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元婆子是不让她用这么多水的,说浪费。
往后她虽然不会继续住在这屋子,她还是拾掇了一下,等她收拾得差不多时,日头已经爬得很高了,她又很快乐的把另外一只鸡腿掰下来吃完,这才往孟婆的家过去。
元家的茅屋是没有围墙和院门的,一出去就是一片荒地杂树和比人高的草丛,纂儿刚踩出家门,就看见一个神仙披着一身暖阳而来。
她倒抽了一口很大的气,大得那本来在打量房子的男子定睛望过来,瞧见了她。
她是经过现代洗礼的人,太明白所谓的神仙只是虚拟,或者是倪匡书里所谓的外星人,但是这人乍然的一眼,不得不令人赞叹,的的确确是个神仙般的人物。
扯上神,其实她也没什么好说的,连穿越时空这样的事情都能发生,说不定天上真有神仙。
纂儿不是真的八岁孩子,她有着成熟女人的审美观,通常轻熟女的审美观比少女更加严苛,能令她发出赞叹的男人,表示他真的出类拔萃、百中选一了。
眼前的男人很高很高,高得她必须仰起头才能看见他圆润的下巴和一袭雪青色蝉翼袍子。
“你是纂儿?”话是疑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
神仙说话了,声音好听得不得了,温润明净,不愠不火,他俯瞰下来的脸双眉修长,眸如灿星,眼尾微微上翘,眉梢挑锐却不失温和,悬胆鼻薄菱唇,一张丰神俊秀的面容,束成髻的黑发,很简单的用一根通体玉白的簪子固定,脚上的麂靴沾了不少泥和灰尘,可见是走了长路。
除此,身无长物。
“我是。”她没否认,她这辈子,好啦,她这辈子虽然不长,就活了八岁,从来没有人是来找她的,第一次有人针对她而来的感觉很新鲜,她忙着承认,不去想一个陌生人到底找她做什么,又有什么企图。
闻巽有些难以置信,这小猫似的娃儿就是他要找的人?
“我是你父亲的朋友,我叫闻巽。”
“我爹早就过世了。”因为没见过,无从想像,也不会有所谓的失落感,何况真的纂儿已经换了芯。
“你知道?”
“嗯,元婆婆告诉过我,我娘生我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产妇因为听到夫君死在异地的消息,情绪波动过大,提前生下她这早产儿,郎中救活了她,却没能救活一心求死、想随夫君而去的娘亲。
儿子和媳妇都去了,老封君的苦痛悲伤和愤怒全发泄在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身上,既然是生下来就无父无母的孩子,她也不要这样不吉利的孙女,眼不见为净,遂送走了她。
“正确的说,你爹是两年前才过世的,他是为了救我而死的。”临终遗言,便是请他照看自己出生就失去母亲的女儿。
微生拓替他挡下暗箭,中毒身亡,那时的他有要事缠身,本以为就算是孤女,还有祖父母护着,不成问题,哪里知道,等他事了直奔微生府,府里的人闭口不提大房,他只好花了点银子收买,才有人隐晦的提起女婴早在出生没多久就被送走了,下落不明。
高门大户里谁家没有一些见不得人的阴私,本与他无关,他要做的只是找到女娃儿,完成好友的托付。
“我爹两年前才过世?”纂儿有些糊涂,这事实的落差未免太大,也就是说,她出生那年,她爹仍是好端端的在外面为生意奔走,那是谁传的消息,害她没了娘的?是哪些人不想她爹回来、不想她娘活下去的?
“是,我找了你两年,你可愿意跟我走?”他一进这村子就听说照看她的老妪刚刚过世。
“你想照顾我?因为我爹的托付?”看来她爹不是个没有责任心的人,但纵使如此,她爹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也不会高大多少,毕竟他们连面都没有见过,她连她爹是圆是扁都不晓得,说感情,太牵强了。
“是。”这女娃成熟得不像个孩子,听他说了这些,没有茫然,没有哭泣,甚至露出一点喜悦的表情,她只是可爱的歪着头。又或者她真的太小,还不识人间愁滋味,即便失去和她相依为命的人也不见悲离之苦。
“大叔,既然你和我爹是朋友,你总知道我爹姓什么,也有个名字吧?”
“你不知道自己的姓氏?”闻巽微讶,微生家的人未免太过心狠,居然连个姓氏也不愿给,这是想干脆的和这娃儿撇清关系,怕她长大后寻根回去,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吗?
不过想来也是,他从村人口中得知她吃不饱穿不暖,带走她的婆子待她也不好,能挣扎着活到如今,已是难能可贵,从来没有人对她说明她的身分也很正常。
“我只知道我叫纂儿,但元婆婆都叫我克爹克娘的丧门星,村人叫我扫把星和倒霉鬼。”原主纂儿这个名字就不晓得是谁取的。
她说得很平淡,没有自怨自艾,他却看见了她眼瞳瑟缩了一下,她年纪还这么小,就长期饱受他人的厌弃,心里怎么会好受?
“你爹叫微生拓。”
微生氏并不常见,在京中也算得上是门阀,只是府中没有出息的顶梁柱,从微生拓父亲那一代,便和许多没落的世族一般,逐渐消失在世人眼前。
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家道有衰败之象,但还能维持着表面繁荣的假象,微生拓便是那个唯一清醒的人。
纂儿不知道“微生”这姓氏代表的意义,只是木然的点点头,接着又问:“我爹……是个好人吗?”
闻巽的目光坚定。“是,年轻有为,是条汉子。”
是条汉子,她娘看起来眼光不差,只是她连两人的相貌都描绘不出来,更是无从想像他们站在一起有多登对。
“如今你剩下一个人,跟我走吧。”
她挪了挪脚。“我爹既然舍身救你,那他与你的交情应该不差,或者你是他尊敬的人,既然这样,纂儿没道理害你。”
“哦?”他微微睁亮了双眼。这小娃儿是承继了微生拓的聪颖吗?说起话来大人似的,这般早慧,为她奔走了两年,好像也值了。
“我跟着你,你会倒霉透顶的。”她还加重了透顶两字。
闻巽意会过来,有些啼笑皆非。“因为你是众人口中的倒霉鬼?会带给身边的人霉运?”
这是哪来的谬论?
人们因为某些不顺心的事情,将错都归咎于身边弱势的人,如果说好坏运气能左右人生,他信,但是在他以为,一个人所遇见的事情,大部分都是自己之前种下的因,否则哪来的果?
鬼神一说,或许可以蒙蔽那些个妇孺,却从来无法影响他。
纂儿一脸“你知道就好”的表情。“是纂儿不想跟你走,所以你并不欠我爹什么。”
在闻巽面前她没有装小,因为她认为她和神仙大叔往后再无交集,就见这一次面,所以她只要给他她能照顾自己的印象,安心离去就好。
她不想再给谁添麻烦,不再想被视为累赘。
“纂儿还得去孟婆婆家,大叔你也走吧。”她觉得她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了。
“去孟婆婆家做什么?”见她脚步移动,他也跟着。
纂儿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婆婆帮纂儿处理了元婆婆的后事,纂儿答应她去给城里的大户人家做丫鬟抵债。”
果然还是个孩子,想法单纯,不知人心叵测。
抵债的方法有千百种,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卖到大户人家里去做奴婢,她应该没想过窑子青楼也是个去处。
第二章 兄妹相称(1)
来到孟婆家门前,纂儿叫了门,孟婆见她依约而来,很是高兴,可见她身边还站着一个面生的男子,不免狐疑。
“这位老人家,在下受小纂父亲所托,要把小纂带回家去,听这孩子说老人家对她许多照顾,这一点点金钱之物,请您收下。”闻巽没有等孟婆开口,从袖子的暗袋掏出一锭金元宝,递给了她。
孟婆长眼睛还真的没见过金元宝长什么样子,愣愣地接过手,也不怕对方笑她庸俗,用牙咬了咬,是真金哩,马上笑开了一脸菊花。
“太多了,这孩子的卖身银不过五两。”
闻巽一笑而过,压了压纂儿的头。“向婆婆辞行吧。”
呃,怎么是这样?纂儿虽然被闻巽的大手压着不得不低头,但是那掌心透出来的温度并不惹人讨厌,她也不笨,比起被卖到人生地不熟的别处,跟着大叔走,未尝不是一条路。
于是她乖巧的向孟婆道了再见。
“丫头,这位公子真的是来寻你的?”孟婆还算是有良心,把纂儿拉到一旁问了句。
纂儿瞄了闻巽一眼,用力吸了口气,点点头,扯出一抹笑容。
“那就好,有人愿意带走你,总比窝在这村子里好,往后呢,婆婆希望你也别回这儿来了,知道吗?”要是村人知道霉星走了,应该会放鞭炮吧。
纂儿仍是点头。如果可以,她的确不想再回到这个对她而言充满恶意、没有半点舍不得的村子。
离开了孟家,在岔路上,闻巽停下脚步。“需要回去收拾些东西带上吗?如果没有,我们这就走了。”
“我还有些衣物。”那半两碎银子她随身带着,但家里还有她搁在桌罩下的菜,如果可以她也想带上,那好好吃的肉,要是浪费了多可惜。
“那就不要了,路上我们买新的。”她的衣裳又旧又破,虽然洗涤得很是干净,但是在他看来也就是条抹布,还有,她那头发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把好好的头发剪成狗啃的?”
纂儿只在心里挣扎了一下,倒也爽快的放弃了家里剩下的吃食,接着回道:“头发太长,纂儿整理不来,怕虱子咬。”
乡间的路虫鸣鸟叫,清风拂面,一大一小并没有多说话,路上的碎石很多,她得避着,不然磕着脚板很痛,再加上她得跟上他的脚步,步子就显得有些匆忙急促,跟上了,顾不了脚底,顾了脚底,又跟不上他。
闻巽回头看她一眼,发现她一头的汗,还差点崴了脚,这才想到小孩子的细腿小脚是远远跟不上大人的。
他忽然蹲下,没留意的纂儿差点鼻子撞上他的背。
“上来。”他道。
她的神情显得犹豫。
“不然去到城里天可要黑了。”
纂儿这才爬上他的背。
她轻得跟羽毛一样,这孩子身子未免太单薄了。
“往后别再开口闭口的叫我大叔,我没那么老。”一开始,他没去计较她对他的称呼,不过被一个丫头片子大叔、大叔的喊着,总有些不是滋味。
这根本是闻巽心里的嘀咕,男人本也不注重容貌,但毕竟少年心性,对自己被叫老了这件事,心里还是挺在意的。
“那纂儿要叫你什么?”
“我年纪没大你多少,喊我义兄吧。”喊爹?什么跟什么,大叔?打叉,想来想去只有兄长最是恰当。
纂儿从善如流地喊了声,“义兄。”
这孩子真是乖巧,闻巽心中忖度。
到县城的路不算短,不过对闻巽来说却不算什么,不到两个时辰,他们就进了县城。
一到城门口,纂儿要求着从闻巽的背上下来,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小孩,而且县城的路看着平坦,她哪里好意思继续让人背下去。
闻巽也不勉强,放下她,却执起她的小手握着。这县城看起来不大,倒也人来人往,要是把她弄丢了,枉费他这两年奔波寻找的辛劳。
他一路牵着纂儿的手,从来没想过一个小女娃儿的手这么小,他的手掌整个包拢还有余,且她的手没有同龄小孩的稚嫩肥软,是带着茧的,一摸都是骨头,这孩子没遇见他之前,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
这么一想,他心中的怜惜又多了一层。
闻巽就这样牵着她去了布庄,正巧外头陈列着人家订制、由里到外的衣裳襦裙,他看着样式不俗,什么也没说,掏出一锭金元宝搁在桌上。
掌柜的闻弦歌知雅意,立刻让人带纂儿进里头试穿,没多久纂儿便从里到外、从头到脚,一身簇新的走到闻巽面前。
料子是上等的绮罗素纱,真丝的质地穿在身上,轻飘飘又凉快,举手投足好像都得小心几分,浅蔷薇色交领小夹衣,合领宽袖上是翩翩起舞的彩蝶,散花水雾草宽口裤上是盛开的素馨,相映成趣,布庄里的娘子又替纂儿编了两股辫发,系上新的头绳,露出她饱满的耳垂,小姑娘天生的清纯非常动人。
唯一碍眼的是她蜡黄的脸色和瘦骨嶙峋的身子。
闻巽对女孩子的装扮实在说没什么研究,只觉得这套衣服穿在小妮子身上,比她方才那身破烂衣裳顺眼多了。
“就这套。”
“客官,这可不行,这几套服饰是王员外夫人订下,准备送给王姑娘生辰礼的,要是客人看中意,可以多赶制一套一模一样的,只要两天就能赶出来。”掌柜赶忙推托,想趁机抬高价钱。
“既然如此,我也不夺人所好,一模一样的衣服我们不需要,纂儿去把衣服换下来,咱们去别家布号。”掌柜的欲擒故纵对闻巽来说就是商人的手段,他压根没看在眼里,连眼皮子也没掀一下,再说了,县城又不是只有这一间布庄。
“不不不,少爷您瞧老夫这嘴笨的,反正王员外家的姑娘生辰还没到日子,几套衣服放着也是放着,您瞧,这衣裳穿在小姑娘身上多衬她白嫩的肌肤!”在商言商是生意人的本能。
纂儿差点没被恶心得吐出来,她拉开袖子看了一下自己又干又瘪、根本称不上白皙的肤色,这掌柜的真会睁眼说瞎话。
她的小动作看在闻巽眼里,微微一笑。
“另外两套浅碧和素白妆花缎的衣裳一起包下带走。”他懒得再和掌柜多做纠缠,一锭金元宝的零头用来买三套衣服绰绰有余,剩余的够掌柜买一间大屋还有找了。
掌柜的做惯生意,识人之能还是有的,这少年集一身优势,充满谜团,就算身边没有成群仆佣簇拥,他那俊美得简直要逆天的长相,青蝉翼袍子和腰间垂挂的血玉髓鸳鸯佩,他敢说县城里没有半个这样的人物。
他见好就收,不敢再多说一句话,赶紧包了衣服,恭送两人离开。
对闻巽的败家行径,纂儿很不敢苟同。
一锭金元宝起码有十两重,换算成白银,上百两绝对跑不掉,就算她不是很清楚现在这个叫大晁国的币值和她所知道的历代币值相差多少,但就算每个朝代的币值都会上下波动变化,所谓万变不离其宗,用她现在的小脑袋瓜想,用眼睛看那布庄掌柜发亮的双眼,和九十度弯腰的谄媚姿态,也知道他给的远远超过三套衣服该给的数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