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寻过老薛说话了,就问三川口遇劫的事,老薛态底恭敬有加,她问什么,他答什么,只是所答的内容对她欲知之事并无帮助。
「回王妃话,那些河寇人数众多,蜂拥而上,当时事发突然,老奴受老王爷和老王妃所托,抱着还是世子爷身分的王爷起身就逃了,老奴跑得飞快,三川口河崖那儿及人腰岛的芦苇整大片都是,咱就往深处里钻,钻啊钻再钻啊钻,都不知钻了多久,前面突然豁然开朗,竟然就让老奴找到那名神医住的地方,当真是老天垂怜啊。」
穆开微说不出哪儿不对劲,但直觉就是怪。
老薛想都不用想便回答,还答得十分流畅,好似老早就知会被询问此事,因此先备妥说词来答复。
可是……她又察觉不出什么企图隐瞒的恶意。
不仅毫无恶意,老薛微躬着矮壮身躯站着答话时,时不时会抬眸望她,那目光、那神态,彷佛很想仔仔细细将她看个够,但碍于主仆身分又不敢无礼。
问话问到最后,她甚至发现他低头偷偷拭泪,当下内心愕然,害她不得不想,自个儿莫非不自觉地又把「六扇门」办差的气势给端出来,意间惊着老仆了?
结果老薛那边只好暂且搁下,她打算换个人再试。
「王妃问的那位老妇人,嗯,就在那儿呢,就是她。」清婆婆一臂伸长,枯瘦食指直直指了去。
穆开微随即望过去,那是一名年近古稀、身形矮胖的老婆婆,正拿着小铲子蹲在药圃的另一头帮忙翻土。
清婆婆又道,「不过王妃若想找她问事,怕是有难处。康王府里,大伙儿都叫她哑婆……哑婆天生既聋又哑,也不识字,但对园艺的话儿很有本事,之前府里园子的花草树木全交给她打理,只是她身子骨也是一年不如年,这才求了王爷,让她搬到后院来住,跟老奴一块儿整地种药。」
……天生既聋又哑?不识字?穆开微不禁愣怔。
但即使如此,该试还是得试,比手里再加上画画儿……总行吧?
「多谢清婆婆,我知道了。」她深吸口气,握握拳,起脚就往哑婆走去。
一名小婢此时快步来到后院药圃,寻到人,连忙福身脆声道,「禀王妃,兰姑姑说,正院内寝的布置都照王妃的意思安置妥当了,还请王妃移驾回去,瞧是不是仍有什么不足之处。」
穆开微迈出的步伐陡然顿住,想了想,若找哑婆问话,以哑婆的状况肯定要花些功夫,还是找个时候备妥画画儿用的笔墨纸张,想好如何发问,如此才能从事半功倍之效。
心意既定,她脚步一踅,离开药圃回前头正院。
「嗯……咱家的王妃走起路来,那是大步流星啊。」清婆婆真心称赞,笑眯了双眼,两边眼尾带出好多道纹路。
另一端的笪婆头抬也未抬,埋首认真翻土。
「爷,咱劝您了,该对人家说的,还是早些坦白得好,你这么拖着有意思吗?」老薛苦口婆心。
有!都不知多有意思……咳咳,身为主子的男人抹了把脸,挥掉脑中「不良」思绪。
「本王并非拖着不说,是得找个好时机,得天时地利人合。」
但那姑娘以为他体虚文弱,所以才会对他百般迁就。
她让他上榻同眠,因为确信她自己随便动根指头就能制伏他,因此即便遭他「突」抱住压倒在榻,她也没挣扎。
她天天陪他用膳,练武给他看,跟他下棋,邀他出游。
他说的话,她都专心倾听,认真回应。
他心里明白,她是有些心怜他。
如今,她对他心里就算未在男女之情,那也是怜惜他的,如若眼下便将底细挑开,让她明白一切,是否连那一份怜惜也不再有。
老薛不知他内心起伏。垂言叹气,「欸,那日她找老奴去问事,就问三川口当夜的事,爷啊,咱实在憋得痛苦,恨不得把她家娘亲以一挡百的豪勇侠气淋漓尽致说个彻底!但爷不说,咱还得憋着,痛苦啊,这当真不是长久之计。」
「……本王知道了。」被老薛叨念,错在他,他乖乖「听训」。
「再有,那位阴毒婆子说了,除了三儿口当夜之事,她似乎还在查某个人。」
本要开口让老薛别那么称呼女长者,但听到最后他心头陡凛,问,「查谁?」
老薛答道,「毒婆子说,这几日,她暗暗把府里仆役们全看了个遍,连大小管事们也没放过,且一查再查,被她深入再查的人全都个儿高高的,年轻修长的,还有大把好长好黑的发……毒婆子说,府里那几个被锁定的人,身长和外型与您还颇像,根……根本就是在找您。」
「我?!」
「爷,您出去耀武扬威时,莫不是被跟踪尾随了?」
「我……我没有……吧?」他把那姑娘甩得远远才跑回王府的,不是吗?
老薛挥挥手。「算了,不管有没有,爷尽快把事对人家坦白吧,人家以前混哪儿的您又不是不知,真死咬不放一路查下去,要通盘明了那也是迟早的事。」
当爷的那位脑袋瓜垂得更低,「本王……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声音从门外传进。
穆开微大步跨进正院厅堂时,就见康王爷模样似有些垂头丧气,老薛一脸苦口婆心挨在一旁劝说着,也不知劝些什么。
「王妃。」老薛随即行礼,腰弯得更低,连忙替自家王爷答话。「回禀王妃,那个,呃……因为王爷嫌药苦,又不肯喝药了,老奴劝了又劝,劝过再劝,王爷……王爷这才想通了、想明白了,知道还是得按时进药才行,所王爷才说自个儿想明白了,但……但药还没喝,这样。」老天,他整个背都是汗!
穆开微点点头,「是这样啊。」
她瞄向桌上那盅黑糊糊的药汁,跟着抬眼去看康王爷太过苍白的面庞,她两手缓缓叉在两边腰侧,微笑道,「把药喝了。」
「好。」傅瑾熙动作有够迅捷,端起白瓷药盅,舍了汤匙不用,直接以盅就口往嘴里咕噜咕噜……咕噜咕噜……这副药是女长者开给他强身健体用的,对练气具有大效能,残留余温的药汁迅速滑过他的喉咙,落入胃袋。
康王爷在自家王妃面前,乖到不行,听话得不得了。
而老薛在一旁瞅着,尽管冷汗渗了一背,这心里头还是颇为自家的爷感到欣慰、感到欢喜,也感到老脸忍不住烧红啊……
第七章 手不想要吗(1)
一刻钟后——
傅瑾熙在灌完整盅药汁之后,空空见底的白瓷盅被老薛收了去。
老薛迅速退出正院厅堂,傅瑾熙则起身跟在穆开微屁股后头,挺黏人地跟回内寝房里。
见穆开微落坐于塌上,他也跟过去在榻上坐下。
感觉她眸光过来,他也将目光瞥了过去。
「王爷可知我家兰姑姑去了哪里?我以为她会在正院这儿等我,可是却没瞧见人。」边问,她抬起一手,用手背去擦他的唇角。
傅瑾煕凭本能拉下她的手握住,发现她手背上微沾药汗,方明白她是在替他擦嘴,顿时左胸发软,嘴角禁不住往上翘。
他软声微哑道,「王妃的那位兰姑姑似乎对本王那位一向冷静自持的大总管很有意见,这些天,两人时不时杠在一块儿,谁也排解不了……适才大总管亲自寻了过来,也不知哪里又出事,反正兰姑姑就冷着脸跟他走了,两人现下应在前厅那头相互折腾着吧。」
穆开微不禁要想,眠前这位王爷也把日子过得太随兴——
不知哪里又出事,他没想过问。
府里大总管与她的贴身仆妇闹不开心,他不问原由,就由着他们闹腾。
「王爷就没想问问吗?」
傅熙认真想了好一会儿,目珠还缓缓转了圈,「待他们俩相互折腾够了,仍解决不了的话,再问。」
穆开微好气也好笑,原想一拳捶出去,如同跟「六扇门」的弟兄们那般,你一拳、我一掌地交手,但一拳出去硬生生收了力道,怕把他捶坏,临了改捶为拧,不重不轻地拧了他臂膀一记。
就见康王爷先是垂目静看着被拧的地方,然后抬睫看她。
「噢……」他很迟钝地喊了声痛。
穆开微被他带点傻气的无辜表情逗笑。
见她笑,他也徐徐笑开,慢悠悠道,「本王长这么大还没被谁拧过,王妃肯来拧我……本王甘之如怡,很是欢喜。」
「我哪天要是真的对你动粗,你怎么说?」她逗着他。
他想也未想便答。「那定然是我有错在先。」
穆开微顿时说不出话,有些想抬手按按胸口,因埋在血肉里的心似乎跳得太用力。
傅瑾熙咧嘴又笑,近来的他变得很爱笑,他环顾着寝房,道,「王妃那天询问本王可否动一动咱们这间寝房,本王对此事毫无异议,只要王妃欢喜便好,今儿个兰姑姑就领了两位女匠人进来,不出一个时辰便退出,本王其实挺想知道内寝这个所在若按王妃的意思重新摆设会是何种风貌,但此时看来……嗯,似乎没变啊。」
闻言,穆开微笑得略神秘,她忽地脱靴上榻。「王爷也请上榻,我指你瞧。」
傅熙应了声,乖乖照做,他盘腿坐好,凤目里布满好奇。
穆开微一脸无害地说,「明面上没变,暗地里变了不少,例如咱们晚上睡得正香,却有人摸进王府,且还摸近榻旁,甚至摸上榻了,这时就可这样!」
穆开微蓦地拉动之前不曾出现在内榻角落的一条小绳。
她已算计好先将康王爷「诱骗」上榻,再扯动机关小绳,暗藏在睡榻上端的细网会大张罩落,以她的身手想及时闪避根本小菜一碟,然后「天真无知」的康王爷就会很无助地被网罗住。
她脑海中都想象岀他那张清美俊颜无辜望着她的表情了,总令人想逗他、欺负他,更想护着他别谁欺负了去。
但,细网子确实罩落,两位女匠人手艺确实绝佳,从她拉机关到网子落下,中间不过半息,整套机关操作起来无比利落,不倒落的是她自己。
她来不及闪开,因为一手实然被康王爷抓住,而她没有甩脱他。
结果就是两人一块儿「落难」,原本想捉弄人的穆开微禁不住笑叹,「在自个儿榻上被自个儿的机关困住,这算是阴沟里翻船吗?」羽睫一扬。「没想到王爷会有这一手。」
傅瑾熙一开始也没猜到,直到见她拉那条小绳,他脑中这才灵光一闪。
好歹,他也曾在她穆家的闺房里吃过苦头,加上这一次她拉机关的动作并不快,他立时明白她的意图,才故意探手去抓她。
想到那一晚摸到她榻边,舍不得下药,紧接着在她手里吃了一大堆苦头……此际忆起,那些苦头竟都化作蜜味,让他心里软到要塌陷。
穆开微见他直勾勾望着自己,菱唇微启却无语,气息不由得微紊。
今日在家未出门,康王身上穿的是一袭水青春衫,襟口以靛青丝线为主色,用暗绣手法低调地滚着一排精致的繁花纹,这袭春衫衬得他整个人十分清雅,他未戴冠,长发简单拢在身后,鬓发则轻松慵懒地垂在胸前,让那张清俊苍颜更有落拓绝美的神貌。
细网里,两颗脑袋瓜离得好近,四目相接,穆开微发现自己着实挪不开眼。
康王爷那双漂亮过头的圆眸突然在她面前放大再放大,等她明白过来时,他的鼻侧已轻贴她的,他不笑也像在笑的唇已亲密贴着她的嘴。
是说……她怎么也忘记要闭眼睛?!
这个吻从发动到结束,彷佛一下子,也好像经过好半晌,她向来果敢聪明的脑袋瓜出现短暂空白,没办法精确拿捏。
苍白俊颜缓缓退开,那双风目仍瞬也不瞬,亮到渗出水光。
两张脸相距仅一拳之距,穆开微发现康王爷气息大乱,胸脯明显鼓伏,她微惊,抬手去探他的颈脉,却听他闷闷的、低声沙哑道——
「好,来吧,你把我掐了吧。」
穆开微听到他那近乎厌世的语气,不禁一怔,「王爷方才说了,倘使我对你动粗,定然是你有错……。咳咳,怎么她的声音也沙哑成这样?她吸深一口气,问,「王爷求我动粗,是觉得自己做错什么?」
「本王……本王亲了你。」白惨惨的颊肤硬生生逼出两团薄红。
穋开微也觉得脸热,因为他脸红给她看,她也跟着脸红。
「所以王爷……亲我,是一件错事吗?」唇瓣热热麻麻的,她下意识探岀舌尖舔了舔,却不知这无心的举措落进康王爷眼里,简直令他唾液泛滥,难以把持。
傅瑾煕不管了,什么不管了,他再次朝她倾去。
这一次,他一双泛凉的掌心去揍她的脸,抵在她额上,鼻尖相碰。
他沙哑道,「不是错事,本王没做错。即便真做错,一条命了结在你手里,那也很好,能死在王妃手里,比什么都好。」
「什么死不死的?王爷你唔唔……」嘴被堵住,那凉凉却无比柔软的男性嘴唇这次竟然耍狠,趁她张口说话之际猛然攻进,连……连舌头都探进来!
他的气味……
穆开微有些讶然,有些纳闷,他唇齿间犹留药香,对于一位需长年调养身子的人而言,实属寻常,那气味并非不好,却似单纯的、仅有药的味道,其中没有一丝一毫独属于他这个人的气味。
每个人皆有自己的气息体味,即便染过药香,那气味与药香会融合再散发,但他很不一样,是纯粹体质之因吗?还是幼时那场怪病所导致?
她没办法再胡思乱想,因为康王爷像饿了好几顿,毫无章法地乱亲,亲得她半张脸都湿了,但恨不得把她的唇舌全吞进肚中。
穆开微两手攀在他的小臂上,要扳倒或推开他易如反掌,但她刚刚被他偷亲时没有抵抗,这一次又为何要拒呢?
两人成亲,终究是要亲近的,如果她此刻拒绝他,她想,他心里定会很受伤,表情定然是尴尬且觉得无地自容,他会把错归究在自个儿身上,很可能再不敢主动靠近……她不要他那样,不想一点儿委屈出现在那张脸庞上。
想通了,她的手改而一把揽住他的颈,另一臂探去搂他的腰。
她强而有力地回吻过去,绝不任他专美于前。
男人被她的「反击」扑倒在榻,他也学起她紧紧搂住她的腰身,两人在细网机关里亲得翻天覆地,四只脚和发丝还被网子缠住,滚都滚不出来,却谁也没放过谁。
尽管一团火热、一团混乱,穆开微犹能察觉到康王爷抑在喉头的那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