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浓烈而可怕的母爱里,他无助的发现自己日渐被侵蚀──一如最初时他所预料的那样,他正在被改变。
他会想哭,他会觉得委屈,他会想要被拥抱,他想要不断的听着那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说话或唱歌;他不再害怕失去意识,对睡觉这样松解的活动也变得喜欢。
他逐渐接受自己不叫守护灵,而叫沈护的事实。
他松懈了、耽于享乐了;他被这个自己所不了解的新世界给收服了。
真是,太可怕了!那种,叫做母爱的东西,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让他束手就擒了。
困在手机里、浸在蜜罐里,这一千多年来从来没有过得这样舒坦安心的守护灵一边嫌弃着,一边自厌着,一边享受着,然后,朝那温暖的怀抱依偎得更紧密些。想要时时听那温柔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疼爱,一遍又一遍地唤他「护儿」。
如果这是销魂蚀骨的迷魂瘴,那就让他就此沉沦到魂飞魄散吧。
※※※
叶知耘扶着沈如律缓缓在医院里散步,最后两人来到十二楼的空中花园。
十二楼是特等病房区,一般病患与家属不会上来,不过也并不阻止知道这里有花园的人上来赏花。
身为医生的家属兼每年都会来健康检查一次的常客,沈如律当然知道医学中心有哪些不为众人知的好去处。所以他一手拄着大黑伞,一手让叶知耘扶着,也算在这几天领着叶知耘把医院给观光游览了一遍。
在叶知耘的搀扶下,他在种满一小片波斯菊的花台边坐下。虽然现在眼睛看不见了,但闻着空气中淡淡的花香与青草昧,也可以知道这片小花园有多么生机勃勃,被照顾得非常好。
叶知耘站在沈如律的面前,看着他依然俊朗健康的脸,最后目光定在他那双即使看着她,却再也没有半点神采的眼眸。轻声地问:
「沈家老祖宗终于找到了她的孩子,那么,接下来,应该就是离开人间了吧?」
沈如律没有马上回答,一连深吸了好几口气,将清新空气浸满全身感官,才回应她的问话。
「应该是吧。老祖宗以前就说过,她不能留在人间太久,那会对被她依附的身体造成伤害。如果不是我脑子里长了肿瘤,当年她也是不敢近我身的,就怕伤害到我。妳知道的,就算老祖宗是个正统的鬼修,但只要跟阳间的人进行交流,就无法避免会吸收活人的阳气,所以这十四年来,她几乎都不理我,我只能根据自己的猜测去为她做一些事,或者带她出来走走──」抬了抬手上的大黑伞。「只要是灵体状态,被太阳一晒都会不舒服的,所以我常常把这支伞带着,让老祖宗可以透过我的眼来看这个千年后的世界。」
「……你有没有想过,等老祖宗带着她的孩子离开之后,你怎么办?她还有能力帮助你吗?你会死吗?你这几天都在为你家老祖宗开心,却对病情闭口不谈,你是不是觉得你会死?也准备好了面对死亡?」她不肯顺着他的意去谈别的话题,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此刻她半点也不感兴趣。她今天就只想谈这件事,所以她用最直白话来质问他,不容许他回避。
第11章(2)
虽然看不见她现在是什么表情,但她牢握着他手掌的双手却冰冷得可怕;所以沈如律知道,她在害怕,她甚至已经快要撑不住情绪,似乎随时都会崩溃得号啕大哭。
沈如律有一颗强壮的心脏,他认为自己这辈子绝对不可能有死于心脏病之虞,也没有机会体验心痛是什么滋味……铁齿的人,总是会遭到报应。瞧吧,此刻心口漫涌上一种痛意,且逐渐加重,这可不就是铁齿的报应?
他深吸口气,再深吸口气,张开了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她想听什么答案,但他没有办法给,所以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也许有人觉得应该说一些善意的谎言给人保留一点希望,但沈如律从来就是务实的人。而且,他非常珍惜他活到三十二岁才终于喜欢上的这个女孩。
对于喜欢的人,他只想善待,不想欺骗也不想欺负。谎言就是谎言,哪有什么善意恶意。以为说谎会让爱人好过,其实不过是把别人当傻子耍的自以为是。
「知耘……妳该知道……」他终于发出声音,沙沙的,每个字都像刮过喉咙之后,才艰难的凝紧成语句。「妳……该知道,我也许可以为妳摘下天上的星星,却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寿命定数。多活了十四年……已经是老天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结果了。」
「所以你很平静,是因为你认为多活了十四年,已经是老天对你的厚爱与优待,所以你坦然的面对死亡,而没有任何挣扎,是吗?」知道他虽然眼睛正看着她的脸,却是什么也看不到的,所以她紧握住他手的力道很重,重到指甲都掐进他掌心里;她可以感觉到他的掌心有着浓稠的湿意,一定是她把他给掐出血了吧?原来她的指甲竟然也有变成伤人利器的一天。
「痛吗?」她收了手指的力道,抬起一只手,仔细端详自己原本莹白圆润的指甲,在尖端处沾上了血迹,像是特殊的美甲彩绘──适合去参加万圣节舞会的那种造型。
「不够痛。」沈如律以手指轻轻摩挲着掌心,不意将微微渗出的血珠给揉散开来。「如果妳可以让我更痛,或许在下一个轮回时,我还能记得这份疼痛。」他朝她张开手掌,鼓励道:「妳再努力一下。」
叶知耘脸色很难看,咬牙道:
「我简直要开始恨你了,沈如律!你这样豁达面对生死,是对我最大的侮辱!难道因为我们才刚说要交往,就发生这样的事,感情来不及深化到让你足够在意我,所以你才能在现在笑着跟我谈天说地,然后平心静气的面对死亡……」
「知耘……」
「你是不是庆幸着幸好我们才刚开始,所以你死了之后我不会伤心太久?很快就能毫无留恋的投入下一个男人的怀抱?让别的男人吻着你吻过的辱、让别的男人对我做着所有你想做却永远没机会做的事?比如结婚、上床、生子过一生?」
「无论如何,我总想妳过得好。」
「这时候又想要扮演起痴情绝症男主角了吗?」她冷哼。
沈如律笑了笑,可惜心里苦,笑容也扭曲成了苦瓜模样。
「虽然我们嘲笑过那种老掉牙的剧情,但不得不说,艺术果然来自生活,即便是老套剧情,却是真实在现实生活中不断重复上演。」
「你只是个体育老师,别企图跟我谈论文学及艺术。那些东西,对我来说半点用处也没有,所以我完全不想听你扯!」决定把恶女形象展现到极致,懒得顺从他这个病人的谈话期望。
「……身为一个才刚跟我交往的女朋友,这么快就露出嫌弃的真面目真的好吗?我以为,妳至少会把崇拜欣赏的表相撑得久一点……至少半年吧,然后才打破我们男人对女友甜蜜可爱很好骗的幻想。妳现在就嫌我扯,我都要以为我们已经是交往七年以上的老夫老妻了。」
「为什么是七年?你对这个数字很期待吗?」她语气特别甜蜜地问,难缠得让沈如律的心脏不由自主为之抖了三抖。
沈如律承认,他对于抓狂中的女友很是束手无策。这时他大概可以理解为什么他那些已经结婚的或交往中的哥儿们,心目中理想的宜室宜家老婆,最好是老实(笨)一点的了。因为太聪明的女人一旦刁钻起来,男人真的hold不住啊……
「不期待。如果我还有七年,我一定向妳证明我对妳的爱七十年不变质。」就算再迟钝的男人,也知道这个时候一定要力表忠心。
叶知耘努力忍住眼眶中泛满的泪意,两只原本冰凉的手掌,在他热力十足的大掌不断搓抚下,渐渐温热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他的话感动?此刻说爱,明明只是带着点开玩笑意味,真心相当欠奉啊。可是,她还是喜欢听他说,不管是用着怎样的口气说出来。这样的甜言蜜语,说再多她都觉得不够。
沈如律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感觉得到她的双手微微颤抖,呼吸也变得压抑隐忍。心口再度疼了起来,好不容易营造出的一点短暂轻松又消失无踪了。
「妳也看到了,我家老祖宗为了找她的孩子,找了一千多年。要是一千多年没找到,就会一直找下去,也许找到魂飞魄散或地老天荒。这种执念我八成也遗传到了,所以也许我只活到明天,也许我可以活一百岁,不管活多久,我都会执着的爱着妳。我三十二年来就动心这么一次,这一生,也大概就动心这一次了。」
他听到她沉重的吸气声,然后是她带着鼻音的声音:
「空头支票不要乱开,不要仗恃着……你的病,就肆无忌悍的说胡话,我不会当真的。因为,我从来不信虚无飘渺的承诺,我很现实,很短视,只看当下。」
他将她的双手展开,轻轻往自己脸颊上贴去,轻道:
「致我的姑娘:当下,我沈如律,正爱着叶知耘。无论未来妳打算怎样忘掉我,妳只要知道,此刻我爱着妳就好。」
两滴灼热的泪坠在他眉梢上,他才发现她的脸离他如此近,然后,她柔软的唇,印在他额头上。
他闭上眼,压抑住喉咙深处涌上的叹息,只能张开双臂,将正在无声哭泣的她给搂进怀里。为了不让她听见自己无奈的叹息,只能紧闭上嘴,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反正再怎样动听的安慰词语,也没办法让怀中这个精明理智的女孩感觉到好受一点,既然说了没用,就别说了。
他不敢开口说话,她却是即使被察觉在哭,也要哽咽着声音说话:
「如律,我一直以为你的病,你家老祖宗是有办法解决的……所以,我接受一切的怪力乱神;然后我发现我的直觉变得很灵,当然,那也许是关心则乱的胡思乱想;但我姊手机里的那只鬼,我就觉得一定跟你家有点关系;后来你家老祖宗愿意从你的手机里现身,也是因为发现了她的儿子才忍不住出声。我还发现阳间的人如果跟鬼魂交流,是会流失阳气的,所以我们才会因此浑身发冷。而你弟弟因为体质的关系,反应比我们更要大上很多倍……许多许多原本我这辈子不应该会经历到的事,因为你,我都经历了。所以,我一直以为……我可以像开了金手指的灵异偶像剧女主角那样,拥有改变命运的能力。至少,可以在处理这一切的同时,让你的身体痊愈。可是你的态度让我发现,这一切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你家老祖宗毕竟不是神,她没有能力让你得回健康,对吧?」
「如果她有能力,早在十四年前就帮我把脑子里的肿瘤处理掉了,哪会留到现在。」这种事,不用到老祖宗面前祈求,就知道她的无能为力。所以沈如律从来不开口说出让老祖宗为难的话。
「有没有可能……她再度住回你的脑子里,住到你一百岁之后再离开?」如果这是唯一能让沈如律活命的办法,那么,为什么不继续这样做呢?反正在找了一千多年终于找到她的孩子之后,只是再停留个区区一百年,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知耘,老祖宗之所以可以自由来到人间界,是用了她十世积善以及千年以来所有修行来发愿,就是要找到她的孩子。当孩子终于找到之后,她所愿得偿,就不再拥有人间界的居留证,就像护照过期一样,一定的时间之内,就得遣返回她应该去的地方,她是正统的修道人,不能犯法。」
「她是所愿得偿了,可是你呢?你既然说了爱我,就得负责,就得不择手段的活下去,就算是挟恩以报,只要能让你多活一天,你都该努力求生。」
「知耘,我可以为妳做任何事,但不包括为了活命而去让别人做出可能得牺牲性命之类的事──」
沈如律所有的说词被一巴掌给打断。
那一巴掌听起来很响,但也不过是很响而己,并不怎么疼痛。不过比起那不值得在意的疼痛,他错愕的是自己生平第一次挨人巴掌,以及,气质高雅的淑女竟然被他逼得动粗;还动粗得这样干净利落,显见她很有当泼妇的潜质。
叶知耘此刻哪管他是惊了、吓了还是呆了,满心的气急败坏与忧心如焚再也忍不住吼了出来──
「是!你品性高尚!我万万不及。我是个小人,不在乎别人用命来换你活命!我只要你活着,就算卑鄙无耻负尽天下人,我也想你活着!活着证明你对我的爱可以七十年不变!可是你却一边说着爱我一边认命!是不是因为七十年的空头支票不用兑现,所以现在才敢尽情的甜言蜜语?反正死无对证,对吧?」
「别哭……」他轻声道。
「我哭不哭关你什么事!」她恨声道。
「哭了……就不美了。」声音仍然轻柔,如同他轻抚着她背后的手,小心地,温柔地,倾注着爱意。
「我现在就算美成天下第一美女,你也看不到!你管我美不美!」
「妳哭,我会心疼……」
「少来甜言蜜语!我不趁你会心疼的时候哭,难道要等你被烧成一堆没有知觉的骨灰再去哭坟吗?你少作梦!如果你死了,我一滴泪都不会掉!」
「好好,到时不要给我哭坟。我怕我会忍不住学梁山伯把坟倒开,将妳抓进去当押坟夫人……」他低笑。虽然胸口挨了一记粉拳,但还是不愿意松开紧搂着她的双臂。
「你、你还敢嘻皮笑脸!你以为这样我会被你逗笑,然后忘了你快要死掉的事实吗?你你你──」叶知耘愈说愈生气。他愈逆来顺受,她愈想搥他!可是看他一脸任搥任打任骂的表情,她非但没有解气的感觉,反而更抓狂了。
「知耘,妳消消气──」
「抱歉,打扰一下。」一道好听而带着几丝严肃的声音突兀的介入他们小两口的打情骂俏中,将沈如律原本要说的话给截断。
「有什么事吗?」沈如律很确定自己不认得这个声音的主人,于是开口问。
叶知耘则有些傻眼的瞪着那个站在不远处、站在一片以波斯菊为背景的地方,既显得玉树临风又气势夺人的男子──高元。
高元没有回答沈如律的问话,只是扫了他一眼,便又看回那名印象中高雅端庄、举止娴雅从容,像是这辈子都不会有失态时候的名媛……如果这名长得很像叶知耘的女子,正是他相亲所认识的那位、正是他一直打算正式交往,然后最晚明年结婚的那位女子的话──那么,在今天意外见识到她撒泼加呼巴掌神技之后,高元只能在心中默默摀着发颤的小心肝,感叹着女人简直是天生的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