回答。
母亲的心思他多少猜到了一些,可是他的身世如此复杂,假如母亲再嫁,继父必定会洞悉其中秘密,到时候恐怕会惹来天大的麻烦,母亲肯定深知这其中的利害,所以就算这些年寡居、就算她与蓝掌柜有再多的过往,所有的一切都只能往肚子里咽。
有时候母亲对他发脾气,他也很明白,那不过是隐忍太久的一种渲泄罢了,所以他处处退让,体谅一个寡居妇人的苦楚。
「凡事要讲缘分,」他严肃道:「家母若再嫁,我并不反对,可好歹得找个有缘分的人。」
「蓝掌柜与杜夫人就挺有缘的,」安夏笑道:「少时是邻居,年老了还能有来往,这不是有缘是什么?我听闻蓝掌柜也是鳏居。」
他不这么认同,「若真的有缘,他们两人早就在一起了,毕竟打小相识,比起旁人更有近水楼台的优势,可偏偏蹉跎到这把年纪还是两相分离,可见也未必有缘。」
安夏微怔,没料到他会如此回答。
若是这般解释,似乎也行得通,但这样的答案总让人有些不太甘心。
她道:「依我看,只是垩碍太多,杜夫人或许顾及名节,不敢把握当下的缘分。」
他固执己见,「所谓塞碍便是缘障,所以说到底,还是无缘。」
「杜少傅……」她狐疑地看着他,「莫非杜少傅并不赞成母亲再嫁,所以将此事看得如此悲观?」
他言辞中的排斥之意,她当然听得出来。
杜阡陌摇头,「在下是随缘之人,不会刻意拒绝什么,也不会主动筹谋什么,得之是幸,不得是命。」
「那么……杜少傅自己的婚姻大事难道也随遇而安?」她不由道出心中最关切的问题。
他浅笑道:「是随缘。」
什么随缘啊,不主动不争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这跟随便有何区别?说到底,其实还是用来逃避的借口,这是否说明,无论娶熙淳抑或是娶她,其实他都无所谓?
「我倒觉得若缘分摆在眼前,终归还得自己主动往前走一步,才能触得着。」她嘟着嘴道:「否则就像树上的果子,就算唾手可得,可连手都不伸的话,也摘不下来啊。」随缘,也要惜缘才对。
「公主说的也对,」杜阡陌话锋一转,「只是这树上的果子到底生得有多高,是伸手可得还是永远也构不着,谁也无法判定。有缘与无缘,有时仅仅差之毫厘,却谬以千里。」
好吧,她辞穷了,争不过他……杜阡陌真是诡辩之才,刀枪不入,滴水不漏,段位太高,她可绝非他的对手。
「两位是来听曲的吗?」走着走着便到了梨园门口,伙计见了他们,笑着上前打招呼。
安夏道:「我们是隔壁食味阁的客人,想点几首曲子一边吃饭一边听,银子好商量。」
「哦,食味阁的客人啊,」伙计道,「行,行,不知二位喜欢听什么戏?」
「夫人喜欢听什么戏?」安夏侧眸看着杜阡陌。
他答道:「不拘什么,有青衣唱段的都喜欢。」
「那就点几出青衣为主的戏。」安夏对伙计道:「拣戏班最拿手的唱就成。」
「这……」伙计满脸为难之色,「不瞒二位,今儿晌午是永庆班的场子,永庆班的头牌青衣嗓子忽然哑了,如今正在演热闹的武戏呢。」
杜阡陌蹙眉,「这么说,今儿晌午就没青衣的戏听了?」
「怕是暂时唱不了了,」伙计建议道:「两位还是点武戏吧,武戏也是永庆班的拿手绝活。」
「武戏要在台下看才有意思,」安夏失望地道:「我们在隔壁吃饭,就想听几出悦耳的戏曲,哪里看得了武生耍刀弄枪呢。」
「这……」伙计一脸窘迫,「恐怕对不住两位了。」
「咱们回去吧,」杜阡陌对安夏道:「也是不巧,这大概便是所谓的无缘。」
他或许只是一句无心之语,安夏却忍不住想跟他较较劲,「无缘?那也未必见得,今儿我偏偏就想听青衣唱戏。」
「姑娘这是为难我们……」伙计赔笑道:「青衣确实嗓子不舒服,在后台歇着呢。」
「小茹,」安夏转身吩咐道:「你叫车夫回家一趟,去母亲屋里取些前两日调制的糖膏来。」
小茹一楞,「现在?」
「对,现在,马上。」安夏道:「车夫快马加鞭,应该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可来回,将那糖膏赠予永庆班的青衣,她吃了或许嗓子立刻就好了。」
「立刻就能好?」伙计一脸不可思议,「姑娘一片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若不能立刻就好呢?」
「试试吧,」安夏看了一眼杜阡陌,「否则总说无缘,我偏想试试若努力一把,是否还会无缘。」
她话中有话,杜阡陌应该听得明了。没错,她在故意跟他作对呢,若她就此认输,从今以后他随随便便就可以用「无缘」两个字打发她,那么她和他的婚事呢?他连主动迈近一步都不肯,她该如何抓住他?
「如此多谢姑娘了,」伙计道:「若青衣的嗓子真能立刻就好了,一定拣最拿手的好好给您唱几出。」
「我先把银钱留下,」安夏笑道:「若唱不了,我再叫婢女把钱取回;若真能唱,也不必多跑这一趟。」
小二连连点头,「好,好。」
安夏转身对杜阡陌道:「咱们先回去吧。」
杜阡陌也不就此事再多言,依着她打道回食味阁。
到食味阁的时候,菜已经上齐了,杜夫人与蓝掌柜方才定是好好叙了一番旧,两人脸上隐约有泪痕,见到安夏与杜阡陌回来,连忙悄悄擦掉。
两人给安夏行了一遍礼,安夏说了一番客气话,大家才敢动筷子。
席间,杜夫人轻轻问杜阡陌,「方才怎么去了这么久?别累着了公主。」
杜阡陌答道:「梨园的青衣嗓子哑了,」「公主派人回宫给她取药呢。」
杜夫人有些吃惊,「公主真是菩萨心肠,连戏班子里的人,公主都这般体恤。」
「倒不是全然出于善心,」安夏坦言道:「不过是希望她嗓子马上好起来,能给咱们唱曲而已。」
「宫里有什么灵药,能立刻让这嗓子好?」一旁的蓝掌柜十分好奇。
安夏道:「前些天我母妃也是嗓子不舒服,特意调配了一些枇杷糖膏。」
「枇杷糖膏也是民间的常用之物,」蓝掌柜道:「不知宫里的方子有何不同之处,竟能如此神奇?公主说与草民听听,回头草民也去配一副。」
她想了想后道:「我记得有川贝母、枇杷叶、南沙参、茯苓、桔梗、五味子、苦杏仁、生姜、甘草和薄荷脑,辅料为蜂蜜、麦芽糖,一道调制了,嗓子不舒服的时候,一吃便好。」
这个方子是从前杜澈用过的,那时候杜澈在拍戏,也是忽然嗓子沙哑,找了香港一个老中医调了这个糖膏,结果一吃就见效。
安夏觉得现代医学到底比古代要昌明,或许会有用,不过凡事无绝对,假如治不好那青衣,杜阡陌又可以用「无缘」两个字来堵她。
她不过是在与自己打赌。
许久后,小苑来报,「公主,药已经取来了,也给隔壁的梨园送去了。」
「好,那咱们就等着吧。」菜已经吃过一轮,大抵半饱了,安夏又点了一些蔬果、点心,另加茶水。
杜阡陌一直没说话,倒了清茶浅饮,垂眸闲坐,似乎也在等待着。
隔壁梨园的声音,这一刻对他们来说变得格外重要,已经不只是一出戏那么简单,所有的意味深长,所有的话中有话,都可以包涵其中。
静默中,忽然一声「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钻入耳际,杜阡陌猛然抬头。
没错,他没有听错,的确是从隔壁传来的,那声音虽然不够清亮,但好在意韵深长,若是刚刚治好的嗓子,已经很难得了。
「看来梨园的青衣已经被医好了,」蓝掌柜惊叹道:「公主所赐真是灵丹妙药!」
安夏微微笑着,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碰巧罢了。」碰巧便是有缘了吧?这下杜阡陌无话可说了吧?
她以一己之力努力地向他证明,凡事只要往前迈一步,或许无缘也能变成有缘。佛说,缘分全靠修来,上一世所修,这一世所修,种种因果积累,终究成缘,若不修,缘便散了,这一世不散,下一世也会散,如此而已,他可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