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隐形人。
豪门夜宴,宾客如云,在这衣香鬓影、珠光宝气的场合里,她是个隐形人。
即便穿上了她所拥有最昂贵的一套小礼服,却依旧是过季的笑话,更别说这套礼服还是妈妈的旧衣服,穿在她身上显得过大且老气。
其它人宁可假装看不见她的存在,也不愿上前与她攀谈,甚至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亦然。
她和母亲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她知道,其它亲戚们尽管嘴上不说,心里必然这么想。
她不怪他们,因为连她自己都对母亲不请自来的出席感到羞愧。
今晚的宴会是舅舅每年都会在自家举办的春酒宴,除了亲朋好友外,舅舅总是能邀来有钱有权势的各界人物参与,只不过今晚看来比往年更加热闹,她甚至在宴会上看到两位电视上才会出现的部长级人物。
像这样的宴会,怎会有人愿意邀请她们这样让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穷亲戚呢?
她拿着果汁,躲在最最角落的地方,偷偷观察着宴会厅里的人群——
穿着租来的名牌礼服,今晚的母亲显得美艳动人,她总是这么美丽,和自己平凡的路人长相一点都不像。
母亲皮肤白皙、大眼如秋水、桃花卧蚕、挺鼻丰唇,风姿绰约,不说根本看不太出来实际年龄。
此刻,她正像一只花蝴蝶似的满场飞,熟识的、不熟识的人都能加入谈话,笑得花枝乱颤。
她看着这一幕,自然也没错过一旁亲戚们对母亲投去的鄙夷嫌弃目光。
只是,她无法怪他们冷血。
母亲确实是家族黑羊,经年累月地四处跟亲戚借钱,从来没有正当职业,身边的男人一个换过一个,无论现在是否有对象,永远都在寻找下一个更好的猎物。
今晚的宴会,就是母亲借口要带她参加学校聚会,瞒着同居男友出来参加的……去年好像也是同一个借口,只不过身边的男人不是同一个。
“所谓的爱情,就是各取所需而已,男人也是这样,等我真正年老色衰时,他们一分钱也不会花在我身上,所以趁着还有点本钱,要懂得为自己打算。”
这是母亲老挂在嘴边的大道理,她不敢苟同,却也无能为力。
蓦地想起母亲现任的同居男友,一股反胃的感觉冲上她喉头,她连忙喝光果汁压下那股冲动,将杯子交给侍者,悄悄离开了宴会厅。
一走出那个不属于她的地方,陆欣亚心情顿时好了许多,踏上二楼,她毫不犹豫地往最里头的房间走去,那是小表哥的书房。
每次参加舅舅家的聚会,唯一能让她开心的就是能见到小表哥了。
小表哥比她大五岁,因为天生心脏有缺陷,所以从小身体就很不好,各种宴会都不参加,总是在书房里看书。
但小表哥从以前就特别疼她,尽管两人一年只见一、两次面,他却经常和她通email联络感情。
小表哥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愿意听她心事的人了。
这几年要不是小表哥陪着她,她真不知自己要怎么在这不正常的家庭中保持正确的价值观。
走过长廊,她来到了书房门口,推开门,里头一片漆黑。
灯没开,就着门外的光线,她依稀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伫立在窗边。
小表哥在看什么这么出神,连她进门了都没发现?
摸不到电灯开关,她索性放弃,轻手轻脚走近小表哥想吓吓他,但随即想起他的心脏有病,于是原本想拍在他身上的手停在半空,踌躇了几秒,最后终于轻轻贴上他背脊。
当温暖自掌心传来,她突然鼻子感到酸酸的,想哭了。
像是突然释放了的压力闸,累积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情绪、委屈顿时全涌上来。
“小表哥……”三个字喊完,她的眼泪霎时毫无预警的大爆发。
毕竟她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女生而已,就算她理解这个世界的不公平,却还是无法不被它所伤。
眼泪猛掉,陆欣亚把额头抵着小表哥的背脊,索性放肆地伸手抱住他,莫名其妙哭了起来。
“怎么了?”
哭泣中,一个温柔带着磁性的嗓音自她头顶响起,接着小表哥转了身,这下陆欣亚更是肆无忌惮地扑进他怀里大哭起来。
“……呜……小表哥……”娇软的身子扑在他怀里,哭得头也不肯抬。
“嘘,别哭。”小表哥口气亲切温和,大掌轻轻拍抚她的背脊。“跟我说谁让妳伤心了?”
“小表哥……我好累……我不想回家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半天才断断续续地呜咽开口。
“怎么了?吵架了吗?还是考试考不好挨骂了?”那嗓音还是温煦如风。
“才不是。”快要一年没见到小表哥,小表哥好像又长高了。陆欣亚觉得自己在小表哥面前又更矮了一些。“是……是我妈的新男友啦。”
“妳妈的新男友?”那声音似乎有些玩味地停顿几秒。“他对妳不好吗?”
“他又对我毛手毛脚了!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陆欣亚伤心地说着,一面觉得安抚着她的小表哥身 体突然僵了一下。
“喔?”黑暗中,那柔和的嗓音变了语气,语调微微提高,是危险的讯号。
陆欣亚没留意,想起那个恶心男人动不动就对她摸手勾肩的行为,还有赤裸淫秽的眼神,心里就一阵酸楚,“为什么妈妈不能找一个好男人……我好累……真的好累了,我不想每天晚上都这样心惊胆颤地睡觉……小表哥……我什么时候才能逃出去?”
小表哥没有给她答案,只是轻轻抚着她的头。
情绪发泄过后,眼泪慢慢停了,她从小表哥怀中离开,擦擦眼泪,还有些哽咽地说:“对不起啦小表哥……我忍不住……可是你知道我哭完就会有力气继续努力了……我不会放弃的……”
当她开始觉得哭得太多、眼睛发痛的时候,灯光突然亮了。
“欣亚?”一个更类似于记忆中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妳怎么来了?”
“嗄?”陆欣亚转头,泪眼迷蒙中认出了站在门边的小表哥。
小表哥在那里……那她刚抱的是谁
她吓了一跳,连忙退开,伸臂随便抹去眼泪,睁大眼睛看着刚刚被她抱着哭诉的倒霉鬼。
在书房柔和的灯光下,陆欣亚这才看清眼前的陌生人。
眼前的男生比小表哥高大多了,年纪看来跟小表哥差不多,大概是小表哥的同学,但这男生身上却有股比一般大学生更沉着稳重的气质。
“啊……对不起,我……我……”她很想解释,可是张口却说不出话,只能无助地望向小表哥,再看看嘴角带着笑意的陌生人。
天啊!她真是白痴透了。
陆欣亚解决不了眼前的窘境,只好不管三七二十一,扔了句“对不起”就逃难似地跑出了房间。
“欣亚?”看着表妹一溜烟跑出去,多半也追不上了,魏青元意思意思地喊了一句也就作罢,转头困惑地看着好友,“植恩,我表妹怎么了吗?”
“没什么,她认错人了。”傅植恩微微一笑,望向门口的眼中闪过一抹微妙而复杂的神情,随即又恢复从容自若的神态。
“认错我跟你吗?”身材偏瘦、脸色比一般人更为苍白的魏青元狐疑的问。
傅植恩虽然外表看起来温和斯文,不过却是作息正常的年轻人,他每天早上固定晨泳,下午还跑跑步机练体力,为的就是能有强健的体魄以应付各种挑战。
而他那傻傻的表妹,居然会将这种勤加锻炼的强健体魄跟他这种柔弱的病猫身子骨认错?
他究竟该为自己拥有这种假象而开心,还是为表妹判断力低落而忧心?
“能认错确实不容易。”傅植恩微微勾起嘴角,接过魏青元手上的饮料,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来你家这么多次,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一个表妹?”
“她家比较特殊一点,是单亲家庭,欣亚的妈妈是我爸的妹妹。早年欣亚的爸爸失去消息后,她妈妈就开始过着……呃,不太一样的生活。也因为她们的特殊生活方式,我们两家很少来往。”魏青元用字斟酌,但意思已很明显——这家子是不受欢迎的亲戚。
“但欣亚……”傅植恩缓慢地轻念了这个名字。“你表妹似乎很依赖你?”
“是啊,大人的世界是一回事,我跟欣亚虽然一年见不上几次,但持续有在通email、MSN联系。”魏青元叹了口气,“她是个好孩子,不算太聪明,可是很认真念书、也很乖巧,只可惜有那样的母亲,大概一辈子都很难摆脱了。我能做的也只是尽量鼓励她,不要让她踏入歧途。”
“是吗?”傅植恩的表情看来若有所思。
“嗯。”魏青元应了声,很快转移话题。“今天那群老人全都来了,你不下去打声招呼?”
“不了。”傅植恩豁达的笑了。“打招呼并不会改变他们对我的看法,何必浪费时间?”
第1章(2)
魏青元看着他半晌,无奈地摇摇头。“有时候我实在看不出你的决定究竟是幼稚还成熟,既然要接掌公司,不是打好关系会比较好行事吗?”他一脸不解。“距离我们毕业不到一年了,但我们还得报效国家十一个月,退伍后你才能正式接掌公司,这段时间你也还是得靠他们先帮你撑着公司吧?”
“靠他们?只怕我退伍回来,傅氏连个壳都不剩了吧?”傅植恩看得很清楚。
“情况这么不乐观吗?”魏青元忧心的问。
“每个人资历都比我老,每个人都想抢大位,我什么都没有,就只胜在持股还能左右董事会。”傅植恩倒是讲得很平静,“公司有我这样的小鬼,他们大概就只会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拉拢我、操纵我,另一个就是想办法掏空公司,拿钱走人。目前他们心里盘算的,大概就是哪件事比较容易、不费力,至于等我接掌公司这个选项,从来都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对于这点,傅植恩并没有太多怨气,毕竟凭他一个还没出社会的小鬼,要接掌这些人工作了几十年的公司做老大,会有反弹是必然的。
虽说一直以来,父亲便将他当成接班人在栽培,公司大老们也都很清楚这一点,但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却打乱了计划。
几个月前,他父亲和继母出了车祸,同时意外身亡,身为傅家长子、集团未来接班人,他自然被推到了最前线,被迫加速长大,提早进入这个尔虞我诈的狼虎圈。
幸好他入学时就已计划将大部分的学分集中在前三年修完,好在最后一年全心投入公司实习,现在看来,这做法倒是意外帮了他大忙,他学位所需学分已所剩不多,让他得以有心力提前进入公司了解状况。
“真是辛苦你了。看你这样,我突然觉得爸妈唠叨也可以忍耐了。”魏青元苦笑了下,拍拍他的肩膀。“不过你放心,不管其它人怎么样,魏家绝对是站在你这边的,魏家在公司的势力庞大,只要我们挺你,谅那些人也动不了歪脑筋。”他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但是表情口气却很不协调的充满热血。
“谢谢你了,不过这话我们私底下说就好,别传出去了。”看着好友真挚的表情,傅植恩微笑以对,温和却别有深意地警告。
“我知道,你担心我们因此树敌,我不会说的。”
傅植恩只是微微扯动嘴角,没有辩解。
魏青元向来只对艺术设计有兴趣,尽管出身魏家,却对商场之事毫无所悉,因此自然无法理解为何傅植恩会叮嘱他不可公开说出魏家的立场。
单纯的他根本就没想到,对傅植恩威胁最大的就是魏家。
今天一个魏家春酒宴,傅氏的高级主管便全都到齐,这正是因为光一个魏家任职在傅氏的就有十几个人,其中好几位都还是高级主管,魏青元的父亲和他两位兄弟更是决策中心的首脑级人物。
在这场赌局里,确实是有人把赌注都压在魏家身上,而且为数还不少。
就算魏青元父亲和傅植恩父亲生前感情不错,但他的兄弟是否也这么想就不得而知了。
傅植恩明白,以他目前的条件,输的机率很大,他唯一的赢面也只能赌魏家、赌魏青元的父亲对他父亲的友情是否能胜过人性的贪婪?
“哥,傅大哥,原来你们在这里啊?”一个穿着时尚的女孩从门外走进来,是魏青元的小妹魏如莹。
她后头还跟着另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女生,是魏青元的堂妹魏佳歆。
“大家都找不到你们呢。”魏佳歆跟着说,一双眼不时飘向傅植恩。
“我不太舒服,植恩在陪我讲话。”魏青元不管真不舒服还是假不舒服,看起来都像是非常不舒服,因此连借口都不用想,直接装病就好。
“你自己休息就好了,不要缠着傅大哥嘛。”魏如莹似乎没什么手足之情,对兄长的虚弱已经练到视而不见。“楼下有好戏可看,待在楼上多可惜啊。”
“什么好戏?”魏青元好奇。
“就是二姑姑跟她那个女儿啊!?她们今天居然来了,真不知道二姑姑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又没人邀请她,却每年都来。”魏如莹轻蔑地撇了下嘴。
“她女儿也是,来参加我们魏家的春酒宴居然穿得这么丑,她那件衣服我想大概是二十年前二姑姑不要的旧衣服吧。”魏佳歆帮腔道。
“欣亚的家境又不像我们,穿旧衣服也没什么错。”魏青元厌烦地翻了个白眼。“妳们女生就爱看这些有的没的,整天只会讨论什么新款名牌,在我们男生看来还不都一样。对吧,植恩?”
他把球踢给默不作声的傅植恩,就是看在两位妹妹都对这位傅家少爷芳心暗许,希望好友能帮她们导正一下偏差的价值观,不要整天只想着买名牌。
他这么一说,两个女孩果然都眼巴巴地望着傅植恩。
“是啊,都一样。”傅植恩淡淡地说。
“怎么会一样?傅大哥你没下楼,所以没看到我二姑姑的女儿啦,她那件衣服颜色暗红,又土又老气,就连我上一季的衣服都没这么恐怖。”魏如莹不甘心地数落着。
“上上一季也没这么恐怖。”魏佳歆也跟着说,“一点品味都没有。”
“是吗?”傅植恩挑了挑眉。“刚才我见过她,我觉得衣服没问题,她也很可爱。”
傅植恩这么一说,两个小女生脸色都不好看了。
“看吧!?欣亚本来就很可爱,不用什么名牌衬托,妳们两个也少花点钱吧。”魏青元也不知道是天生白目不懂小女生心事,还是故意教训妹妹,还雪上加霜地道,“才高三就在化妆,像人家欣亚干干净净的多好?”
“你很啰唆耶!”没法反驳心上人,对兄长却不用客气,魏如莹不满地瞪哥哥一眼,主动过去挽住傅植恩。“不要管那些了,傅大哥陪我们下去绕绕、拿点东西吃好不好?不然在楼下好无聊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