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家十分质朴,不像都市人凡事争先恐后,他们安静的等待,偶尔闲话家常,没人因为久候而发出不耐的抱怨。
除了坐立难安的韩翔叡。
“我先说明白,我绝不喝满是细菌的口腔。”太脏了,上面还浮着黑黑的纸。
“是口水,不是口腔。”想“喝”她的口腔,她还不肯呢!那是她男朋友的权利。
一想到“男朋友”,方芊伦的表情略微难看。那个做错事死不悔改的混帐还敢跟好呛声,说大话要抢走她的独家新闻。
哼!真让他得逞了,她王牌八卦后也不用混了。
“我不管口腔还是口水,反正你不换一杯干净的蒸馏水,别想我会沾唇。”原则上,他一秒也待不下去,要不是表舅死拉活扯的压住他双肩,他一步也不愿意进庙。
韩翔叡是沈劝本的远房表亲,名义上要喊沈舒晨一声表姐,两家的关系很熟络,不因为韩家移民而显得生疏,有时村长夫妻俩兴致一来还会飞到美国,上韩家作客,顺便玩个几天。
“你这人很难伺候耶!收惊就是要用符水才见效,你看他们每个人都喝了,有谁吭过半声。”爱喝不喝,祝他一辈子霉运当头。
“那是他们无知。”谁都晓得煮开的水才能饮用,掺有杂质的污水易滋生病菌。
“……。”到底谁无知,他才是不懂装懂。方芊伦用力地一瞪,水盈眸子盛满无处发的怨气。“神明在前,你就不怕割你耳朵。”
“我不是三岁小孩子。”韩翔叡嘴上说不信,可是下意识的抚抚耳,仿佛很久以前也有人说过相似的话。
“可你的表现比三岁小孩子还不如,人家把符水当治病灵丹。”求神问佛不全是无稽之谈,许多昂贵的仪器检查不出原因的离奇病情,却往往能借由一种无形的力量获得改善,或是康复。
“那只能说村民所受的教育普遍不高,才会被神棍唬得一愣一愣的。”那叫心理作用,求个心安罢了。
“你说我是神棍,你这个不敬视神的香蕉芭乐,我代替神明惩罚你。”她恼怒的抽出香炉里的香,一大把焚香朝他比划。
“疯麻子,你别往我身上戳,要是戳伤了我你可赔不起。”韩翔叡中文程度实在烂到惨不忍睹,疯婆子也能被他硬是改了一个字。
一旁的车轮嬷仔看两人一来一往的斗嘴,竹藤子一拎就想往外孙女的小腿抽去,明明在收惊,她居然忘了后头还有人排队等着。
可她竹藤子还没能挥下,村长沈助本愉快的大笑声已经先一步响起,让两人为之一怔。
“你们的感情真好呀!跟小时候一模一样,每次一玩在一块就好得叫人吃味,别人都插不上话呢!”
“小时候?”
“玩在一块……”
跟她?
跟他?
第2章(2)
“神明在前,你要是不帮我写作业,小心月老爷爷会割你耳朵。”
长相清秀的小男孩缩了缩脖子,信以为真的望向笑颜灿烂的神明。“可是老师说我不可以再帮你写作业,这是在害你。”
“胡说八道,让老师打我手心才是害我,你想看我被老师打是不是?”大声驳斥的小女生盛气凌人的睐去一眼,一副我说的才是对的凶恶样。
十岁的方芊伦足足比同年龄的韩翔叡高出一颗头,发育得头好壮壮、白白嫩嫩的,也比天生吃不胖的韩翔叡多出那么一点肉。
两人站在一起就像一对女强男弱的姐弟,没人猜得出他们是同班同学,而且生日只差七天,都是在冬天出生的小孩。
依照规定,他们是虚岁八岁入学,所以是小学三年级,不过礼拜三和礼拜五下午不用上课,两小无猜相约溪边捉虾。
只是小男生的想法较为死板,老师的话跟圣旨一样伟大,他坚持要先做功课才能去玩,拗不过他的小女生只好拿出课本,把失物招领处的大桌子当成书桌,写起她最厉害的作文。
可是,她也只有国语赢人,一遇到数学题,小脸马上一皱,在数学习作簿上画青蛙。
反之,韩翔叡早就写完数学,他同样苦恼国语好难,太阳明明是红的,怎会像熟透的番茄呢?又不能吃。
“伦伦,数学真的很简单啦!你用五分之一加五分之一,再用一减掉算出来的数字,就是答案。”他很快地演练一遍,得出答案。
方芊伦嘟着嘴,仍是看不懂他的算法。“不管啦!你要帮我写作业,不然我以后都不跟你玩。”
“伦伦……”韩翔叡很紧张,生怕最好的朋友当真不理他。
“你要不要帮我?”她很凶的问道,用她肉肉的手指戳他额头。
他半是无奈,半是迫于她的淫威的点头。“好啦!好啦!就这一次喔!”
“嗯!叡叡对我最好了,我最喜欢你了。”她捧起他的脸,亲了一下。
小女生哪晓得什么男女有别,她是看爸妈老是肉麻的亲来亲去,有样学样地亲人。
“我也……呃!喜欢伦伦。”小男生脸蛋红通通的,偷亲她粉嫩的脸颊。
“叡叡,你觉不觉得月老爷爷的胡子太长了。”越看越不顺眼。
“有吗?”
鬼主意一大堆的方芊伦根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丫头,她手长脚长的爬上供桌,拿了把剪刀剪掉月下老人过胸的白胡子,十分得意地咧嘴大笑。
不过她这鬼灵精一瞧见有人走近月老庙,马上动作敏捷的跳下桌,将月老爷爷的胡子塞入一头雾水的韩翔叡手中,快速的退离他三步远。
“夭寿喔!谁家的小孩这么缺德,居然也敢对神明不敬。”一定会天打雷劈啦!太不像话了。
“是他。”
方芊伦食指一比,韩翔叡当晚被罚不准吃晚饭,还被父亲罚写一百遍课文,手写到发肿,隔天没法子玩他最喜欢的躲避球。
诸如此类的事件层出不穷,每次都是顽皮得叫人头疼的方芊伦带头做坏事,遭殃的却总是反应慢半拍的韩翔叡,他挨罚的次数绝对不少于小同窗。
不过两人的感情一直很好,好到两家大人都十分纳闷,性情差距甚大的两个孩子怎么没闹过脾气,始终维持纯真情谊。
那一年,台风来临的前夕,两名半大不小的小孩同时消失,全村忧心的四下寻找,以为他们不是被绑架了,便是走失了,没一个人敢入睡,漏夜呼喊小孩子的名字。
谁知次日清晨,两团灰头土脸的小泥人手牵手,从后山的防空洞走出来,笑嘻嘻的说去山洞探险,手里各捉了一只天牛和独角仙,兴奋莫名的逢人便献宝。
可想而知,这一次的下场非常凄惨,凄厉的哭声响遍红线村,挨板子的声音更是响彻云霄,让街坊邻居听了好笑又不忍。
“伦伦,这个送你。”小男生红着脸,送出生平第一件礼物。
“这是什么东西?”圆形的,扁扁的,上面还有花鸟图样。
“饼干盒。”他像说着秘密,声音又小又细,口水直淌。
“呃!我奶奶偷吃了好几块,还有爸爸也说很好吃,妈妈用手帕包了几块要送给朋友的小妹妹……”
“到底还有多少,要是连一块也没有,我一定扁死你!”方芊伦气呼呼的手擦腰,不想一口也没吃到。
“应该还有……”他怯生生的说道,不敢保证的看向鞋尖。
“我要吃饼干。”她任性的说着。
饼干盒盖得很紧,四只小手很用力的想要扳开,可是力气太小,扳了很久才掀开一点点。
不太有耐性的方芊伦干脆拿了块石头,敲出个凹陷,终于顺利的打开盒子。
“哇!有七片耶!你两片,我五片。”瞧,她不小气,见者有份。
分到少少两片的韩翔叡发出小小的疑惑。“为什么我只有两片。”
“因为你个子比较小呀!当然要吃少一点,不然你会胃痛。”外婆偷藏鸡腿时也是这么跟她说的,她每次只能抢到一小口。
“可是你有五片,不公平。”要平均分配,不可以贪心。
方芊伦把大眼睛一瞪,再次戳他眉心。“饼干盒是你送我的对不对?”
“对。”他没多想的点头。
“那它就是属于我的。”
好像没错,脑筋不懂转弯的韩翔叡很直,顺着她的话又点点头。
“既然是我的,你跟我讲什么公平呀!我还好心分你两片耶!没有独吞。”她说得振振有词,条理分明。
“咦!”是这样吗?
“说谢谢,叡叡,老师说别人给你东西的时候,你要心存感谢。”她神气地抬起下巴,好不威风。
遭到误导的韩翔叡被她似是而非的话搞糊涂了,傻乎乎的张口道谢,“谢谢伦伦。”
“不客气。”她当真不客气,占人好处还理直气壮,让人觉得她很有义气。
小孩子的胃口很大,几片饼干很快吃光了。
静不下来的方芊伦又突发奇想,拉着内向的韩翔叡,两道小小的身影来到小学围墙,一个翻墙,一个钻狗洞,嘻嘻哈哈的走向校园内一棵好老好老的椿树。
“叡叡,我们来玩时空蛋的游戏。”
“时空蛋?”
“我们名自把喜欢的玩具放进饼干盒里,然后挖个洞埋起来,十年后再来挖出来。”一定很好玩。
那时他们还不知道离别在即,在韩翔叡满十一岁的那一年,他们被迫说再见。
“好呀!好呀!我要把我的小熊铅笔和故事书放进里面。”他兴匆匆的拍掌叫好,迫不及待的想把时空蛋埋入土里。
“还有,我们要各许一个愿望,不能让对方瞧见,等将来一起打开时,才可以知道愿望有没有实现。”不过,嘻嘻嘻,一定不会料到她会来偷看。
不懂事的年代,两个不识愁滋味的孩子分别从家里搬来最心爱的东西,一一放入圆弧状的饼干盒,以及用小信封装好的心愿纸条。
说是慎重,却有点滑稽,他们合力挖了个很深很深的洞,将饼干盒放进洞里,然后你一铲、我一铲的铲平覆盖,两只小猴子在上面又踩又跳的,还种上向日葵的种子作为记号。
他们以为会有很多时间可以相聚,可是在升上五年级的那年夏天,韩翔叡缺席了,他的座位空了。
而深埋地底的时空蛋也被人遗忘了……
第3章(1)
“你就是那个爱哭的瘦皮猴?”
“你就是当年不准我跟别人玩的母老虎?”
所谓相见不如怀念,昔日的记忆如一叶叶泛黄的日记,轻易地勾起童年时光,也让人想起物质年代所做过的种种蠢事。
从前瘦得像猴子的小男生长大了,五官端正,容貌出众,炯炯有神的双目仿佛发光的黑钻,深幽中带着一丝冷然魅惑。
而老是以孩子王自居的小女生出落得亭亭玉立,黑发如瀑布披散双肩,玉般的黑瞳散发零点光彩,蜜金色的肌肤像涂上蜂蜜似的,模样动人又讨喜。
时隔多年,两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不再年少无知,年岁的增长磨炼出各自的历练,也将他们推向专精的领域。
唯一不变的是,方芊伦还是大姐头作风,好打抱不平,个性爽朗利落,满脑子稀奇古怪的点子,没一刻停止叫人好笑又好气的天马行空。
韩翔叡大概是小时候受荼毒过甚,成年以后仍不善与人来往,他对电脑一把罩,可对人际关系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常常听不懂别人浅显的对话,朋友少的可怜。
“等等,你刚从美国回来是不是?”方芊伦不怀好意的盯着昔日同窗。
“你想干什么?”看他笑得有些假的韩翔叡,不自觉的心声提防。
毕竟在她手上次过不少闷亏,每一次受罚都是因她而起,若再看不出她小小的心机,这些年的商场生涯算是白混了。
“呵呵,没什么啦!你不要一脸防备嘛!我是想问你认不认识晶诚科技的HenryHan。”他的独家新闻,外加多发三个月的年终奖金耶!
“干嘛?”他回答的模棱两可,有些逃避意味。
“当然是有关系攀关系,没关系套交情,你不会忘了以前是我罩你,你才没让村里的坏孩子欺负,这个人情……嘿嘿嘿!总要还的。”为达目的,她可是不惜拿出陈年恩惠。
“你找他做什么?”好谄媚的嘴脸,让人瞧了怪不舒服的。
方芊伦当他是好兄弟的勾肩搭背。“采访喽!我现在是《水果周刊》的采访记者,请多多指教。”
“你是专挖八卦的狗仔?”闻言,他当下的脸色变得不自在。
“哎呀!别当我们是坏人嘛!干这一行也是满腹辛酸泪,辛苦无人知的,整天在太阳底下跑来跑去,还要遭受别人的白眼和轻视,我们是把眼泪往肚里吞,将欢笑带给大家。”没有狗仔的牺牲小我,哪来耸动的大标题,他们为人类的娱乐而奉献自己。
“你可以改行。”一想到遭设局的照片被刊在报上,他对挖人隐私的记者就无好感。
“改行?”她啐了一声,不以为然。“我们才是真正的正义使者,用真理和真相揭发一切丑陋,让人无所遁形,呈现出狰狞面目。”
她说得慷慨激昂,好像是维护公理的女神,不容许世界有黑暗角落,她诞生人世的使命就是揭穿所有假面具,让阳光普照大地……
“如果是捏造事实呢!”无中生有,以假乱真。
方芊伦顿了一下,以眼角一睨他抽长的身高。“韩叡,你多高?”
“比你高,还有,别老是省略我名字中间的翔字,我叫韩翔叡。”他连忙正名,避免她多做联想。
“啰嗦,你以前明明很听话,我说一你不敢说二,怎么长大以后变得难相处了。”不听使唤又爱顶嘴,一点都不可爱。
童年的回忆是美好的,在方芊伦难以磨灭的印象中,瘦瘦小小的身影才是韩翔叡,他不爱说话,讨厌人多的地方,像道影子般老跟在她身后。
曾几何时,他居然长得比他还高,肩宽臀窄,俊雅风逸,幽深的眸子会放电似的,完全摆脱记忆里的形象,叫人一时间难以将两者合而为一。
难怪她没第一时间认出他来,他的变化超乎想象,若非村长伯给点破,她还当他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顶多多看两眼,不会多做攀谈。
毕竟她刚走出男友劈腿的情伤,对好看的男人不存寄望,空有皮相不见得专情,丰富的学识和内涵不代表人品高尚,人要了解一个人,相当困难。
韩翔叡斜瞥小时候老是欺压他为乐的怨家债主。“那是你比我壮,我不得不慑于淫威,以你马首是胆。”
有一阵子,他的确很怕她,只要她竖眉一瞪,他马上心惊胆战的走近,任其摆布。
不过后来的相处,他才明白她外表凶巴巴的其实内心和善良,因为比同龄孩子发育较早些,所以习惯性保护弱者。
而他当时真的很弱小,又有所谓的学习障碍,老师课堂所讲的课业对他而言太浅了,因此跟同学显得格格不入,不自觉被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