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德大师老泪盈眶,摇首喃喃。「孽徒……孽徒啊……这都做了什么……」
即在此际,原先假装要出去找人的观钦忽地从袖中掏出一根火棒,他矮下身,将火棒引线朝地上重重一刷,立时点燃。
「放下!」穆开微眼角余光一瞥,飞刀暗器再发。
岂料观钦唇现诡笑,不闪不避,任那把飞刀削去两指仍高举不放,火棒爆出花火,那道烁光瞬间冲破屋顶,在高高天际上「砰」的一声炸开。
看来是做为联系之用的小火炮,表示宝华寺中还有他们的人。
穆开微拔刀出鞘,剑刀辉芒凌霜迫雪,映照她此刻凛寒的面容,更映出眸底两潭冽渊。
能进到讲经堂近身服侍贵人的宫人和宫女不出十人,此时已慌成一团。
两名宫人边张声嚷嚷边往外冲,还没能把外头的侍卫喊进来,已被七观中行四的观基一脚踢昏,瞧他出腿起落堪称无影,竟是个深藏不露的练家子。
几是同时,讲经堂外掀起骚动,观钦放出的冲天火炮起了效用,寺中同伙正与近百名的皇家侍卫军短兵相接,刀械相交声伴随叫嚣声响,将整座讲经堂完全环绕,宛若敌人从四面八方涌来,令堂中贵人们无一处可逃。
「太后!太后——」、「太后娘娘您别急、别急啊!」、「小璃,李太医给的那蓝瓶子药丸,快啊!」、「在这儿在这儿!」、「快倒出一丸给太后服下!还有紫色草药瓶,快打开!」、「是、是!呜……」
穆开微沉静听着身后那一阵忙乱,目光始终盯着堂下的五观。
她大致能瞧出,眼前年纪最长的观止和最年轻的观钦不似识武之人,但观基与余下两位不是容易对付的,若他们三人联手……她有几分胜算?
忽而,一道微沉却徐和的男子嗓音响起——
「小璃,把草药瓶给本王,让本王亲自来。」
那声音一出,似在瞬间将慌乱抑下,穆开微不禁侧首迅速瞥了一眼。
她瞥见太后正倚在皇孙康王爷的胸前,嗅着宫女开了封后交到康王手中的一瓶草药。太后并未晕厥,但形容虚弱,而康王爷……她居高临下只看到他垂首的脑袋瓜和一大把以白玉珠冠作束、垂荡在肩背上的如缎青丝。
「小穆子……小穆子……」太后边嗅着草药,边让宫女们抚着背心、掐按虎口穴位,她抬眼,幽幽唤出声。
穆开微颔首应道:「且避在微臣身后,莫惊。」
她话音未竟,观基领着行五、行六的两个师弟已然出手,招式奇巧。
她能猜出对方的想法,事已至此,无可挽救,最好的办法便是将皇家两位贵人挟持到手,有太后和康王这两张天王牌护身,摊在明面儿上再来慢慢与朝廷谈判,不信挣不到一条活路。
不过她能拖,他们却拖不得。
她将手中剑刀使得迅捷无比,流转出一道道凌厉辉芒。
对方三人左突右冲,上中下三路联手猛进,她仗着兵器锐不可当、剑招与刀式变化并用,硬是架开铺天盖地般的一轮狠攻。
「刀!」这一边,观止不知从堂中何处取出兵器,也许宝华寺各座佛堂和书阁里都预藏了。他将大刀抛给观基他们三人,与刚紮紧伤口止了血的观钦一人一边搀起圆德大师,后者似惊呆、似绝望,身躯瘫软如泥,几是被拖着往门边带,口中念念有词——
「大逆不道啊……死罪……没有活路……宝华寺完了……什么都没了……」
「师父,宝华寺没了不打紧,只要活着,有师父的译经和名望作为号召,就能聚人气,就能有咱们自个儿的人,占山为王、据地称霸都能够,哪来什么罪。」观止低声劝慰,不住地安抚。
穆开微欲分神再去听却是不能了,因观基三僧手握大刀已再次欺上。
血脉贲张,斗志高昂,她无须去想胜算多少,眼前阵仗可遇不可求,敌手个个功夫不俗,三人之间还相互截长补短,配合得几乎是天衣无缝。
几乎是。
也就是说,还是有破绽可寻。
阿爹穆正扬曾手把手地传授她一套名为「双璧谱」的武功,可说是穆氏武学的精髓,在被高手们围攻时能起大作用,她很努力学了,结果及不上大师兄孟云峥她能理解,但,就觉得自身不知为何总还欠缺那么一点火候儿,后来爹跟她说,她是少了实战经验。
实战。眼前好不容易来了机会,怎能放过?!
而横在面前的这一战,她要赢,她会赢,她只能赢。
她拔出佩在腰间的银匕,那是爹特意请人为她精制之物,约莫半臂长,握柄完全贴合她的掌形。
于是就这么一手剑刀、一手银匕,「双璧」并用,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她自身截长补短,再以短为利,防守与进击皆在一招中变化。
观基三人迅捷如风地挪移进退,三把大刀挥织而出的刀光宛若大网罩落。
穆开微却一夫当关,考量到贵人们老的老、弱的弱,还有一小群娇柔的宫女们,她尽可能守住脚下一步之内的方圆,不令身后的众人失去屏障。
忽然——
「中!」她剑刀猛地一扫,却是虚晃,左手的长匕才是杀招,「咄」的闷响刺入一人心间,三人刀阵陡破,她无丝毫停顿,本是虚晃的剑刀忽又变成实砍,重重落在另一人肩头,立时要了对方一条胳臂。
观基大叫一声疾速后退,脚踝却不知被何物击中,麻到他整个重摔在地。
待穆开微这边侧首去看,心下一突,但绝不可能放过眼前优势,她倏地将剑刀抵在观基颈上。
制住对方之后,她眸光疑惑中带沉吟地扫过观基的身上和四周,最后在他脚边捡起一颗圆润的小物。
观止、观钦早已拖着圆德大师离开讲经堂。
此一时际,穆开微重伤两僧,擒住观基,讲经堂终于有人破门而入,且有好几道人影接连撞破大窗抢进,幸得全是自己人,除了禁军侍卫,更有她「六扇门」进寺中打暗桩的人马。
侍卫军老大一进讲经堂,看清楚态势,自然就单膝着地,高嚷着「救驾来迟,请太后、王爷降罪」之类的话,随在他身后杀进来的侍卫们更是跪了一地。
穆开微把观基交给两名手下,将手中兵器回鞘了方才转身,同样单膝落地。
「太后和王爷受惊了,微臣……呃?」抬起双臂在胸前作礼,「罪该万死」四字不及出口,她忽被康王爷那张正抬首望着她的面庞震得有些发懵。
她不是没见过康王爷傅瑾熙,但几次都是隔着一段距离,从未像今日这般近身拜见。
此刻,两人相离不过一臂之距,他搂着他的太后奶奶坐在榻垫上,并被宫女们簇拥着,她跪下请罪,两人视线正好对上。
天朝的龙子凤孙们大多生得一张好皮相,她眼前这张雪白到近乎病态的瓜子脸也是好看的,两道修长入鬓的墨眉下是一双优美高雅的丹凤眼,鼻梁高挺却不失俊秀,唇……当真是漂亮的菱唇模样,上唇薄而形明,下唇偏丰润,而似乎不管他笑或没笑,两边嘴角都是翘翘的,令人莫名地想随他也翘起嘴角。
然后……就是……还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古怪感觉。
他看着她,瞳底粼光潋滟,彷佛看得很专注、很仔细,什么都不愿错过似的,又好像全心全意信赖她,以她为……为依归?
穆开微连忙甩开脑中的胡思乱想,启唇欲再言语,男人那张漂亮菱唇却先出声——
「你说避你身后,太后奶奶与本王避得很好,你说莫惊,本王便不惊。本王很听话。」
他语气带着股亲昵劲儿,瞬也不瞬的凤目对她徐缓眨动。
穆开微不禁纳闷了,但心头亦是一悸,因为又听到那微沉却柔和的男子嗓声,彷佛具镇魂疗癒之效。
而他的表情亦是啊,太过温驯无害,无辜到让人由衷地想保护好他。
「小、小穆子……」缓过气来的太后虽仍虚弱,一双眼从头到尾可都瞧得真真的,老人家边唤着边探出手,伸向她轻唤的那个人。
穆开微本来跪得端端正正,行礼行得一丝不苟,见太后娘娘那只保养得粉润雪白的手直探过来,都探到门面了,她不得不恭敬地送上自个儿完全称不上柔软的手,任由太后握住。
「就是你了,小穆子……」
……呃?就是她什么?穆开微一脸莫名。
太后边喘边道:「如此剽悍、这般勇猛,就像执戈降暴的玉面罗刹,定能……定能镇煞一方。」她五指陡收,使劲握住穆开微的手。「哀家为你指婚,指你为康王正妃,把你……把你指给他。」
穆开微发现自己的手被太后转交到某人掌里,而某人还真把她握住,不仅是握住,还是十指交扣的那种握法。
「……王爷?」她声音像吞了大把炭灰般沙哑。
「欸,是指给本王了呢。」那恍然大悟的表情依旧是无害又无辜。
第三章 拿你来镇煞(1)
太后指了婚,把穆开微的手交出去后,似乎觉得转危为安且大事底定了,老人家两眼一闭,身子放软,很干脆地晕过去。
宫人宫女们自然就是一轮呼天抢地的焦急哭喊。
穆开微在这个时候很坚决地收回自己的手。
她的想法很简单的——
首先,她不是大夫,更非太医,对此时可能因惊吓过度而昏过去的太后没有任何帮助。
再来,讲经堂中的危机解除了,不表示外边的事也顺利解决,她既为「六扇门」掌翼之首,一些弟兄们还在外头忙活,她自当赶去援手。
然后,她完全不觉得太后娘娘的指婚是认真的,随手一指就把她指给随行在侧的康王爷,真这么干,那咱们这位康王爷也……也太憋屈。
毕竟身为皇家的龙子凤孙,就该配个世族大家出身的闺秀,她不是小瞧自个儿,只是觉得这样的姻缘,彼此都不适合。
所以她当机立断,收拾心情抽回手,假装没听清楚太后所说的,却道:「王爷,贼人尚未尽数落网,还需追击,小的先行告退。」
不等回应,她直接将场子留给康王,起身离去。
她想,有一群宫人、宫女和一大票禁军侍卫在场,他康王爷傅瑾熙有满满一屋子的人可供使唤,用不着她。
追出讲经堂,外边一片惨况,皇家侍卫虽有损耗,但身中数刀、倒卧在血泊中的僧众亦着实不少,粗略估计至少七、八十名,这意味着宝华寺半数以上的僧人皆反着朝廷,如此状况堪称异常。
而后,穆开微追至寺中后院,与「六扇门」中位居第二把交椅的毕头会合。
「头儿安排得好啊,咱带着孩子们在这儿守株待兔,果然将对头堵个正着。」毕头先是挲着粗脸嘿嘿笑,忽地一拳搥在另一手的掌心,恨声骂道:「可惜给逃了一只,那个叫观钦的家伙真不是个玩意儿,他师兄要他帮忙一块把圆德大师带走,八成是意见相左,两师兄弟半道上吵了起来,后来还拿他师兄、师父引开咱们,他自个儿趁乱溜走。」
宝华寺之乱,观钦混进无辜的僧人和信众中成功逃脱,「六扇门」活逮了观基。分别被穆开微刺中胸部以及连肩砍断胳臂的两位观字辈和尚则因伤势过重,没能留活口。
至于整件乱事中最关键的人物——观止,穆开微再见到他时,他胸前没入三根「六扇门」专用的袖箭倒地不起,口中不住溢出鲜血,估计是难活了。
圆德大师跌坐在观止身侧,身形更显佝偻。
观止拉住师父一袖,艰难出声。「……都是为了您啊……师父是最好的译经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不世出的能人……藏经阁里尚有好多经文未译,宝华寺中除师父外,无谁可做到最好……有师父在,哪儿都能聚来信众百姓,但师父老了……衰老了……但是,那人可以……起死回生……师父就可以活十年、二十年,甚至……甚至……」
「那人是谁?!」穆开微扳正观止染血的面庞。
「你跟谁作了交易?!」她凛眉凛声。
观止怔怔望着她,张口又大量呕血,最终说不得话了,气绝时,两眼未闭。
结果这一次「六扇门」办案,在宝华寺后院一座相当偏僻、据说早已弃置不用多年的地窖中找到之前遭劫的几名姑娘,却有两名并未寻获。
而「宝华寺七观」中唯一被逮住的活口观基,果然如穆开微所想的那样,主事的是观止,懂得动脑子的是观钦,观基则是当「打手」的分儿,「六扇门」连日来软硬兼施,从观基口中挖出的线索并不多。
穆开微很忙,见天往外查案,忙到压根就把太后那儿戏一般的指婚之事抛诸脑后,直到某一晚,她被家里的老管事遣人召回去,说是她家阿爹要她速速返家。
一奔进家门,她家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七情不上面的爹正大马金刀坐在正厅堂上,竟是眉峰成峦、十分苦恼的神态。
「爹今日奉召觐见,皇上在内廷重元阁接见我,与我谈事。」
「爹虽辞去‘天下神捕’一职,把‘六扇门’掌翼之职也卸下,但仍为我朝三法司参谋,皇上私下召您进宫议事,莫非是内廷出事?」她满脑子只想到案子。
她家的爹停顿许久才道:「内廷无事,但咱们家有事。」轻敲膝头的五指忽地收握成拳。「太后懿旨,将你指为康王正妃,皇上召我入宫,谈的就是此事。」
说是「谈」,实则是被告知。
她家阿爹被皇帝老爷召进宫「知会」,说一切是太后的意思,而且已当众指婚,金口既出,便成定局。
「圣上的意思是,你救太后、救康王有大功,身上品级已是正三品,我朝女子为官为将,从未有过更高的晋级,加上你已二十有五,指个王爷的正妃之位给你恰好可以,爹亦盼你能有个好归宿,我想你娘亲她……她应该比爹更希望你能卸下‘六扇门’掌翼之职,嫁人生子才是。」略顿,表情更严肃。「但在爹眼里,这位康王爷对你而言却非好对象。」
重提指婚之事已让她愕然不已,她尽可能动脑子,想了想问:「爹是因不喜康王身骨太病弱,才觉对方非女儿良配吧?」
「此为其一,但不是最主要的。」沉沉叹出一口气。「有一事,实未对你道明,如今是该说与你知,也好让你心里有个底儿。你娘亲十七年前遇险身亡,明面上说是遭三川口的恶寇围攻偷袭所致,实非这般单纯,皆因她当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了不该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