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要五十两。”
何竞尽量讲得客气,这是王爷下的令,这府里的一应开支全由他那边负担,既然如此,就别让夫人知道实情。
“是喽,我们家宫大人一个月才赚十几、二十两银子,你想我去街头当乞丐来养这一大家子人吗?”
贺心秧抬头,瞄一眼那两个低头敛眉、我见犹怜的小美女,她又不开花满楼,收那么多婢女做什么,真要往他们这里塞人,不如给她几个会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她还可以领着他们到大街上卖艺赚银子。
“夫人,这点您不必担心,府里的开支由王府那边支应。”小四插嘴。
她抬眼,看了看两人。“何叔、这位公子,来,一起坐。”
她指了指椅子招呼他们坐下,两人犹豫了半天不知该坐不该坐,那个……王爷还在后头啊……
“你们不坐,我仰着脖子讲话怪难受的。”
才怪,她明明低头在忙乱七八糟的事儿,可这话小四没说,他转头向后瞧去,在那排新奴仆后头,萧瑛对他们点了点头,他们只好勉为其难坐到椅子上。
贺心秧先是做作地叹口长气,然后把竹竿递给苓秋,要她抓牢了,再将带刀的袋子绑上去。
她一面做事儿一面说:“何叔,我知道您背后的主子是王爷,可您知道吗?天底下没有平白无故的好,人嘛,会善待别人肯定是想从对方身上得到什么,今天他在这里投资了多少,他日定要拿回数倍,所以这种好处,我还是少收为妙。
“况且我这人没什么心机,不想和你那位主子斗心眼,我也没什么让人贪图的,所以如果能够的话,可不可以请何叔和小公子帮个忙,帮忙传话给你们王爷,如果他时间太多,可以去做些有用的事儿,别把眼光尽往我们这里瞧。”
何竞耳里听着她的话,额头不停冒汗。这话、这话……让他怎么传啊?!
小四也没好到哪里去,汗水一颗颗往下坠,这位贺姑娘哪儿像关倩啊,人家就算心如蛇蝎,好歹表现出来的是温柔似水,哪像她,不避不讳,话里字字句句带了刃,他不由得摇头,不像,半点都不像。
“夫人,王爷是一片好心。”何竞再言。
“我明白,善心人士嘛,可满京城肯定有些孤儿寡妇、贫户鳏夫比宫家值得王爷付出爱心。”
完成了!贺心秧拿起长得不怎样的“成品”挥几下,笑说:“用这个试试,把芒果套在里头,顺势一挥,就能把芒果给割下来,别都打烂了。”
“嗯,我去试试。”紫屏拿着新道具,喜孜孜地往外跑去。
看着这对主仆,小四很无言,这一家子都没规矩,主人同客人说话还忙着做其他事,下人也不理会客人,拿了东西就往外跑,这种没家教、没礼数的女人,如果不是那张脸,王爷肯定连看都不看的吧。
“夫人,您这不是为难我吗?”何竞抓抓脑袋,不知道怎么应话。
“怕为难,就把外面那几个人给打发回去,如意斋的厨子也好,贴心的婢女也罢,我通通不需要。”
这回,她总算认真同人说话了。
何竞看看外头,再看看贺心秧,委实难以启口时,萧瑛总算出头。
他从那群人后头走出来,进屋对何竞和小四点头,两人赶紧退下去,把几个新人留在原地。
贺心秧望着他,这人有病啊,三不五时往他们家里跑,密道不是很秘密的吗?他竟拿来逛厨房。
萧瑛坐下,苓秋奉上茶水。
“你先下去吧。”萧瑛说。
苓秋看贺心秧一眼,见她点点头,便走出厅里,离开时顺手将门给关上。
萧瑛看向贺心秧,她转开脸。
他不以为意,柔声问:“你在生气。”
只是生气那么简单吗?他太谦虚了。
“果果是你弟弟,王爷想和他相处我没意见,但除此之外,真的不必刻意与我和晴攀关系。”
“你觉得我在和你们攀关系?”
“不然呢?是感激吗?”解决感激的最好方式是银货两讫,给一笔钱,你开心、我快意,不必今天送屋、明天送美人,多麻烦啊。
她的口气很挑衅,以为会引来他的反唇相稽,没想到他想了想,竟然点头,说:“对,是感激。”
这意料之外的回答,让她一下子接不下话。
看着她错愕的表情,他坚硬如钢的心,软了。
“那些年,我过得很辛苦,不是生活上的辛苦,而是这里……辛苦。”他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胸口。
这样的开头太煽情,通常是偶像剧男明星的台词,从他嘴巴说出来,真、真、真是不合宜。
第二次的预料之外,她彻底沉默,大大的眼睛看着他,眼底饱含好奇。
“你既然能从听闻中猜出果果的身分,那么你一定知道,除了果果之外,我也是朝臣拥护为东宫太子的人选之一。”
贺心秧点头。是,她知道,有人说他宅心仁厚、善于朝政,说他有谋有智,是身为东宫太子最合适的人选。
“因此萧栤防我并不比果果少,尤其那时我已经十七岁,而果果只是五岁小儿。只要除去佟贵妃,想要五岁小儿的命不过是弹指间的事。”
“所以呢?”
“所以萧栤在我身边埋了人。”
“故事里面那个小喜?”
“对,她将我的一举一动报告给萧栤,幸而那时我无心于皇位,一心想求全于山林,所以萧栤并没有立即对我痛下杀手。”
“不想抢帝位的皇子……”
“很矫情?”他接下贺心秧的话,忍不住自嘲。
“不,是很稀少。”而且很聪明。
“那是母妃临死前唯一交代我的事——远离权力中枢,活下去。”
“活下去?”真奇怪的遗嘱。
“活下去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人会怀疑自己睡着,明天再不会醒来,但身为处在风口浪尖的皇子,我天天都在忧虑这件事。皇后视我为敌、萧栤拿我当对手,部分朝臣把我当成希望,而父皇看着我的堕落,无言却心痛。”
同情从贺心秧眼底溢出来,当皇子的日子真辛苦,用生命在竞争,便是争来那张纹金雕龙的宝座又如何?
手握至高无上的权柄真能得到快乐吗?一言能定人生死,自己就会得到幸福吗?她不过是果果的老师,便心疼不舍他去蹚这浑水,把萧瑛生下来的母亲自然只会更心疼。
萧瑛的母亲是真正的智者,身处后宫,没有被权力荣禄迷了心,那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萧栤在父皇的汤药里下毒,父皇发觉此事时,为时已晚,只好隐瞒所有人在暗地布置,宫展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安排的。我曾潜进父皇的寝宫,与父皇深谈一宿,身为九五之尊的父皇竟低头求我,保全果果。”
那个皇帝一定很疼果果,保全不了自己,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果果。贺心秧想着。“就算他是皇帝,可面对死亡时,也是个平凡人,平凡人就有亲情、有牵挂,有最无法割舍的心情。”
第七章 重修旧谊(2)
萧瑛点头续道:“父皇说,他知道我的风流与玩物丧志全是作假,目的是为保全自己,让那些盯着我、想借我得到官位利禄的文臣打消念头。
“父皇说,萧栤有勇无谋,心高气傲,有能力夺龙位却无能治国,他上位不到十年,国必败、朝政必乱,倘若祈凤皇朝因此灭亡,他也不觉得奇怪。
“父皇是明眼人,他说的话在短短几年内一一应验,你自己亲身经历过水患的,若非宫晴安排妥当,邑县不知道会有多少百姓伤亡。
“宫晴问过郬为什么,郬轻描淡写回了句‘用人不当’,宫晴说:‘蜀洲为王爷治下,为何王爷不斩贪官、革污吏?’她……着实为难我了。”
“为难吗?我以为王爷的权力很大。”
“是不小,但我若大动作做了那些事,这几年,我刻意营造的闲散王爷形象将会功亏一匮。
“那夜深谈,父皇要我维持原貌,他说萧栤自视甚高,定会因为我的不思上进、无企图心而瞧不起我。他越无视于我、越不将我当成对手,我便能留下性命,否则他是连父皇都能下毒手的人,何况区区兄弟,父皇希望我保全自己同时救下果果,日后辅佐他登上皇位。”
“果果只是五岁小孩,他怎能认定,果果会做得比萧栤更好?”
“果果是个神童,自小就展现与众不同的气度与见识,父皇曾问他:‘何以治国?’果果回答:‘以仁治。’他才五岁,就懂得以仁治人,胜过以权治人。父皇常说,为王者,只要心中有个仁字,再辅以良臣,便能成为仁君。”
好吧,贺心秧承认,他果然是神童,纯天然有机,和后天用丰厚财力培养的神童截然不同。
“那你呢?在诸多臣子看好你时,你父皇没问过你何以治国吗?”
萧瑛浅哂。“那时我已经够大,能够清楚表达自己的态度,问题不在于能力可及否,在于我对那个皇位没有半点兴趣。
“这些年我利用萧栤的轻鄙,暗地蓄存实力,为的是有朝一日,完成父皇的遗诏。尽管萧栤看不起我,却从没放弃过监视我,我身边有太多他的人,不管是王府管家、下人,到处都有他的棋子,花满楼的帚儿姑姑,你记得吗?”
因此他从不在王府里议事,宁愿窝在小小的绸缎庄密室里,与人商讨大计。
贺心秧听着他的言语,心有些发酸,那不是比坐牢更可怜吗?
帚儿姑姑,她当然记得,她的五官普普,却有一双突兀浓眉,眉心一颗肉痣,目光精明而锐利,当时她就觉得帚儿姑姑不是个简单的女子。
“她也是萧栤的人?”
“你与我在风月厅的那个晚上,她就躲在屋顶上。”
所以他是为了演戏给帚儿姑姑看,才和她假戏真做?她明明是受害者,可是心竟不明所以地为他而隐隐发疼。
一个无时无刻都在做戏的男人,她怎能不同情?
“过去五年,我不敢到宫家看果果,只敢在暗中打探他的生活,因为我不确定身边有多少个萧栤眼线,便是我视如兄弟的郬也不知道这个秘密。对于果果还活在人间这件事情,我瞒得滴水不漏。
“直到宫节带着全家人前往邑县赴任,半路遭匪,我几乎悔青了肠子,当初不应该为了怕事情败露而不派人加以保护。我气急败坏,着人寻找宫节一家人的下落。
“后来找着了,我让人扮演好心村人救下他们,给足盘缠让他们顺利到达邑县,并不着痕迹地提及宫节,引起郬的兴趣,注意到他们。
“之后的事我想你应该全都知道了,宫晴是个出色的女子,果果又是神童般的人物,在邑县那样的小地方怎能不出类拔萃?因此明里暗里,郬帮了他们不少忙……”
贺心秧失笑,这人连好朋友都算计,真是狐狸,可话说回来,在被人长期严密监控的情况下,怎能要求他表里如一?
“每个人都说我温柔亲切,说我风流多情,我脸上挂着和善面具,与人为善,事实上却从不相信任何人。可悲的是,演了多年的戏,有时候连自己是真心还是假意,我都分不清了。苹果,你是第一个看清我的人。”
“有……吗?”
“记不记得你在别院里对果果说的那番话?”
“忘记了。”
“你说:‘他出口的话,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他举手投足间,都在诱人上当。’你说:‘那个王爷不是人,他是狐狸投胎转世,心里想的全是算计,一个不小心惹火他,就会让人死得不知不觉。’
“你说:‘别以为他老是笑得温温柔柔、亲亲切切,就以为他是大好人!’你骂果果说:‘少蠢了,你怎么就看不出来,他的笑容很虚伪、他的温柔很假仙,他那身无害风流全是用来诓人的。’
“你最后还下了结论。‘算了吧,我们斗不过他,还是保持距离、以策安全,快快乐乐出门、平平安安回家。’
“那些话,我想过好多遍,每想一次,就笑一回,那个时候,我们才见过几面,你居然能这么鞭辟入里地分析出我的性格,连郬都颇感惊讶。”
啊我就修过幼儿教育、读过心理学的咩,要分析变态男的毛病,有什么困难,如果你可以给我找一打健康的孩子,我也可以把他们训练得和你一样变态——后面两句话,她是盗版了教育学家华生【注解:约翰•华生,行为主义心理学创始者,曾有“给我一打健康的婴儿……我可以保证把他训练成任何一种专家……”名言。】的话。
贺心秧在心底顺口回答,可她嘴巴上说的却是,“没办法,我天资好、识人高明,随便几眼,就能把人看得透澈。”
萧瑛瞄她一眼,有人可以骄傲得这么可爱吗?忍不住,他又想笑。
“脸是笑的,心是苦的,这些年,我都过着这样的日子。
“开心大笑,是为了给那些棋子看;玩乐嬉闹,是为了让他们把消息传回京城,让萧栤确定我就是个只图安乐享受,不愿承担责任、心无大志的纨裤子弟。
“可是你,一个在青楼出现的小女子,敢在我面前玩手段,敢放言议论朝事,敢笑敢怒,敢无视于我这个王爷的威权,出口讥讽……
“我不晓得该佩服你还是嘲笑你的不知天高地厚,但那天你吃亏了,明明是伤心难过的,却不停用各种方式鼓励自己勇敢。
“你说:‘了不起当做是被狗咬一口,难不成要为此去跳楼?真有人需要为昨夜的事去死,也该是那条吃人不吐骨头的狗。’”
讲到这里,萧瑛忍不住又笑开怀,因为有人把堂堂的王爷当成狗,而他竟然还不是太介意。
听着他的话,贺心秧急急替自己分辩。
“我没说你是狗哦。”
话讲完,她“呃”了一声,挤眉弄眼、握拳跺脚,哦……她很想死,这、这不是欲盖弥彰吗?
为解除贺心秧的尴尬,萧瑛握住她的手,继续往下说:“你还说:‘困难不会永远停驻,它终会烟消云散,光阴走过,再尖锐的痛苦都会被打磨得钝重,即便永恒,却已黯淡,只有生命始终颜色鲜明。’
“你说:‘能禁得起千锤百炼,才堪称英雄,一次挫折怎能折了心志?’你还说自己是鸿鹄非燕雀,吃得苦中苦,咽下涩中涩,绝对会成功……苹果,你是我见过最坚强、最不畏挫折、最乐观而了不起的女子。”
头一次被人家这样夸奖,贺心秧脸红,像晒足了太阳那样,以至于她忘记自己正在和他赌气,忘记他是狐狸族族长,忘记应该和他保持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