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嘿嘿笑,乖巧地用单脚重心挪转备菜。
那天殷硅回来发现她脚伤变严重,气到连“脚好不了不要来跟我哭”的话都撂出来,差点不让她宴客了……他好像很担心她,她挨骂得又委屈,又幸福……
叮咚!
殷硅看她满面陶醉,受不了地摇头,旋身去开门。
“打扰了──”
七、八个大男人涌入,最后是位年过六十的长者缓步踱进,神情不怒而威,和殷硅对上视线。
“林桑。”
殷硅招呼,他点头回礼。
不与其他人围坐上餐桌,林桑立足角落,双手覆在背后,仔细赏研骨瓷花缸的纹理脉络。
“请用。”
殷硅递过餐前酒,陪他并肩而立,瞧望花缸里阗暗的内部,不可测的像人心。
“您不习惯吧?”
林桑转颈,默视著他。
殷硅单手持酒,另一手插在裤袋里,唇角牵著清浅的歉意,“以前从没这样。”
林桑的公司在同业中历史最悠长,聚会传统可说是他一手建立。过去向来在居酒屋欢宴,殷硅首度参与,便把地点改为家宅。
“恕我直言,”林桑面色严穆,低沉嗓音有不能认同的意味。“违背传统,不是聪明的事。”
“嗯。”殷硅点头,轻勾自嘲的笑,“我知道,”他看一眼厨房方向,“我知道……”
“开饭喽!”
张雀星精神的嗓声窜出厨房,殷硅朝林桑微微躬身,离开去帮忙。
“麻辣锅?”
殷硅接过一盘盘锅料,他挑眉睐向她,听她家政系的嚷来嚷去,以为她会端上什么大菜……
“哎呦,不只这些啦!”张雀星嘟嘴,推他去看。
自制泡菜、辣炒年糕把餐桌颜色装饰得花团锦簇,她一步一步跳出来,手肘斜搭他的肩膀,抬脸笑道:“怎么样,很漂亮吧?”
殷硅毫无笑意,有人自告奋勇把炉子上烧滚滚的麻辣汤底端出,经过他们身边,殷硅动也没动一下。
“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张雀星小小担心,这几盘菜关系著她一生的幸福啊!
殷硅忽然拉住她纤腕,避到客厅,巧劲略施使她背抵白色壁墙,双掌压在她两侧。
“为什么做辣的?”他眯眸,瞳色流萤似的闪烁,呼吸吹烫她面颊。
“呃,”感觉他贴好近,她身子缩了缩,咽了口口水,“我、我有去查过,那个林桑最喜欢吃这些……你不是想跟他打好关系吗?”
她晶亮又怯缩的眼,令他冲动的想吻上去。
但餐厅里还有一大群人──殷硅抿唇,握拳退开。
“我去买别的。”她根本不能吃辣,却连鸳鸯锅也没考虑。
她总是这样,不断傻傻付出、再付出,不顾他有没有回应,一迳对他付出到毫无自我……他也会心疼,想要替她保留。
“不要。”张雀星却扯住他,“你出去的话,宴会怎么办?”
殷硅瞪她,还管什么宴会?她都没东西吃了。抽出手,他继续走,张雀星在后面辛苦的跳著追。
“你等一下──”
哐啷!
巨响截断拉扯,她诧愕,殷硅搀住她,大伙儿从餐桌那头纷纷过来一探究竟。
“怎么了?”
骨瓷花缸被踢撞一百次后,终于不支倒地,粉碎遍地瓷泪。
忽然倏静,使气氛一阵僵硬,所有人面面相觑,张雀星缓缓放掉力气……
完蛋了,宴会完蛋了,幸福完蛋了,满地摔淌的都是她的心碎哪……
“碎碎平安。”
林桑突然出声,绕过来摸张雀星的头,“有没有怎么样?”那语气好温柔,让她的眼泪都快掉了。
殷硅陡然回神,出手检查她安危。
众人吆喝著加入,捡碎片、扫地、包报纸,仿佛预演过似的默契十足。
“你真像我女儿,”林桑陪在她身边,轻轻说:“她也是莽莽撞撞的,踢破家里好几个花瓶。”
这、这是好事吗……张雀星仰望他喜悦的眼睛,感觉有些尴尬,又有些宽心。
“过来。”
殷硅抱起她,带到餐厅,让她坐著,他则反覆检查她腿上有没有伤口。
她胸间一窒,低望他垂下的发,“对不起……”
“算了。”他头也没抬,“早就知道你会这样。”先前还考虑把骨瓷花缸换个地方搁,现在不用麻烦了。
“欸,饿死了──”
花缸碎片处理妥当,众人返回餐桌,热热闹闹的用起餐,原先隔阂生疏的距离跟著花缸粉碎,有人开启童年顽皮记忆,说起摔了家中摆饰的趣味往事佐菜。
“这样也不错,”酒足饭饱,杨老板懒懒说:“在各家聚餐,满好的。”
“是啊,感觉挺不一样……”
大家突地沉默,都望向主位的林桑,他端坐如仪像无法动摇的传统。
林桑环顾众人,沉沉启口,“违背传统不是聪明的事,”他盯著殷硅,“但也不是件坏事。”
张雀星笑得比殷硅更开心,直到送完客还一脸骄傲。
“怎么样,宴会算成功吧?”喔呵呵,林桑都那样讲了,他应该无法反驳吧。
殷硅关上门,回身。
餐厅的灯亮著,对照到客厅这边造成阴影深浅,雾面窗外夜色水凉,月光斜洒而入。
张雀星的瞳眸比这一切更明亮,晶莹著不抱希望的期待。
他撇唇,挑眉,一摊手,“你成功了。”
她两手支在腰际,挺著小小的胸,慢慢瞠眸,“这样是说──”
他迅速在她唇上偷吻一下,退开,眼色在光影底仿佛蕴著难明的细节。“你说呢?”
张雀星的手慢慢垂下,呆得像石雕,关节直硬地僵在原处。
殷硅展笑,优哉游哉的往餐桌走,途中甚至很想吹口哨,心情好得不像话。
拾起厨余袋,他瞧瞧还立在暗里的背影,很快将袋口收紧,把众人啐出的蛋壳毁尸灭迹。
不管那几盘菜和宴会结果怎样,他其实都很想跟她交往。
第八章
他们真的在交往。
张雀星缓缓适应这个事实,像试穿新衣服,一吋一吋滑上皮肤,感受陌生又可喜的触感、质料及气味。
有时候殷硅会特地早点回来跟她吃晚餐,有时候走在路上他会牵她的手,她脚伤好了,他却一直不提搬走……
诸如此类的小事,她慢慢习惯。
“……雀星!怎么搞的,又在发呆?”眼前一只手不断挥舞。
张雀星停下搅拌冰沙的吸管,回过神来──全部门的同事正看著她。
“是不是合作案压力太大啦?”李秀英收回手,拿起自己的咖啡喝了一口,一都出来吃饭,就别想著工作了。”
其他人点头,收回视线,继续喝各自的餐后饮料。
张雀星托腮汗颜,上头把陶氏合作案派给他们部门负责,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才约中午一起吃饭放松,可只有她,老想些不正经的事,譬如当初就是在那扇门,撞到殷硅……
“我昨天又看一次那部间谍片,好精采啊!”林义胜起了个话题闲聊。
“又是两边卧底的那个?”费仕杰啜口咖啡,扬唇笑,“在坏的那一边,却想当好人,真讽刺啊……”
“我说,你们不觉得卧底很像爱情吗?”陈正凯此话一出,大家都低头,各自聊别的去了。
庙唉,他也真是……”李秀英摇摇头,“一失恋,讲什么都和爱情很像──”
“人可以说一套、做一套,”被劈腿不久的陈正凯还在感慨。一心里想的又是另外一套!爱情,跟卧底一样难以猜测……”
“我倒是觉得总经理更难猜,”林义胜想到八卦,结束陈情圣沉痛爱情的无限回圈。“上星期五,我看到总经理牵一个女生去看电影呢!”
“欸──”大家同声惊叫,顾不得旁人侧目,七嘴八舌的追问起来。
“是谁?”
“长得怎么样?”
“是哪家企业千金?”
张雀星默默回想,上星期五……啊!是她生日,殷硅带她吃完晚餐,去看了两人交往以来的第一场电影。
“距离很远,我看不清楚啊。”林义胜摊手回答。
要不要说呢?
张雀星还在思索,陈正凯摇著指头开口──
“不用说一定会是个大美人!”
“是啊!”李秀英抚摸著下巴,啧啧出声,“搞不好是家世背景很显赫的那种千金小姐……”
“那当然。”林义胜一击掌,“不然哪配得上总经理这种天才?我猜是长相与气质兼具、聪明又有脑袋的女人吧!”
欸?大美人、家世背景显赫、长相与气质兼具还聪明又有脑袋……张雀星低头瞄瞄自己,一项都没有。
“雀星,你不是最喜欢总经理?”李秀英瞧她垂著头,没加入话题,拍拍她肩膀,安慰道:“哎,别难过啦,总经理不可能看上我们这种平凡人的咩!”
哇,这样她怎么说得出口?
张雀星尴尬地笑笑,“呃,是呀──”
突然,整间餐厅像被抽成真空包,凝寂得一丝声音都没有。
殷硅立在门口,已习惯每次亲自买午餐时自己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他环顾室内,往业务部他们这桌走。
张雀星缩起脖子,恨不得能将脸埋到膝盖之间,要是他揭穿他们在交往,她刚刚的隐瞒不就……
“嗨。”
殷硅向费仕杰打招呼,林义胜连忙起身要让位,陈正凯去搬椅子,李秀英热络地笑,张雀星把脸垂得更低。
以前很想在这里巧遇的……唉,淘汰的愿望被实现了,荒谬得让她笑不出来,紧张得都冒汗了。
“来买午餐?”费仕杰和殷硅说起话。
很好很好,张雀星在心底拍手,就保持下去,千万不要注意到她!
“张雀星。”
“呃!”她猛地抬颈,万分不得已的对上殷硅的眼睛,“……嗯?”她声嗓抖颤,别拆穿她啊……
“费说你负责出货单,”他瞧她的模样,心知肚明。淡嘱,“仔细做。”
噢,讲公事……她偷偷吐出憋住的气。“没、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一拍胸脯,露出笑,她想殷硅应该不喜欢在工作场合提私事……还好。
殷硅转身离开,她按按脖子,侧脸和李秀英说话。他又忽然旋过身,从口袋掏出东西,递给她──
“生日礼物。”
餐厅静得比刚才还骇人,像是惊悚电影里的紧张时刻,全无配乐,只剩下心跳咚咚作响的清晰……
“你不是说喜欢看电影?”殷硅把一本电影兑换券放在张雀星面前,“下次再带你去。”
接著朝她一笑,回身走了。
餐厅门被关上,众人觉醒──
“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你跟总经理去看电影?!”
“你们是什么关系?”
简直像爆炸那样轰然喧哗,餐厅仿佛震晃了一下,费仕杰若无其事的看了眼腕表,推椅起身。
“我有点事,等会儿你们先回公司吧。”
瞧张雀星被四面八方涌至的疑问叮得满头包,他投以爱莫能助的眼神,踱出餐厅,扬手招计程车。
“费大哥,救救我──”落地玻璃内,张雀星伸长纤臂,想留住唯一还有理智的人……
一辆计程车停下,他探身进去。
十五分钟后,费仕杰来到某巷底一处的咖啡馆,陶丽妍坐在里边等著──
“我知道殷硅在跟谁交往。”她纤手揽拳,精致妆容上满是不甘心的神色。
费仕杰入座,懒洋洋的用笔敲著桌面,瞥她一眼,“我也知道。”
陶丽妍咬紧樱唇,殷硅居然跟张雀星在一起,她死对头的妹妹……
原先不打算用父亲建议的手段,然而此时,所有疑虑如泡沫一样被抹除,留下又滑又亮的决心。
她从香奈儿皮包里取出厚重的白信封,推至费仕杰面前。
“你知道我为什么约你见面?”
他丢了笔,长指一探,信封里是成叠钞票。“不知道,”他背往后靠,双臂环胸,“愿闻其详。”
陶丽妍清清喉咙,嗓音微哑,“我要你栽赃张雀星,让殷硅也护不了她。”
“你觉得这样他们就会分开?”他若有似无地笑,看著她的眼神饱含深意。
“公司因为张雀星面临危机,又只有陶氏出手挽救的话……到时候,一切我说了算。”
“唔,”费仕杰接受这说法,长指点点信封。“你拿得出十倍,我就做。”
“十倍?”她沉吟一会,心中仔细盘算。“没问题。”她应允,只要能达到目的,钱不是问题。
他挑起一抹笑,起身,拿走帐单。
陶丽妍压住黑色封皮的帐夹,“我可以相信你吗?”他好像决定得太爽快了。
“这句话是我该说的吧,”他耸耸肩,“钱你真拿得出来?”
她慧黠的眼珠转了转,“当然,但这够让你背叛殷硅和张雀星,靠来坏的这边?”
费仕杰眸色转浓,使劲抽起帐夹,丢下一句──
“你是坏的那一边吗?”
陶丽妍怔然,抿住倔强的红唇。
***
“张雀星,你多填一个零。”
才不过一星期,此时,殷硅坐在黑色皮椅里,表情严峻,背后透明帷幕外是萧瑟的天光,看上去又尖锐,又绝凉。
办公室内的气氛也很低迷,沉闷扶著他们的肩,小心翼翼的滑到地上。张雀星双手交握腹部,垂低颈项,费仕杰站在她身边,并肩听著殷硅述说合作案出了多大的纰漏。
“合作开发的金饰预计出三万款,开给厂商的货单是三十万。”殷硅停顿片刻,“出不到那个数目,以后谁敢跟‘绿能’合作?”他平抑唇线,“厂商的信任是经营关键,绝不能破坏。”
而这下,被她败坏殆尽……张雀星绝望地想,怎么可能出到三十万的货?看来公司就要和她的职场生涯,一起到尽头了。
四周实在是太静了,她必须要说些什么。“我、我真的检查过了,也很仔细看……”她软弱发声,听起来就像某种辩白。
“你还是做错了。”殷硅冷然打断她,残酷俐落。
“对不起……”但连她自己都想谴责这句话的于事无补,她握起拳,“但是,请你相信我──”不是故意出错、也很尽力做了,她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她怕会从殷硅眼中看见怀疑,或者失望。
越急越讲不好,张雀星懊恼得声音哽咽起来,要自己不可以哭,应该用专业成熟的表情面对公务挫折,可是她听见压抑低啜,难堪地回荡在室内……
“总经理,是我不好。”
费仕杰踏上前,躬身道歉,“雀星资历尚浅,我不应该放手让她处理,身为主管,我也有督导不周之责,甘愿受惩──”
“总经理,”秘书的内线通报打破这沉凝气氛,“陶总裁在楼下大厅等候,您要见她吗?”
殷硅紧盯著张雀星满脸泪痕,胸口烦躁。“嗯。”他眉目肃然的下了决定,“降调减薪的惩处,以后再说。”
张雀星低著头,跟在费仕杰身后出去了。陶丽妍很快踏进殷硅的办公室,稍露得意的神色。
“殷总,我听说了,特地过来看看。”
殷硅朝她颔首。“很抱歉,这是我们的失误。”
“没关系,”她一挥手,风情流转,万千姿丽,她盈盈笑,“爸爸那里我帮你去说,应该不至于中止合作关系……不过跟厂商的协调,可能会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