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得知谢隐明明有父母,却过着无父无母的生活,又见他一心向学,所学不只经义、历史、策论和八股,天文地理阴阳算术都有涉猎……就像一块饥渴的棉花,只觉不够,想要更多更多。
他被谢隐对学习的积极打动了,暗地观察了两年,在谢隐十四岁的时候便想招他为婿,却被谢隐婉拒了,谢隐说自己功未成,名未就,哪来的资格娶妻?
江老爷子告诉他,君子不拘小节,娶他女儿为妻,自己便可以丈人的身分送半子女婿到国子监去读书,至于能不能读出一朵花来,这他不担心。
龙困浅滩,他拉了这条龙一把,哪日呼风唤雨,又怎么会少得了他这老丈人的好处,就算他不贪图这些,自己相看来的女婿又岂能不对自己的女儿好?
谢隐终究接受了江老爷子的好意,成亲后携着妻子江氏去了京城,带着江老爷子的亲笔荐书,经学政选拔考进国子监,成了贡生。
不料「坐监」未满,碰上去孔庙祭孔,回程时心血来潮去国子监到此一游……呃,参观学子学习的长景帝。
当时的长景帝正为子嗣不丰烦恼,是人都这样,儿子太多,烦恼阋墙;儿子不够用,更烦恼。长景帝身为景辰朝第四代的皇帝,是历代皇帝中子嗣最少的,如今他年纪也不小了,正宫无所出,只得孀妃、贵妃一子,其他嫔妃的孩子都养不大,幼疡。
这么高的夭折率,哪日等他殡天,大好江山岂不是只有儿皇帝能坐,随便一个大臣都能把持朝政,这可不行!
谢隐将自己替长景帝推算的流年、运势写成小册托他的老师呈上去,长景帝笑了笑,没放在心上,摆驾回了宫。
然而,是金子就会发光,锥子放在口袋,锥尖就会露出来,谢隐在天文和历学上的造诣惊人又突出,年纪小小观天象就算出黄淮干旱、渝水水涝、东北山崩警示。
起初被视为妖言惑众,无人采信,哪里知道这些灾情一样样被他说中,朝臣被长景帝训了个灰头土脸,这还不把谢隐这个替死鬼推到长景帝面前?
然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那些自以为有人顶锅的朝臣万万没想到,进宫去了的谢隐却靠着己之所学,得了皇帝青眼。
长景帝日理万机,再见到谢隐便想起了他当时的预言,又见他姿态清傲如松柏,不卑不亢,清淡如一弯泉水,当着金鉴殿上的重臣,开口便称赞谢隐——「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能得皇帝金口玉言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后来长景帝欲立谢隐为国师,便把有匪君子这四个字琢磨了一遍,立书写下「有斐国师」四个字。
有匪通有斐,谦谦君子,唯吾国师是也。
后来皇后病逝,长景帝替先皇后守了两年,经群臣力谏,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又想起谢隐说他命中有子,长景帝顺水推舟,这才有了立孙窈娘为继后,一年后嫡皇子出生这些后续的事情。
自此,长景帝奉谢隐为国师,谢隐也以未满二十的「稚龄」,成为景辰朝最年轻的国师。
第八章 判官笔妙笔生花(1)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一个半月就这样过去。
屋里暖融融的,孙拂知道炭盆里烧着炭火,冰裂纹的梅瓶插着几枝吐苞含蕊的水仙,屋里除了暖意还有极淡的花香,而外头,是大雪纷飞。
对孙拂来说,客居的日子除了伤处的疼痛随着日子过去减缓,金鸣每两日一定会过来一趟为她看诊,丫头侍候仔细熨贴,除了不能回家、日子过得无趣了些,其他是没得挑剔了。
终于盼来了拆线的日子,她只要静心等着金鸣看完谢隐,便会到客房来,她对此一点意见也没有,对她来说,自己只是把眼睛挖出来,谢隐可是得把原本尚称完好的眼睛摘除又重新放一对招子进去,在工程上可艰钜多了。
只要谢隐的眼睛能重见光明,她就能大大方方的从谢府离去。
至于以后怎么办?这些日子她没少问自己,然后她想到了那枝判官笔,虽然她重生的时日太短,还没有机会拿那枝笔出来试试是否真的能妙笔生花,但,如果真的那么神奇,生出一对眼睛来,应该也是可以的。
就算不能,不试一试怎知道?
因为心里搁着事,孙拂便有些坐不住,可左等右等,小泉都已经让她遣出去好几回,也让人去问,据说金太医还没从鹿寻斋出来。
莫非谢隐的病情有什么反覆?她听过身体上的器官要移植到旁人身上,有的会产生排斥。
厨房精心准备的朝食孙拂吃了两口便推说吃不下,临窗坐在案桌前,一件秋香色宽松的袄子,凝脂般的皓腕轻托香腮,怔怔的盯着屋里的水仙花出神。
明明知道孙拂根本看不到那盆花,就连小泉都看得出来孙拂的不安,可她也只能在心里叹了口气,动作越发小心谨慎。
等待总是漫长的,当初下定决心要把眼睛给谢隐的时候,不是很确定自己想这么做吗,为什么如今才烦躁不已?
后悔吗?并不,让她挂心的是谢隐会不会排斥她的眼珠子。
她既矛盾又浮躁,怎么压抑都压不下来,她需要做点什么来分散自己的胡思乱想。
于是当谢隐随着金鸣进来时,瞧见的便是孙拂小心翼翼的起身,克服那股因为看不见东西的晕眩感后,才摸索着往前走的情景。
小泉见到主子,惊讶的张开了嘴,还没吱声,扶着谢隐的新小厮阿六已经把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她不要作声。
小泉缩着脖子,跟鹤鹑似的往后退去,连呼吸都不敢放肆,她一个粗使丫鬟,能见到主子的机会少之又少,何况还是在这么重要的场合,现在给她一百张嘴她也不敢吱声。
但是大爷怎么能来?就算眼睛能视物了,也不能马上出来见光啊,这金太医也未免太不专业了,有负太医盛名啊!
堂堂太医竟被一个丫鬟贬得一文不值,幸好金鸣不知道小泉内心的想法,否则一顿吹胡子瞪眼睛在所难免了。
这不是他心里觉得对谢隐亏欠,在行事上,只要是谢隐的要求,就算千万个不赞同,也拿他没办法,谢隐说要来看捐眼给他的姑娘,他能说不吗?
一室无声,只有孙拂悄悄移步的窸窣声,还有偶而不小心去碰撞到桌角、椅背的擦撞声。
虽然她总能很快察觉,但就算小泉体谅她眼睛不方便,从不轻易更改家具的位置,毕竟孙拂当盲人的时间短,其他感官还没灵敏到能替代眼睛的地步。
可就算擦撞到了,她也只是皱了小眉头,又或者嘀咕个两句,又往窗边去,因为再如何的疼都比不上心中的恐慌。
谢隐看见她的刹那,百种情绪瞬间涌上心头,酸甜苦辣咸涩腥冲,复杂得彷佛打翻了调料罐,心尖似乎被什么撩动,那一瞬间,不知道谁走进谁的心,谁又温柔了谁的眼。
能清晰视物的那点喜悦已经被眼前这个女子的模样给替代,他觉得身上寒津津的,彷佛坠入冰窖,心里五味杂陈,身上的气息开始不稳,神色动摇,最后眼中竟隐约泛起了一丝猩红。
记忆呼啦啦飞得很远,飞到了他还是少年的时候,经过这些岁月的分离,他与她居然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他以为此生不会再见的人,此刻像一朵迎着朝阳正要绽放的蓿蕾,他却已经老了。
从来没在乎过自己容貌的人不自觉摸了下脸。
瞧着她跌跌撞撞的模样,谢隐几度想过去,但见金鸣露出佩服的神色,加上自己还算是半个瞎子,这会儿眼瞳还因为光线的刺激疼痛不已,他强忍着钻心的疼、心里的冲动,圭怒的瞪了那没眼色的丫鬟一眼。
那压迫感让小泉心慌得连手脚都不知道要放哪里了,清秀的小脸几乎比苦瓜汁还要苦,心底百般为难。
大爷冤枉,姑娘从不让人家扶她,说要自己来才会习惯以后没人在身边服侍的日子,绝对不是奴婢怠慢!她打死也不敢呀!
孙拂摸索着打开了格扇,双手扳着窗橘,外头扑簌簌的下着大雪,雪花迎面扑上她的脸,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她看不见屋外因为雪太大,压断了本来姿态灵秀的铁冬青,屋顶台阶都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世界银装素裹,没有其他的颜色。
很快谢隐看到她的衣襟、额发都沾上雪,嘴唇和十指都冻得没有了颜色。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谢隐快步向前,脱下身上的羽鹤大髦罩住了她单薄窈窕的身子。
暖意笼罩住孙拂,她头回得有些猛,「小泉吗?」
阿六非常自觉的退开了好几步,金鸣是个人精,不用人提醒,连同小泉一同退出了起居室。只是小丫头不放心,守在门口不肯走,姑娘行动不方便,离不了她的。
屋里剩下孙拂和谢隐。
「为什么把眼睛给我?」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屋里响起,彷佛带着钩子,也许是故意放低,更惹得孙拂耳尖都在颤抖。
「你……」谢隐,他怎么会在这?
「为什么?」
「我乐意。」她磨牙。
他这是认出她来了吗?她和上一世的容貌没有差别,顶多更生嫩些,但一眼就把她认出来,这记性未免太好了。
而她能一眼认出谢隐,谢隐也单凭过往那点模糊的印象,一眼认出她来,冥冥中牵扯的缘分,实在玄之又玄。
她认为谢隐已经将近三十岁,距离十三岁的他过去那么久,谢隐不记得她才是正常。
谢隐看着孙拂,她的脸白皙如玉,就算眼睛上覆着软绸白巾,面容映着雪天的微光,安宁又美丽,可说到「她乐意」三个字,明显有些咬牙切齿,这是因为被罗翦不分青红皂白的掳来,觉得不受尊重而不高兴吧?遇到这等事,谁高兴得起来?
两人靠得那么近,谢隐能感受到孙拂身上活生生、充满少女馨香的气息,而非过去他年少时见过的那毫无生气的魂魄。
谢隐忽然不高兴了,像训孩子般的训斥起她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眼睛对女子来说有多重要,你给了我,你自己呢?准备在黑暗里摸索过一辈子吗?」
「已经给了,你现在骂我又不能把眼睛还回来。」
谢隐皱眉继续训斥道:「朱骏说你本来不肯动刀的,扬言说要见换眼的人……是见了我之后才答应的。」
孙拂微微在心里叹了口气,老实说她并不想以这副模样见到谢隐,只是世事哪能尽如人意,见都见了,把事情摊开来说也没什么,这样彼此心里都能不留疙瘩。
「事前我的确不知道需要眼睛的人是你,逃嘛,手无寸铁的我又逃不掉,便想着破罐子破摔,总要让我瞧一眼将来我的眼睛是要给谁使,罗翦被我逼着让我偷看了你一眼。」
那一眼的感觉太过复杂,复杂到现在的她已经形容不出当时的震撼,她琢磨着适当的词句,「你对我来说有救命之恩,眼睛给你使,我心甘情愿,你不用挂怀。」
「也就是说,因为是我,你才给的?」他并不觉得对她有什么恩惠可言,她却用这样的方式报恩,在领受的同时,他的心也非常沉重。
如果事前知道那火命的姑娘是她,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接受这样的结果。
「所以,你真的是那个古灵精怪的孙拂?」胆大包天、不顾自己鬼身会受损害去打费氏,就因为看不过去费氏的作为给他出气。
除了秋氏,她是第一个替他抱不平的人,他始终将她搁在记忆底层,以为人鬼殊途,不会有再见的一日,却没想到以这种方式又碰面,就不知是投胎轮回转世拥有上辈子记忆,还是恰巧夺舍了个面容相同的姑娘。
「如假包换。」她还有心情打趣自己,主动把手递给他。「现在我可是活生生的人,你瞧,是有温度的。」
当然,她不以为谢隐会去握她的手,不过,谢隐莞尔一笑,把格扇关拢起来的同时,一点忌讳也没有的把姑娘家的小手接过来,将她往有炭盆的地方带。
乍然被男性的手给握住,冰凉的手心立刻充满暖意,还带着淡淡的粗糖感,那是一只谈不上细致的手,可能因为要做许多模具的手工活,攀爬高低不平的地方,譬如天象台之类的,虽然不至于粗糙得刺人,但就是一只骨节分明、很男人的手。
她试着把手抽回来,他却纹丝不动,那手稳稳的、牢牢的带着她走。
也罢,她以前再糟糕的样子他都瞧过了,牵手,也许只是看在她瞎了眼的分上,同情心嘛,是人都有的。
不过,她可是牢牢记得当鬼的时候,他可都是用下巴叫她吃饭的。
如今,他等同她的长辈,给长辈牵牵手,不矫情,她一个瞎子,如果还要坚持男女大防那一套礼仪,就是穷讲究了。
孙拂的挣扎让谢隐察觉了自己的猛浪。「冒犯了。」他道。
她被安稳的置于一把绣凳上,手里又被塞进一只茶杯,可方才教他握住的手心还残留着些许暖意,她很确定不是因为热茶的关系。
喝了口茶,居然是一碗牛乳茶,加上甜甜的糖,这种天气里茶水顺着食道滑进肚子里,胃里一下就暖了起来。
她小口小口喝着,很快把牛乳茶喝完,没发现唇边镶了圈细白的牛乳,看着可爱得不得了。
谢隐拿出帕子,替她把那圈细白拭去。
孙拂如遭雷殛,差点抓狂——我说谢大人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自来熟!
他那双手刚刚才牵了她,现在又替她擦嘴,她不行了!
即使看不到,孙拂也立刻撇开头,静静的调整呼吸,告诉自己这一切都建立在她看不见上头,让涌动叫嚣的心神回归淡然。
看见孙拂宛如熟透石榴的小脸蛋,谢隐又道:「又或者你想用这副模样见人?」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戏谑。
孙拂要跪了,她怎么会以为年纪已经一把的他,在处事待人的态度上能有什么长进,成熟稳重那些东西都只是她自己想的而已。
「谢谢。」她干巴巴的道谢,半点诚意都没有。
谢隐又笑了,带着几分顾盼生辉,这几日的笑容加起来比他十几年来笑得还要多。
「你去世的时候几岁?我瞧着不到二十,而你现在的年纪,感觉上你和我以前认识的那个孙拂不一样。」
她那缕魂魄夺了她自己的舍,也算不上夺舍,或者该说是重生?因为使用的人还是她孙拂。
对旁人来说,她这样的重生或许太过惊世骇俗,可是对谢隐来说,命运的轨迹是顺着天道走的,而天道从来都有祂自己的道理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