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珍位于京城西单牌楼西长安街上的中段,是一间拥有两间门面、古朴趣致的甜品铺子,虽然称不上是远近驰名、一等一的名店,可铺子里的甜品糕点都是寻常百姓非常喜爱的小吃。
百味珍的陆老爷子前年过世,铺子便交由独子陆安福打理,但其实大家都知道真正负责管理的人是陆家女儿陆安满。
陆安满从小便对厨房里的事物有浓厚的兴趣,她爱吃也懂吃,而且还很会做吃的。她研究各种食材,举凡蔬菜水果,甚至是花草药材,她都将其入菜,并开发出各种口味的甜品糕点,深受欢迎。
陆老爷子过世后,陆老夫人深居简出,陆安福的妻子甘氏暗地里不满已届婚龄的小姑仍手握大权,于是向丈夫施压,再由丈夫在陆老夫人跟前说三道四,说陆安满已过婚龄,再不出嫁恐将错过姻缘。
做为母亲,陆老夫人当然希望女儿能有好归宿,她当然也看出儿子媳妇两人嫉妒女儿的能力,急欲将她赶出家门,为免家庭失和,再加上由独子继承家业本是天公地道之事,于是她央人为女儿说媒。
可惜陆安满从小就是个十足十的吃货,因此吃出了丰腴饱满的体态,如今都已二十有五了还乏人问津。为了尽快将她嫁出去,陆安福严格管控妹妹的饮食,只准她做,不准她吃。
这对一个吃货来说,犹如十大酷刑般难熬痛苦。
百味珍前头是店铺,后面是厨房及陆家人跟伙计们生活起居的地方。在店里和家里,都有人监视着陆安满,害得她不能像以往那样随心随欲的吃。
过了一段时间,她实在饿惨了,只好“向外发展”,她会将做好的糕点先藏在铺子里没人发现的地方,等到偷闲觑空的时候再溜出去大快朵颐一番。
这天傍晚,她带着先前藏好的几块甜糕溜出铺子,觑了个隐密的地方,吃起她今天做的芋荷糕。
这是一间寺庙的后门,树林蓊郁,鲜有人迹。她是前不久发现这儿的,自此这里便成了她的“吃货宝地”。
吃了芋荷糕,再喝上几口自己带来的酸梅汤,她舒服的伸展身子,斜靠着树干,许是吃饱喝足就犯懒,她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待她突然惊醒,发现天色已全黑,她虽然急着要回家,却又突然想到还有两、三块芋荷糕还没吃,又想着一回去又没得吃了,于是一块接一块的将芋荷糕给塞进嘴里。
当她将最后一块糕点塞进嘴里,正准备起身离开,忽听见草丛里传来声音。
就着幽微的月色,她好奇的趋前察看,拨开几乎要比她高的草丛,她看见一名高大的男子背对着她蹲在地上,而他身前躺着一个人。
她直觉撞上了不该撞见的事,正想离开,可男子似乎发现了她的存在,低喊了一声,“谁?”
他的声线低哑,听起来有点吓人。
陆安满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男子突然站起,并转过身来,她也因此看到躺在地上的那个人没有头,草地上一滩血,怵目惊心。
头呢?正当她这么想着的同时,赫然发现男子一手执刀,一手提头。
“你不该见到的。”男子沉声道。
她惊恐得全身发抖,不自觉扬起眼帘往他的脸看去,这一看,她整个人像是被掌风震开般跌坐在地上。
天色昏暗,她看不清楚他的五官,却将那占了他全脸四分之一的可怕伤疤,还有一双在幽暗中闪着蓝焰的眸子看得明明白白。
男人眼底有着懊恼,往前一步。
“啊!”陆安满惊叫一声,嘴里那早已软烂成一团的芋荷糕就这么滑到她的咽喉里,堵着了。
她无法呼吸也无法呼救,惊恐又痛苦,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提着人头的男人靠近,她全身颤抖,脸色发青,瞬间失去了意识……
吐出一口黑水,她活了过来,她一睁开眼睛,就看见眼前有个穿着旗装的美妇,年纪约莫四十岁,正用严峻而冷厉的眼神瞪着她。
“贱蹄子!居然敢寻死?你是想害死我们一家子吗?!”美妇说着,用力的在她的胳膊上拧了一把。
“啊,好疼!”她惊叫一声,却发现这声嗓不属于自己,她下意识看着被拧的胳臂……天啊!这条细细的胳臂是怎么一回事?
她在吃货宝地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事,然后被芋荷糕噎住,然后……然后发生什么事了?
“她醒了?”
这时,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身上穿着藏青色暗绣竹叶的长袍,袖口滚着绣上花纹的锦缎边子,看起来非富即贵。
“幸好醒了,她要死了,咱们一家子都要人头落地。”美妇气恨地说,转头又对着她骂道:“我真是白养你这丫头了,你娘过世得早,是我拉拔你长大的,现在该是你报恩的时候,你竟敢寻死?!”
看着眼前的两人,她感到陌生又惶惑,怯怯地问道:“你……你们是谁?”
男人跟美妇望着她,一时之间都愣住了。
第1章(1)
不到半天的时间,她明白了。
这种荒唐,甚至可以说是乡野奇谈般的事情居然真真实实地发生在她身上。
她是陆安满,却又不再是陆安满。
陆安满的肉体死了,可是陆安满的灵魂在另一个死掉的、名叫绦月的十七岁姑娘的身体里……重生了。
绦月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塔格尔的庶女,她的亲额娘恩库伦在生她时难产过世,从此她是由着现在的额娘,也是她的亲姨娘正库伦养大的。
正库伦跟恩库伦是一对姊妹花,当年两人相隔不到半年嫁给了塔格尔,姊妹共事一夫,倒也是桩美谈。
可正库伦性情冷厉善妒,对待亲妹也从不客气。
恩库伦生绦月时难产去世,后来正库伦虽养育了绦月,让她在府里长大,可却与自己的亲生女儿绦雪亲疏有分,绦月永远只能吃绦雪不吃的,得她不要的,穿她穿旧的。
她的刻薄,府里上下全看在眼里,可正库伦毕竟是塔格尔的正室,是这右副都御史府里的当家主母,谁敢对她说三道四?
至于绦月的姊姊绦雪,横竖就是一个骄纵任性、目中无人的官家千金,她自小让她额娘娇养着,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且有样学样,也从来没给绦月好脸色,老是对她颐指气使的。
绦月是庶出,娘亲又早逝,正库伦不念姊妹之情,将这个庶女当婢女养,外边的人也几乎不知道绦月的存在,每回有公开的宴会,出席的永远都是绦雪,从没绦月的分。
在府里,正库伦不让绦月喊她一声额娘,而是让她跟下人一样喊她夫人,甚至连呈报给朝廷的造册中都没有她的名字。
由于拥有原主部分的记忆,陆安满很快就知道自己的处境堪忧,她在这个家里的地位跟下人差不了多少,更惨的是,她还即将顶包嫁给肃亲王。
据她从其他人口中探知,肃亲王是当今圣上的皇弟,虽非同母所出,但因立下不少汗马功劳,深受圣上的信任及重用。
一个正三品文官的女儿能嫁给身分尊贵崇高的亲王,那是何等的恩赐及荣耀,绦雪为何不愿意,而且塔格尔举家还冒着欺君之罪,要她顶替呢?
原因无他,只因绦雪肚子里怀了永城郡王常善的孩子。
说到这常善,不只是京城众所周知的美男子之一,还是个嫡传的郡王,他的福晋是康亲王的外甥女喜塔喇氏檀花,风流成性的他除了正福晋,还有一名侧福晋以及三名侍妾。
常善跟塔格尔走得近,经常在府里进出,不知何时跟绦雪好上了,甚至珠胎暗结,谁知这时候,圣上突然赐婚,要塔格尔将嫡女嫁给肃亲王,情急之下,塔格尔只好让年纪、容貌、身形都十分相似的绦月代嫁。
其实绦雪从小看着跟自己相似的绦月在她身边走动,早就不顺眼,再者,她前阵子发现常善经常觑着机会调戏绦月,吃吃她的小豆腐,虽然绦月看着是没那意愿,可自己是绝对容不下这种事。
要绦月代嫁这个主意,就是她想出来的,她那时候是这么跟父母说的——
没有人知道绦月的存在,由她代嫁是最妥当的了。
常善的福晋檀花至今未能为他生下可以继承郡王之位的儿子,她想着,若她能生下儿子,必能取代檀花的地位,她是怎么都不可能放弃这块腹中肉。
陆安满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以及身分,虽然莫名其妙要嫁给一个亲王,她是挺挣扎的,但既然她都成了绦月,也只能以她的身分继续活下去。
欺君是掉脑袋的罪,她好不容易重新活了一回,怎能这么轻易又死去?再说了,她在这个家里地位低下,只能被压着打,搞不好连多吃一口饭都不行。
这么一想,嫁进肃亲王府可好多了,好歹是个福晋,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肃亲王府的伙食肯定是不会差的,根本是她这个吃货的天堂。
只是想起百味珍,想起她的娘亲,她还是感到难过伤心,她想,她噎死的事一定会让娘亲感到十分悔恨吧?她娘亲肯定会怪自己不让她尽情的吃,害她只能躲起来偷偷的吃,然后……噎死。
如果可以,她真想告诉她娘亲,她不是吃太急噎死的,而是被吓到噎死的。
想起那一夜,想起那个可怕的杀人凶手,她不自觉打了一个寒颤。
礼部接了圣旨,议定由宗人府宗令隆格亲王充大婚正使,饶余郡王充大婚副使,拣定吉日,命塔格尔至午门外行纳采礼。
文马二十匹、甲胄二十副、缎一百疋、布两百疋、黄金两百两、银一万两、金茶具两副、银茶具四副、银盆四只、间马四十匹、驼甲四十副,排场俱齐,让塔格尔脸上有光,走路有风,十分得意。
可这肃亲王的大婚,却是说到这儿便结束了。
当天,绦月穿上吉服,坐着八人抬的大喜轿摇摇晃晃的进了肃亲王府。
偌大的肃亲王府里,没有张灯结彩,没有欢声笑语,说是办喜,却像是办丧。
迎接她的是王府的总管人称老乌的乌拉特、管事嬷嬷玉春嬷嬷,还有人称老哈的护院总管苏克哈。
他们领着若干仆婢列队迎接她这个肃亲王福晋的到来,可却不见新郎官——允肃。
她虽不懂得满人的婚俗规矩,却也感觉到事不寻常。
她被引领到康宁苑的新房,呆呆的坐在床边,对这一切都感到困惑及不安。
满人跟汉人的婚俗真是如此天差地别,新郎官不用现身的?
绦月正思忖着,就听到外面传来玉春嬷嬷的声音——
“福晋,奴婢进来了。”
“请进。”她说。
玉春嬷嬷推开房门,穿过了精绣的帐子跟几道金雕玉琢的屏风,进到了内室,
她身后紧跟着一名小厮跟一名婢女,两人诚惶诚恐的低着头。
“玉春嬷嬷……”
绦月正想问,玉春嬷嬷却打断了她,“福晋,王爷有令,已将您的两名随嫁婢女遣回右副都御史府。”玉春嬷嬷说话的时候,脸上表情不多,看来有点严肃冷淡。
“咦?”绦月不由得一愣。这又是哪门子的规矩?这么说来,她在这偌大的王府里连个“自己人”都没有?
但说是自己人也不太对,在右副都御史府里,根本没有供她差遣的丫鬟。“从今天开始,喜福跟春寿就待在康宁苑供福晋使唤,若有伺候不周之处,福晋尽管打骂责罚。”
绦月赶紧道了谢,“嬷嬷别这么说,我才要请他们多多指教,我初来乍到,往后还要跟大家好好相处。”
听见她这么说,玉春嬷嬷稍微有了反应,她有点惊讶又有点疑惑的看着她,对她的礼貌及低姿态感到有些吃惊。
“喜福,春寿,”玉春嬷嬷唤着两人,吩咐道:“时候不早了,春寿去备水,喜福伺候福晋梳洗、更衣就寝。”
“是,玉春嬷嬷。”喜福跟春寿小心翼翼的应着。
绦月又是一怔,脱口问道:“王爷呢?”
可是话一出口,她又有点懊悔,她跟肃亲王素未谋面,说来根本是陌生人,今晚真要跟一个陌生男人圆房,她也是挺惶恐挣扎的,他不来,对她未必不是好事。
可她现在这么问,却像是迫不及待想见他,想跟他圆房似的。
她尴尬的皱起眉头,怯怯地又道:“我只是想……今天是我们的大喜之日,他却始终没现身,所以……”
“喜福、春寿,”玉春嬷嬷没回答她的问题,又唤道:“还愣着做什么?”
“是。”喜福跟春寿答应一声。
“福晋,没奴婢的事,奴婢先退下了。”玉春嬷嬷说完,也不等她反应,车转身子便走了出去。
接下来整整三天,绦月都没见到她的丈夫。
她初来乍到,重生前又是汉人,根本不懂满人皇族的规矩,虽然在嫁进来之前稍微恶补了一番,却还是不足。
但她担心代嫁的事被发现,她也不敢多问。
跟在她身边的喜福是个十六岁的丫头片子,春寿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两人都很机灵勤快,但许是被下了封口令,只要有关允肃的事,他们都避重就轻。
不过问不到丈夫的事就算了,但有一件事让她很不开心,她原想着进到王府就能吃尽山珍海味,没想到满人的食物不太合她胃口,教她活生生饿了几天,心情实在糟透了。
终于,她忍不住了。
第四天的晚上,她偷偷溜出康宁苑,到厨房翻箱倒箧的找食物,厨房里没有吃剩的东西,倒让她发现了豆腐跟水缸里的活鱼。
“太好了!”绦月捞出一尾活鱼,打算给自己做道豆腐烧鱼。
当她正准备宰了那尾活蹦乱跳的鱼时,忽然听见有人沉声喊道——
“你在做什么?”
“啊!”她吓了一大跳,手一松,鱼逃命似的一蹦一扭,摔到了地上,在地上奋力的跳动着。“唉呀!”她急忙去抓起鱼,飞快的把它放回水缸去。
绦月松了一口气后,想到害她吓了一大跳的人,正想回头瞧瞧是谁胆敢对着肃亲王福晋这般大呼小叫,那人忽地又是沉声一喝——
“不准转头!”
什么?在这肃亲王府里,居然有人对着她说不准?这还有王法吗?
明明心里不服气,明明觉得对方简直可恶,但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却让她有种顾忌,甚至是畏惧的感觉,她还真不敢转头了,不过口头上还是要替自己争一下面子,“不准?我是肃亲王福晋,你是谁?”
“我是允肃。”那人说。
绦月一愣,允肃不就是肃亲王,不就是那个自成亲到现在都不曾见过一面,犹如鬼魂般存在,让她觉得自己根本嫁了个鬼、嫁了个神主牌似的丈夫?
“允肃不就是……”她直觉是对方在糊弄自己,一边转过身,一边气呼呼地骂道:“你骗人……咦?”可是她身后却已不见半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