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让底下的人见到人回来就赶紧来知会一声,我们好准备准备,怎么人就到了?”
蒋氏略有微词,让廖嬷嬷扶着起身,还没举步,就听见小儿子的声音传来——
“儿子这不想给您惊喜,才不让人说的。”
在屋里伺候蒋氏的大丫头替三爷掀了织锦帘子。
闻巽领着纂儿走了进去,他也不急着向前,在酸枝十二扇大镶瓷嵌联琅屏风前的炭盆拍袖去了寒气,这才转进正堂。
纂儿也有样学样,把衣衫抖了抖,搓了搓手。
他给了她嘉奖的一瞥。
年轻人可能不觉得什么,但是家中有老人的,这道手续却不能省,怕的是把寒气带给了家中的老人而不自知。
闻巽先向母亲请安。
蒋氏看见小儿子,喜不自胜,赶紧叫人上茶、上果点。
纂儿从闻巽口中听了不少关于他娘亲的事迹,对于早年丧夫,撑起一大家子,外表看起来十分强悍的老太太,不由得偷偷多打量了两眼,她有张称不上和善的脸,一身宝蓝绣仙草纹的褙子,镶鸽子蛋大的绿色猫眼石抹额,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左右对称各插着一支墨玉簪子和羊脂玉簪子,乌丝不见白发,看着小儿子的眼睛笑起来眯成一条缝,风采在眼角堆砌,似迭锦,可以想见年轻时绝对是个美人。
像是发现纂儿在偷瞄她,蒋氏也看了她两眼,那眼神格外明亮,似乎能照到别人的心魂。
纂儿察觉到自己被发现了,也不害羞,憨憨的露出小姑娘该有的天真,眉眼在晨曦中格外清秀,少少的阳光透过窗格子,在她脸上映出层层细粉的淡光。
蒋氏对着纂儿招手,“你叫纂儿是吧?过来让祖母瞧瞧。”
“娘,她喊我一声哥哥,你怎么让她喊你祖母,这辈分不就乱了?”闻巽也不坐下首,隔着炕上的小几靠着蒋氏坐着。
“她这年纪你让她喊哥哥?”
蒋氏挑眉。家中老大、老二的孙子、孙女都像她一般大小,真是乱来!
“之前病了一场,好不容易养的肉全掉了,她比蝶姐儿还大上一岁。”搜索记忆里大哥那二女儿,纂儿个儿也没人家高,细胳臂、细腿儿,看来得替她找个武功好的女师父来才行,得把她的底子打好。
“怎么看也不像八岁的孩子。”没理会她,她也不慌,乖乖的站在那,一袭鹅黄对襟锦裙,外头镶了一圈兔儿毛,瞧着瘦是瘦了些,但两道弯弯新月眉下有着黑曜石般黑湛湛的双眼,看着还挺精神的。
自从大女儿出嫁了以后,她的屋子里有多久没有小女娃儿了?
“你把她带在身边多久了?”
“我在外面忙着,请了人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这算怎么回事?那微生拓于你有救命之恩,你却是这么对待恩人的孩子?”这小儿子不论做什么都用不着她担心,可这事做得不地道,让人怎么说他?
“因为被我养坏了,这不是回来向娘求救了吗?”
儿子说得赖皮,蒋氏却一点也不恼,心想小儿子遇到事会想到她,心里还是有她这个娘的。
说起来,她这么儿从小就独立,生下他那会子,家里整天愁云惨雾,几房没有消停的时候,她的心情又不好,看见他就想到过世的丈夫,所以就把他交给奶娘带,这一带,到了他五岁,母子已经离了心。
这些年,她没少在他身上费心,可他事务缠身,一年总有那么几个月不在家,尤其这一回去就是大半年,她身为母亲想和儿子好好谈心都不可得。
想到这里,她心情便是一黯。
“老夫人,您别生巽哥哥的气,都怪纂儿不好,没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巽哥哥把我从孟家村带出来,供我好吃好穿的,要是没有他,纂儿这会儿也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子,纂儿对巽哥哥是满满的感谢。”纂儿双手规矩的放在裙兜里,语音清亮,字句清楚,表情生动,语调真挚。
“男人会养什么孩子,既然你都把人带回来了,咱们家也不缺那一双筷子、那一碗饭,还有,她叫你哥哥也习惯了,这是认作义妹了,我这老太婆也不好硬是改变什么。”蒋氏将目光从小儿子身上转到纂儿脸上,故意问道,“丫头,你说叫我什么好呢?”
纂儿甜甜的笑,恭恭敬敬的道:“纂儿见过老夫人。”
不说别的,能掌着这么大个辅国公府的当家主母,阅人历练会少吗?她一个丫头片子,就算经历两世,老老实实的就是了。
蒋氏心里一软,这丫头年纪小归小,倒是个明事理的,还是个有眼色的,没一来就往她跟前凑,也没非要攀着她儿子这条藤往上爬。
“府里院子多得很,珍珠,带她去瞧瞧,看她中意哪一间,就住下吧。”蒋氏摆摆手。
“谢谢老夫人。”纂儿跪下给蒋氏磕了头。
“走,巽哥哥带你去挑院子!”闻巽朝蒋氏的大丫头做了个不必的手势,领着纂儿出去了。
正堂里有一瞬间的静默。
蒋氏端起已经有些凉的茶盏又放下,幽幽的道:“淑女,你瞧这孩子,也不想想多久没回府了,多久没见到我这个娘,也不多陪陪我说说话,却对一个丫头这么上心。”
“这是老夫人把三爷教得好,知道知恩图报,何况,大爷和二爷和三爷的年岁终究是有差,如今三爷对纂儿姑娘亲近,老夫人想想,三爷这不是想要个妹妹吗?”她哪里不知道老夫人这是吃味了,往常三爷只要回府都是紧挨着老夫人的,这会儿把注意力移到别处,难怪老夫人不适应。
“你倒是门儿清!”蒋氏瞪了她一眼,也意识到自己这是迁怒,所以也没什么威力。
想想自己跟一个小丫头吃什么醋?这日子实在过得太乏味了,这点小事都能拿来说事,一个小丫头而已,再怎样也不过是一副嫁妆就能打发出门的事。
“老夫人您瞧着吧,三爷哪次回来,晚饭不陪老夫人一起用的?您就等等吧。”
这日子对蒋氏来说是真的太无聊了,大爷、二爷是朝中重臣,一个月能来给老夫人请安的次数有限,就算来也说没两句话便又匆匆离去,大夫人管着内院,什么都要一把抓,事务繁多,老夫人也早早免了她来身边立规矩,二夫人每回来就是苦着张脸,摆不平的夫妻问题,老夫人不想看她那张怨妇脸,干脆免了她的问安。
老夫人不爱和京里那些贵妇人打交道,整日里只有和她这老婆子大眼瞪小眼,唯一的盼头就是三爷回来,听他说些外头的事情,其实倒也不是真的有兴趣,只是除了这样,还能企盼什么?
“倒是我小气了。”
“老夫人这是太想三爷了。”
“你说,活到我这把年纪到底有什么意思呢?”儿子都离了身边,平时这日子真是寂寞是紧。
“老夫人千万别自己乱想,三爷可不能少了您,您还有好长的时间要活,要不,三爷娶妻生子,给您生大胖孙子,您要是都看不见那多可惜。”
“也是,说什么我也得看着他娶妻生子,以后去了下面,也才好给老国公一个交代。”蒋氏叹道。
第七章 辅国公府女眷(1)
辅国公府的格局和京城的勋贵人家差不多,蒋氏住的是内院最好的院子,两位兄长住主院和前院,三座院子虽然离得远,却在一条中轴在线,出了彝秀堂,纂儿才有机会打量这院子大气的地方,假山流水湖石,曲折迂回,转过个弯又是柳暗花明,山石边的月季虽然没开花却也青叶笔挺抖擞,庭中数棵老树,苍绿之色配上树梢的新雪,不失一番韵味,穿过花径,里面美得更不用说,简直觉得眼睛不够用,真是看哪儿都好看,处处都有着别样风雅。
走了一段路,闻巽轻轻开口,“我娘不难相处,只要花点时间,就会知道她的好。”
“纂儿能明白老夫人的好,虽说是看在巽哥哥的面子上,但是老夫人愿意接纳我这么个来路不明的人,就表示老夫人是个宽容的。”
“那就好,往后我或许也会经常不在府中,我希望你和我娘的关系能好,我不操心,你的日子也才能过好。”
“巽哥哥给了纂儿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我怎么还能让你为我操心?你放心,纂儿会好好伺候老夫人的。”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能做到这样,已经相当不容易,她又怎能拖他后腿,在府中生事,搅得府里不安宁?
如果这么做,就是恩将仇报了。
闻巽有些啼笑皆非,“看你说的,我娘还缺小丫鬟伺候吗?你也不用太小心翼翼,我娘喜欢那种放得开、有话直说的人,你要是藏着掖着,她反而不高兴,顺其自然就是了。”
“嗯,我懂了。”
“巽哥哥信你。”摸摸她的发,穿过月洞门,绕过小影壁,两人站在一处院子前。
“我的院子就在隔壁,这处十乐院平时没有住人,但拾掇得还算可以,你看看,要是喜欢就住下,若不喜,再远一点还有一处院子,其它的就离止观园有点远了。”既然人是他带回来的,就不能离他远了,抬腿能到是最好的。
“巽哥哥说好,纂儿没有意见。”
既然决定好要住的院子,见见院子里的人,也好有个印象。
除了喜婶之外,这院子里的人都是闻家的,总共有两个一等丫鬟、六个小丫鬟、四个粗使婆子、两个看门婆子。
所有人站成两排,规规矩矩地等着纂儿问话。
起先众人觉得不过是个来投靠的孤女,又小小年纪,就算打着三爷的名号,心里还是多少有点打鼓的,但是瞧着三爷带着她从正堂、东西厢房,甚至后罩房都亲自指点了一遍,不合意的立刻撤换,库房里的家什随便她挑,心里的那点轻视都收起来了。
别以为三爷年纪不大,还未站稳脚跟,要知道,整个大房除了老夫人说一不二,三爷也不遑多让,有时连大爷、二爷都得听他的。
“以后呢,这院子的事情都归喜婶管,你们有什么事只管找喜婶。”闻巽始终站在纂儿身旁,替她撑着场面。
这是把喜婶提拔为管事嬷嬷了,纂儿毕竟是个孩子,不可能什么都过问,总得要有个她信得过得人帮忙管着。
纂儿打量那两个大丫发,都是十三、四岁的样子,看着模样都好,大约是蒋氏亲自安排的。
“奴婢金钏、玉镯给姑娘请安。”
她没有自己的人,喜婶称不上,也就是说她得先用着,得用则用,不得用,其实这些人她也用不了
多久,等年纪一到又得换上一批。
纂儿笑了笑,让喜婶去向众人训话,以后她要管着这些人,自然得说点什么建立威严。
这倒是难不倒喜婶,她清了清喉咙,刚开始有点碍难,可两句话过去,也就说得铿锵有力了。
简而言之,谁要敢偷奸耍滑,她头一个不依。
“坐了那么久的马车你也累了,去歇着吧,要是缺了什么,还是想要什么,尽管让下人去张罗,要张罗的不合你的意就来告诉我。”闻巽也不是很确定把纂儿放在母亲的羽翼下正不正确,但目前只有这个法子。
毕竟她娘亲并不是个好脾性的人,坚强太久的人,常常会忘记原来柔软的自己,且看且走吧。
纂儿没有闻巽想的那么多,她回到新房间,金钏和玉镯正指挥着小丫鬟整理她带来的箱笼。
听她说想沐浴,金钏立即让小丫鬟去提热水,玉镯看着她行李里没几件上得了台面的衣服,在金钏的耳边嘀咕了几句。
“今天先暂时这样穿着,你去禀了老夫人,看是不是先让针线房赶几件得穿的冬裳出来。”
也不是她们看不起纂儿那几件细布裁的衣裳,因为辅国公府中,就算丫鬟,穿的也是缎子的比甲,没道理府中的客人穿的比她们还不如,况且这客人还是三爷带回来的、要在府中长住的,更不能草率。
两人说道了几句便分头去行事。
不得不说这院子的丫鬟们做事效率极高,纂儿屏退了人,很痛快的洗了个澡,大户人家的浴桶真是好,她几乎可以在里头游个泳了。
等她从浴房出来,穿着家常旧服,高床大枕,被褥是蓬松的,枕头是香的,整个人陷在里头,眼睛一阖上就睡着了,没有任何换地方和新床的不适应。
这一睡直到天色擦黑,金钏才把她喊起来。
原来是闻巽吩咐,让她一块到彝秀堂去陪老夫人用饭。
通常蒋氏都是自己用饭的,但只要小儿子回府,母子俩就会一道吃饭。
纂儿进门的时候,蒋氏瞧了眼她身上那套浅绿窄袖的襦衫,没说话。
饭桌上热菜居多,都是闻巽爱吃的菜色。
真是天下父母心,她如果有个疼她的娘亲,会不会也煮一桌子她爱吃的食物,等着她回家?扒着饭,纂儿心不在焉的想着。
“这是挑了哪个院子,收拾得可好?”蒋氏问道。
闻声,纂儿赶紧收拢心神,又看见蒋氏眉眼的凌厉,发现这话是对着她说的,她把筷子一放,恭敬地答道:“十乐院,金钏姊姊和玉镯姊姊把东西都归整好了。”
蒋氏看她这态度,不高兴了,虎着脸道:“我又不是母老虎,会吃了你?这些饭菜要下了你的肚子能消化吗?”小里小气的小家子气!
看着蒋氏板起来的脸,纂儿突然眼眶就红了。“纂儿刚刚还在想有娘亲真好,会知道你爱吃什么,想吃什么,不用说就会有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放在你眼前,老夫人又问纂儿话,纂儿一下感动,才想着要好好回老夫人的话,所以慢了。”
“就你会说话!”蒋氏把眼睛瞪圆,觑着她真红了的眼眶,不似作假,神情稍微放缓了些,“那盘红油手撕鸡就赏给你了。”瞧她筷子老往那里伸,桌上可有许多让厨娘煮的好菜,没品味的丫头! 纂儿吸了吸鼻子,“谢谢老夫人,纂儿最爱吃鸡腿了。”
这倒投其所好了,不过这娃儿也是个可怜的,巽哥儿没找到她的时候,她到底是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听说都养了几个月了,身上也不见一点肉,那之前就更不用想了。
“你到姑娘身边,看她想吃什么,好好替她布菜。”蒋氏眼神飘了飘,交代站在她后头的一个丫鬟。
那丫鬟是个二等丫鬟,平常是没法子到蒋氏身边来的,一下子得了任务,面上飘过一丝喜色,低垂着头,赶紧站到纂儿后面。
“不要只顾着夹自己爱吃的,这是挑嘴,最要不得了。”蒋氏又道。
纂儿咽下嘴里的鸡肉,“纂儿知道了,麻烦这位姊姊替我舀一匙鱼羹。”
“纂儿,只有你才有此等待遇,我娘可从来不操心我长不长得高,矮了还是瘦了。”闻巽就不明白,她娘一片好意,怎么搞得好像后娘,希望纂儿能体会出娘亲面恶心善下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