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蹙眉细思,半晌后才迟疑道:“这回进京,除宫节是邑县县官,臣弟多了两分注意之外,半路上还听见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皇上打算重开秋闱。”
“没错。”
“为什么?”
“这几年朝廷被武官所霸,气势越来越盛,结党营私、党同伐异,势力盘根错结,朕该花点精神好好整顿。”
“可他们都是皇上当年军中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弟兄啊。”萧瑛惊呼出声,好像这消息是他第一次听见。
“皇弟,你这般重感情可不行呐。”萧瑛的反应看得萧栤满意极了,可他却故做叹息。
萧栤目光望向萧瑛,心想,可惜了他满腹才华、反应灵敏,自己不过略加提点,萧瑛便能将秋闱与宫节之事联想起来,偏偏输在重感情,这种人注定无法成为帝君,只能当辅国之臣。
这样最好,那么他再不必防他,防得如此谨慎,因他实在不足为惧。
萧栤的眼光,萧瑛懂,他这只狐狸看人是看进骨子里去了。
没错,防他做啥呢?聪明的话,他该信任他、重用他,兴许他还能替他在死前博得一个贤君明帝的好名声。
“所以宫节只是个开头,皇上想提拔更多的文人好制衡武官?”萧瑛追问。
“这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近来不知谁在挑拨,民间文人竟敢写文批判朝政,说朝廷重武轻文,以至于朝纲不振、民生不济,那背后挑拨之人定以为朕会为此大兴文字狱,可偏偏朕不遂其意,决定重开科考、拔擢有志之士,给那些读书人一点甜头吃。瞧,消息传下去不过月余,已经开始有人著书,说朕是个愿听民情的好皇帝了。”
得罪武官,真刀实枪易躲,得罪文人,口诛笔伐杀伤力极大,两害相权取其轻,何况这些年跟着他,满朝武官也该吃饱喝足,该准备把吞过头的给吐出来了。
萧瑛面上满是崇拜与同意,可心底却冷笑几声,或许那个“背后操弄者”要的正是他得罪满朝武官呢,毕竟,再怎样整顿,军权终究是握在武官手里,教武官寒了心,叛变并非不可能的事。
只不过他仍旧错估了萧栤,没想到他动作那么快,从重开科考到提拔文臣,再到制衡武官,他本预估至少得花一、两年时间,没想到他三头并行,强力扭转朝廷风向,那么他似乎也该加快脚步,抢在前头,许武官一个未来愿景。
萧瑛“心悦臣服”地拱手一揖。
“皇上好谋略,如此一来,既可以维持朝堂平衡,又可以让百姓感激皇上体察民意。”
“没错,就让宫节打头阵,反正他无父兄、背后无势力,操控不难,皇弟你来当朕第二个拔擢的文臣如何?朕下旨封你为尚书,从此往后,留在御书房伺候。”
萧瑛乍听,明明心喜,却露出一脸惶恐,连忙伏身跪地。
“恳请皇上收回成命,臣弟游手好闲多年,那些治国方略、经史子集全抛诸脑后,做不来尚书的。”
“做不来就慢慢学,难道你以为朕是在同你商量?不,朕是在下圣旨,君无戏言,不管做得怎样,有朕担着,谁敢对你多说什么?!”
萧瑛愁眉苦脸的望向皇上,一脸有话想说却不敢多言的模样。
见到他那副窝囊相,萧栤隐隐地高兴起来,他正是要这样的相较量,较量出两人的云泥之别,证明当年父皇和朝中若干臣子看走眼,他才是真正有谋略、有才气之人,而萧瑛不过空有一副好皮相,根本上不了台面。
说来好笑,他已年届不惑,可对于年轻之时的事却始终放不下,他想向之证明的人都已经不在,真不知自己还想证明些什么。
“臣弟……领旨。”萧瑛说得心不甘、情不愿,愁容满面。
然而他越是如此,萧栤越是满意,勉强他,总是能让萧栤快乐,即使这会让自己在夜深人静时对贤妃怀有一丝抱歉。
“好啦,说说你与惠平郡主是怎么回事?她已经连续进宫两次,想求得皇后为她作主。”
萧栤提及江婉君,忍不住眉开眼笑。
萧栤后宫三千,子嗣却寥寥无几,前头几个公主嫁的嫁、和亲的和亲,后面几个年岁尚小,而大皇子小时候自树上摔下、伤了脑子;二皇子长年病着,日前又患肺痨,久咳不愈;三皇子醉心音律、无心朝事;四、五皇子早夭,目前除皇后所出的六皇子萧雨之外,竟无可传之人。
偏萧雨又是个贪享乐、好游猎,脑子愚昧之人,为之授过课的太傅,大多私下怨言,孺子不可教。
相较之下,江婉君的锦心绣口自是大得皇后所喜,时常召入宫中相伴。
听闻皇上这样问,萧瑛暗自运气,逼红了脸,呐呐开口,“禀皇上,臣弟与婉君妹妹情投意合,万望皇上玉成好事。”
这个成王可千万不能让勤王抢走,否则岂不浪费了他背后煽动文人的这番心思。
萧栤暗地思忖,看萧瑛的模样,他果真对江婉君上了心?
根据帚儿飞鸽传书的密报,自从三个多月前,他最后一次进过花满楼,玩了个雏儿之后,再没进过花满楼,不多久,江婉君前往蜀王府中作客,难道他们是在那时看对眼的?
那么,他已经把关倩抛诸脑后,彻底放下了?
也是,多年过去,萧瑛有过的女人无数,便是再有情、再有心,一个背叛自己的女子,凭什么让他记挂多年?
“六皇弟,你已经二十二岁,这终身大事朕本该为你考虑周全,之前因为关倩,你始终拒绝朕的好意,而今你风流名声在外,满京城的权贵知道朕想为你赐婚,便纷纷呈上折子,说是自家女儿已许了人家……”
“皇上,是臣弟不对,臣弟少不更事,受到一点情感挫折便放不下,才导致如今恶名在外,怪不得文武百官、公卿贵胄。”
“你能这么想,自然最好。好不容易惠平郡主于你有心,朕本该玉成这桩好事,问题是……”他刻意缓了缓话头,神色犹豫。
“皇上,有困难吗?”萧瑛满面焦虑,忧心忡忡的表情让萧栤龙心大悦。“我与婉君妹妹两心相属。”
“朕何尝不明白,只不过婚姻大事,凭的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你可知,在你进京之前,勤王已经上了折子,想求惠平郡主为妃。”
“三皇兄已有正妃,皇上,您千万不能委屈婉君啊。”萧瑛心一急,离开座位,目光灼灼,满眼心疼,彷佛江婉君是他最心爱的女子。
“我当然不会委屈她,她可是皇后偏疼的郡主啊,勤王妃已殁,此次求惠平郡主是为正妃。为此事,我还特意召了成王进宫,问明他的心意。”
“成王……可是属意三皇兄?”
萧瑛咬牙,勤王还真懂得拾人牙慧,他播种、他犁田,好不容易谷子结满穗,他竟抢先一步收割,这丰收岂能全入他人谷仓。
虽满腔愤懑,可萧瑛表现出来的却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他的脚步微微踉跄,连连向后退去几步,几乎站不住脚,皇帝用眼神示意张和,让他引萧瑛入座。
“是。”萧栤回答。
皇帝看着他的绝望神情,淡淡笑着,又一次,他阻挡萧瑛的幸福,说不出口的满足在他胸膛泛滥。
“皇弟,你也别失望,就凭你这份才华,日后在京城住下,行为检点些,别再涉足风月、一心流连情事,替朕多花点心思谋画谋画,在朝堂上挣个好表现,待正了名声,定有足以匹配的大家千金愿为良配。”
“是……”
他目光空洞、双眼茫然,心底的火气却是烧到脑门上头。
萧镇,好个厉害角色,这样轻巧就将他握在手上的东西给夺了去,没关系,既然成王选择萧镇,他就让成王众叛亲离,不过是多绕点儿弯路罢了,要替武官再找个头头,也并不是太困难的事。
皇帝讲话、臣子发傻,这是大不敬之罪,可萧瑛落寞的神情正是萧栤所欲见到的,哪会计较这点事。
有了新盘算,萧瑛表面上恍神,心底却暗自冷笑不已。
看来,萧栤还不晓得勤王处处在他背后捅刀,倘若他知道勤王有异心,欲借联姻笼络武官,倘若他明白这些年自己得罪的当年袍泽,再经一番“整顿”会闹出什么乱子,那么现在,他绝对不会看着自己绝望的表情,脸上有着隐藏不住的欣喜。
“皇弟,你这回切莫因女子失心,再犯之前的错误。”
萧栤言词恳切,若非那双幽深目光透着愉悦,旁人还真以为他是个关切兄弟的好兄长。
一阵厌恶的冷笑从心中泛起,萧瑛压下心思,做出恍惚状。
“谢皇上关心,臣弟精神不济,请容臣弟告退。”
不过萧栤怎舍得就此放萧瑛离开?萧瑛越是痛心,他越是快意啊。
变态的嫉妒让他面目可憎,就算夜深难眠之际,心底会升起无法言喻的歉意,但这些都抵不过他根深蒂固的扭曲执念……
“你还是没把朕的话给听进去,不过是一个区区女子,成大事者,岂能让女人乱了心思。不成,你得留下来,朕还有事要你相帮。来人!”
“是。”张和迅速往前。
“服侍蜀王净脸。”
“是。”
张和下去吩咐,不多久,宫女端来温水,服侍萧瑛净脸,但他没动作、没反应,像个人偶般任人摆弄。
待宫女退下,又奉上新茶,萧瑛仰头,一口喝下,才镇定了精神,转眼望向萧栤。
“皇弟,朕明白,你是个用情至深的男人,要不,就不对女人动情,一旦动情便是天长地久,惠平郡主之事是朕对不住你,往后若有任何你喜欢的女子,朕便是排除万难也会成全皇弟。”
“多谢皇上厚恩。”萧瑛那表情一看就是言不由衷。
“我看你这样,不如回去后先休息半个月,再到御书房来当差,想着来日咱们兄弟能日日促膝相聚,不再分离两地,相信先皇在天上知道,肯定也会为咱们兄弟情深感动。”
“多谢皇上。”他答得无心无情,既是演戏,自然该演得彻底。
“既然你已经来了,宫节也在外头久等,你就随我一见吧。来人,传宫节!”
萧栤令下,不给萧瑛反对机会,萧瑛虽然蹙着眉头,心底却期待起下一场好戏。
第四章 红透京城(1)
宫晴随着领路太监前行,一路低着头,不敢四处张望。
她对“皇宫”这种古代建筑深感好奇,一直想来一趟大陆旅游,看看五千年的文明古迹,可惜工作忙、果果又年幼,始终没有机会见识中国开创的历史奇迹。
好不容易身在古迹当中,她多希望能探一探、摸一摸,好回去说给苹果听,但好奇的地鼠死得早,这个道理在她国中时期玩打地鼠时就知道,所以出头要看场合、看对象,沉默是金这个哲理,仍然符合这个时代的民情。
进入西殿,迎面而来的香气让她精神为之一震,哇!这就是传闻中,只有皇帝才能用的龙涎香?
惊奇只有一下下,多吸两口龙涎香后,她便皱起眉头,若不是这个时代的空气太清新,肺部长期吸入这种香,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情。
“禀皇上,邑县县令宫节到。”
随着张和尖细的嗓音,宫晴俯身下跪,叩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传言中的宫青天是怎生模样。”
萧栤发话,宫晴乖乖抬起头。
这年代的化妆质量量不佳,贺心秧花了大把心思想替她画老妆,却画出一个欲盖弥彰的效果,最后恼了、丢开手,还大言不惭说:“如果皇帝不信你有二十五岁,你就直接告诉他,你身上有不老基因。”
不老基因?这种话比不说还糟。眼下,她只能希望皇帝有近视眼、老花眼,看不清楚她容貌。
萧栤细细看着跪在堂下的宫节,是个男生女相的啊,这种人通常看起来年轻、脾气温和、性格谨慎,所以能仔细观察罪犯表情反应、犯案的细微证据。
不过这样的人,有谋却无勇,能办小事却成不了大事业,对于出身军旅的萧栤而言,对这种不够英武的男子,是不大看得起的。
“听说邑县水患,在你的治理下,无百姓伤亡。”萧栤发话。
“是。”
“你怎么办到的?”
“回皇上,在于一个勤字罢了。”宫晴答得小心翼翼。
“怎么说?”
“臣初初任官,便分发至邑县,上任途中,先着手理解此地风土民情,得知邑县年年大汛,百姓伤亡无数,身家财产更是难以保全。
“于是到了地方上后,便经常微服出访当地老叟,将他们年年对抗大水的经验一一记载录下,然后编写成册,待大水将至,向知府大人借来两百名兵卒,照册上所记,事先做好预防事项并规画逃难方向,以免因逃难不及遭大水淹没。”
宫节在回答问题的同时细细观察萧栤。
听说他只是个四十岁的中年男子,在现代,四十岁倘若保养得好,还可以假冒年轻人,到PUB泡美眉,看看刘德华、郭富城就知道。
可许是早年军旅生涯吃苦太过,太阳强烈照射,造成氧化现象,再加上当了皇帝,成天美食佳肴、五体不动,纵欲太过、日夜宣淫,渐渐宽厚了身材,现下的萧栤从头到脚看起来,竟然比她六十几岁时过世的爷爷看起来还老。
不过,他那双眼睛仍然烁厉,隐隐闪着精明,不怒自威的气势,是身在高位方能养成的。
“勤?说的好,真不知我祈凤皇朝里,有多少个官员能像你这样,以勤为首,替朕办事。”
宫晴不接话,垂下头,心里想着一路以来果果对皇帝的评语。
他说皇帝暴虐无道,若非有一群忠于祈凤皇朝的老臣苦苦撑着,这个国家不会只是国库虚空、水旱连年,鞑子年年来犯,天下文人骂声不断……如此而已,可惜,他不重用文臣只看重武官,此点,将成为他致命的一击。
她不认为果果有本事说出这样一番话,再天才,他也只是个十岁小儿。
就算他热爱政事、时时注意朝堂风向,也不可能理解这么多,所以,这些话定然出于萧瑛之口。
悄悄看一眼坐在旁边垂首无言的萧瑛,宫晴有几分不解,向来自信的萧瑛怎会是那样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
“跟朕说说,那个吸血鬼的案子,你是怎么破的?”
皇帝的话拉回宫晴的注意力。
“禀皇上,世间并没有吸血鬼……”
“朕明白,只是市井坊间把这个案子的凶嫌说成吸血鬼。”
听说那案子传得沸沸扬扬,好一阵子闹得百姓不敢在夜间外出,便是天未大亮之际,要出门也是三三两两成群结队方敢出门,而婴孩夜啼,当娘的还会用吸血鬼吓唬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