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条,对主人忠诚。
第二条,主人的话是圣旨。
第三条,绝不违逆土人下达的任何命令,并且誓死完成。
第四条,赌赢,以上无视。
“……这是什么鬼东西?”前三条很容易理解,也合情合理,但第四条是什么意思?
“家规。很一般的家规,有疑问吗?”
“这条。”她指著第四条。
“我举个实例,你就会懂了。”老管家走向众少爷,深深一鞠躬。“少爷,要一杯咖啡吗?”
“要。”
他问完,少爷们答完,五六只手同时伸向桌面上那副没收起的扑克牌,各自抄起一张牌,老管家年纪最大,但灵活的动作不输给年轻少爷们,电光石火之间,最大的黑桃K由老管家翻开,少爷们发出一阵哀号。
“像这种时候,我赌赢了,倒咖啡这种事,就可以请少爷们自己去厨房泡,而且——还可以请少爷倒一杯来给我喝。”老管家贴心地补充。
“赌、赌赢就可以无法无天?”朱恩宥说出她看见的事实。
“朱小姐真聪明。”一点就通。“因为范家是赌徒世家,所以一切都是以赌来决定输赢。”
“可是这种家规跟我没有关系呀……”她马上就会离开这个怪地方,什么家规什么输赢,她都不需要知道。
“当然有关系呀。”老管家笑得眼角的皱纹全深深陷了下去。“你希望老爷收回给你一半范家财产的决定,赌赢他,自然就可以如愿;还有,你希望现在就踏出范家大门,赌赢我,我会派车送你回去你的小公寓,赌输的话就要麻烦你留在这里吃晚饭啰。现在,你要跟我赌了吗?”
“咦?”
朱恩宥,从这一天开始,就没有踏出过范家的大门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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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方块三,决定了她惨败的命运。
朱恩宥懊恼地趴在整套的蚕丝被单组上,这间客房也是她小公寓两倍以上的面积,但是一点也没有她小公寓的温馨舒适。
“为什么会遇到这种怪事?”埋在枕头里,她低低呻吟。
她不知道原来一直有人在寻找她,一找还找了十几年。
在她父母自杀身亡之后,她以为自己只剩下孤单一个而已,当范老太爷派来的人到她公司找她时,她很惊讶。
当初父亲因为沉迷赌博,赌到工作事业全都一败涂地,最后带著家人走上绝路,带著妈妈和她,一块烧炭自杀。
只有她被救活……
她到今天才知道,范老太爷就是当年和父亲豪赌并且大获全胜的那个人,这件事还是由他亲口告诉她。他一直很内疚,所以在找她,想弥补他做的错事,甚至还把庞大家产分一半给她也不皱眉。
他觉得是他害她变成孤儿,他亏欠她,还都还不清。
可是她……
朱恩宥缓缓从枕头间抬起头,床实在是太软,她睡不习惯,翻来覆去,就算闭上眼,精神还是很好。
楼下大厅挂著的古老吊钟发出沉亮当当声,隐约传到房间里来,朱恩宥忍不住从床上坐起。
“去跟他讲清楚吧,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
套上拖鞋,她蹑手蹑脚地打开门,走到范老太爷房门前,叩叩轻敲,小声说:“我是朱恩宥,你睡了吗?”
一切的动作和音量都非常细微,若房里的人已经熟睡是不会被吵醒,她等了几秒,里头没有动静,想来应该睡了,只好明早再来,可是这件事卡在心里头,她今晚一定会失眠。
她垮著肩,才转身,门就打开了,长长的人形阴影不仅仅笼罩住她,更远远拖曳到离她好几步的楼梯口,她回过头,看见范克谦。
咦?她、她敲错了房门吗?
“抱歉……”她立刻就要走。
“恩宥,你找我有事吗?”范老太爷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克谦,让恩宥进来。”
范克谦让出通道,放她进去。
“你还没睡吗?”她往里头走,发现范老太爷坐在床上,面前还有一盘正在厮杀中的围棋。
“还没,和克谦在下棋。你呢?睡不惯吗?”范老太爷要她自己找位子坐。
“嗯……我有事想跟你说。”她没坐,站在范老太爷身旁。
“什么事,你说。”发现朱恩宥看了在场的范克谦一眼,范老太爷呵呵笑著。“别顾忌克谦,他口风很紧。”他根本就是一只搞自闭的蚌壳。
“我想跟你谈我父母的事。”这样让范克谦听到也没关系吗?她用眼神询问范老太爷。
“可以呀,坐下来说吧。”
她摇头,倒是范克谦若无其事地坐回原位,继续和范老太爷下棋。
既然范老太爷不在意有第三个人听见,她就说了:“首先,跟你开口要一百万的事,我是因为不满才随口说的。”
“我知道,我也觉得一百万太少。”范老太爷下一步白棋,被范克谦堵回来。
“不是这个问题啦……”她思索著该怎么说。“我不觉得你有任何义务要给我钱,不管是一百万还是你的家产,你这样让我很困扰。”害她现在困在范家,想走也走不掉。
“我当然有义务,你父母等于是被我逼死——”范老太爷的笑容僵住,下棋的手停了,声音也有些沙哑。“如果不是我,你不会被送到寄养家庭,过著寄人篱下的生活,收养你的那户人家也只算小康家庭,我一直想快点找到你,把你接来范家,代替你父母好好照顾你,可是你养父母一下子搬到台中,一下子又去高雄,我实在是找不到你。据我所知,你现在自己在台北租房子吧?还欠著助学贷款吗?要我帮你还清吗?”
查她查得真清楚。
“我没有你说的这么可怜啦,事实上……我过得很好,爸爸妈妈虽然不是我亲生父母,但对我照顾有加,我一点也没有孤儿的阴影。学生生活也是在一大群好朋友的包围中快快乐乐地度过,成绩中等,老师们也对我满关爱的。毕业之后找工作很顺遂,薪水不错,老板很和善,很快又找到一间便宜小公寓,房东是八十岁的老奶奶,常常送我一大锅卤肉饭和杂七杂八吃的喝的。”
朱恩宥顿了下,她对自己的人生没有不满,比起一些穷苦人家,她已经相当幸运了。
“而且,在你来找我之前,我完全没有想到什么仇不仇恨,在我的认知中,我爸爸就是因为好赌,把一切都赌掉才走上绝路,没有人拿枪逼他自杀,当然也就没有你所谓的亏欠——我要说的重点就是这个,你没欠我们家什么,不用拿钱做补偿,就这样。钱我不要,我只想要回家,我还有工作,不能一直缺席,我会被开除的。”
“你不怨恨我吗?”
“一开始听到,是有一点生气,也说了绝不原谅你,可是那是一时太激动而已,你不要放在心上。”她知道自己冲动时会口不择言,但都是无心。
“可是接你过来过好生活是我这辈于最大的心愿。本来以为我死之前都无法如愿了,现在我找到你,可以好好实现我的愿望,你不给我机会吗?说不定我明天就死了,我一定没办法瞑目……”范老太爷按著胸口,呜呼地说。
“这……”朱恩宥有些为难,她当然可以无视范老太爷这番说辞,可是他说得好诚恳,用闪亮亮又布满风霜的双眸瞅著她,让她任何拒绝的话都吐不出来。
“恩宥?”
“我……”她迟疑几秒,让范老太爷捉到机会补上一句。
“你如果坚持想工作,我可以让司机送你去公司,下班再接你回来,你住在这里,少一份房租压力,不是很好吗?”虽然他不认为她有去上班的需要,一半的范家家产够让她买下几百间公司来玩玩。
“这……”一时之间找不到字眼反驳,房租的确对她是个沉重压力,她的薪水不多,除了固定寄回高雄老家的那一份,大多数就是花在住和吃饭上头,如果扣除房租,她可以多寄好几千块给爸妈。
谈到经济,她不得不为省这种小钱而心动。
“你不反对,这是不是表示明天晚餐我还有机会等你一起回来吃?”范老太爷都挑最佳时机开口,几乎是抢在她拒绝之前堵她。
最后,朱恩宥只能摸摸鼻子,点点头,被恭送离开他的卧室。
“克谦,你觉得恩宥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范克谦淡淡反问,注意棋盘的时间比注意朱恩宥多。
“是个好女孩吧……我本来打算从你们兄弟中找一个出来娶她,让她真正成为范家一分子。”跟孙子讲明了他的想法也无所谓。
“别把我算在内。”范克谦瞟他一眼。
“这盘棋如果我赢你,算你一份行吗?”
“哼。”想赢他?下辈子投胎开始重练吧!黑棋封住白棋活路。
“……啧啧啧,好好好,不算你一份就是了。”用不著这样屠杀他老人家吧?不孝孙子。“你还没回答我,你觉得恩宥人如何?”
“拒绝拿一半财产,以退为进,目标是所有财产,很会算。”在范克谦眼中,她只不过是在玩手段,这种人,社会上说多不多,说少也绝对不会少,人性的贪婪,他不相信会有例外。
“克谦,你还是那么没有识人眼光。”范老太爷呵呵直笑,白棋杀出一条血路。
“什么意思?”范克谦皱眉。
“她这么可爱,你却曲解她。”喀。放棋。
“你觉得她好就好,就算你想把全数财产留给她,我也不会吭半句。”范克谦不把那点钱放在眼里,他自己赌赢而来的金额并不逊色于范老太爷的财产。
“克谦,跟赌无关的东西,你一点都不在意。”
“那不是当然的事吗?你输了。”范克谦冷淡宣布这盘棋的结果。
“唉……我不得不说你越来越厉害,也越来越像年轻时的我。”范老太爷边说边摇头。“但是希望你别像年轻时的我,做下让自己好后悔、好想补偿却怎么也补偿不了的错事。”
赢棋的范克谦只是投来一记瞥视,不接腔,表情如雕像,不牵动任何情绪。他起身开门,踩著沉响的皮鞋声,走出范老太爷视线。
“你怎么都讲不听呢……”
苍老的叹息,被关上的房门掩住,只能自怨自艾地留在卧房里,没半个字飘进高傲自负的男人耳里。
第二章
朱恩宥在范家得到很两极——不,是“三极”的对待。
范老太爷和老管家花伯伯对她很友善,比对范家任何一个少爷小姐都还要好,对她嘘寒问暖、对她关怀备至;其他范家少爷对于她这个诈骗老人财产的金光党完全没有好脸色,三不五时走过她身边就会丢出一两句酸言酸语;第三个极端不同的,就是范克谦了。
他当她是空气,当她是尘螨,甚至当她是奈米分子,别说在房门口偶遇时礼貌点头,他连瞄都不瞄她半眼;可能是身高视线的落差,让他看不到一百五十二公分高度的她吧。
可是现在坐在同一辆车里——司机要送她去公司,送他到她没胆问的地方,所以两人顺路一块搭车——他的态度好像她只是突兀地出现在车厢后座的面纸盒,对她无视到最高点,只专注在掌间刷洗著的一副扑克牌。
人是相当敏感的动物,察觉到对方不喜欢自己,心里也会自然产生退缩戚,不敢主动和那个人攀谈,朱恩宥现在的情况正是如此。可是,她的目光不自觉被他指间流畅俐落的动作吸引,五十二张牌,张张像是在他手里复活过来,比她看过的赌神电影还要写实,她咬住嘴里的惊呼,看得几乎入迷。
好厉害,手法好快,不愧是赌徒世家的长孙……
不知道他会不会电影场景里那种将扑克牌拉长长的洗牌方法哦?
她想问,也没胆问。
“大少爷。”安静的车厢内,司机打破这份宁静,范克谦停下洗牌动作,迫使很认真看他洗牌的朱恩宥只能跟著收回视线,随著他的目光看向司机,以及趁著红灯停止车势之际,冲到他们车子前那四个人。
“这是大马路耶……”怎么会有人冒著危险横越马路,挡在车前?朱恩宥仔细一看,其中一对男女各自抱著一个年幼的孩子,她赶快要求司机:“司机先生,你要不要把车子先停到路边?万一现在灯号由红转绿就糟了。”
“不用。绿灯后继续开。”范克谦下达和她相反的命令。
朱恩宥错愕看著他,对眼前情况做出猜测:“他们是来找你的吧?”
范克谦不回答她的问题,朱恩宥一点也不意外,她只好横过手臂去拍司机的椅背,“把车子靠边停!快变灯了!”
“大少爷,对不起了……”司机选择听朱恩宥的话,因为一早出门之前老管家特别吩咐要他把朱恩宥当成新主人——他赌输老管家,这才是最大原因。
方向盘转了转,黑头车停在人行道旁。范克谦明显沉下脸色。
好,好极了,他在范家的至高地位已经被这个外来的女人所取代,是吗?!
“范先生!范先生——”车外的男人拍著黑色窗玻璃,著急地喊著,怀里的孩子嚎啕大哭,范克谦无动于衷。
朱恩宥按下车窗,“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范先生,拜托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的孩子生病了,连看病的钱都没有,我不是不想还你钱,只是希望再延半、半个月,好吗?”男人对著范克谦低声下气。
“没本事就别赌,既然要赌,输了还有什么借口?”范克谦一副跟他说话都嫌多余的神情。
“我……真的手头很紧,小孩的奶粉尿布钱都……”
“我需要知道你的经济情况吗?”他淡漠地反问。
“范先生……”
“开车。”范克谦不给他继续废话的机会。
司机才碰到方向盘,朱恩宥又砰砰地拍打他的椅背。“不可以!不可以开车!”她转向范克谦,不管他是否无视她,急急地说:“你不能这样不好好跟那位先生谈,你要是掉头就走,他们……他们走投无路时该怎么办?”
“我不用在乎这种事。”好听的声音,却无情。
“万一他们去自杀怎么办?!带著小孩去自杀怎么办?!”
范克谦露出笑——被她愚蠢问句给逗出的森冷笑容,“那就去呀。”
这又不是要不要去唱KTV或是去哪家餐厅吃大餐一样可以轻松回答“那就去呀”的问题!活生生四条人命呐!
车外那个男人,一脸憔悴迈遢,胡碴布满下颚,双眼布满血丝,看起来那么绝望、疲惫,那个女人则瘦得摇摇欲坠,随时随地都会倒下去似的,两个孩子哭到声音都哑掉了,眼泪鼻涕爬满小脸。
朱恩宥胸口一股刺痛,在他们身上看到熟悉的景象,范克谦的回答像是一杯油,淋在火头上,烧出她旺盛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