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他之前根本睡不着,怎么可能会做梦,甚至梦游。
「你从来没梦游过?」
「没有。」
她蹙眉再问:「你没有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不在床上?或脚上沾着脏东西,身上有不明的伤痕?」
他停顿了一秒,眼里闪过一丝迟疑,但还是迅速开口否认。
「没有。」
她有些恼的瞪着他,「所以你从来不做梦,也不梦游?」
「没错。」
他回答得是如此快速,她怀疑他根本没去回想。
他斩钉截铁的否定,让她闭上了嘴。
刚刚那一瞬,他明明迟疑了一下,他之前一定有醒来后发现自己不在床上的情况。要开口前,她就知道他会否认,只是不晓得反应会这样强烈,或许她不该一开口就叫他去看医生,像他自尊心那么强的男人,恐怕不会愿意承认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看样子,想强迫他就医是不太可能。
虽然还继续吃早餐,但他一副老大不爽的用叉子攻击那些生菜色拉,活像那些生菜和他有仇似的。
不想和他继续争辩,弄得两人都不愉快,她鸣金收兵,拿起花茶轻啜一口,道:「既然如此,那大概是我看错了。」
看错?
他瞪着眼前垂眼重新开始吃早餐的女人,心下一悚。
所以,她是看到了他在梦游?
什么时候?昨天晚上吗?怎么可能?
他不记得自己有梦游过,她来之前,他已经很久没睡了。
你没有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不在床上?或脚上沾着脏东西,身上有不明的伤痕?她的话在脑海里迥荡,让他心中升起一股不安。很久以前,在他还能入睡之时,他的确有前一天在床上睡着,第二天却在别处醒来的经验,那时他身上也的确会出现不明的伤口。他不喜欢那种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的感觉。
拧着眉,他握紧了刀叉,莫名有些恼,他本来忘记了,直到她提醒了他。
如果那些是梦游会出现的症状,那不就表示千百年前,他就已经在梦游了?
难道,他睡着时,真的会到处乱跑?
一股寒意,窜上颈椎。
他甩掉那惊惧的不安。
不会的,一定是她看错了。
他梦游?怎么可能?
他无声嗤笑,抛开那荒谬的念头,只听她再次开口出声。
「对了,既然我暂时得住在这里,我可以放些盆栽吗?」
她想继续住下去的事,不知怎地,让他偷悦了起来。
他看着她,耸肩。
「随便。」她微笑,起身收拾着自己的餐猴。她的一举一动,行云流水一般,没有丝毫迟疑。他继续把三明治送入口,慢慢咀嚼着,有些着迷的看着她如蝴蝶般,轻灵的在厨房里飞舞。
他喜欢看着她。
她的身影,让他安心。
刚开始,只为安眠,所以倾听。
但光听,无法满足他饥渴的心灵,他发现,看着她,更让他心安耳宁。
为了某种神秘的原因,他似乎没有办法违抗她的话语,他莫名所以的想顺从她所有的心意。
当然,看医生除外。
天知道,他这种金刚不坏之身,若真的去看医生,做出来的检查报告,恐怕会吓坏那些自以为无所不知的人类。
何况,他又没生病,需要看什么医生?
冷嗤一声,他把最后一口三明治丢进嘴里,然后把她吃剩的生菜也拿了过来,全部吃完。太久没吃东西,一开始进食,就饿得停不下来。今天她休假没班,不知道要煮什么料理?瞧着那个在厨房里准备午餐材料的女人,他忍不住口水直流,满怀期待。好奇怪,他以前也不是没请过厨师来,但别人煮的食物,他就觉得味如蜡嚼,只有她煮的不会。
真怪……
瞧着她,不由自主的,他打了个呵欠,只觉眼皮沉重起来。
「喂,要睡到床上去睡,吃饭的时候我再叫你。」
发现他呵欠连连,她开口提醒。
就和她说不要命令他了,这女人怎么老听不懂?
他在心里嘀咕着,却还是乖乖起身,走回房里,趴上了床。
细碎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他闭上眼,听着她切菜,听着她洗米,听着她炖汤,不觉再次沉入梦乡。
一觉醒来,眼前出现满眼的绿意。有棵树,在他床边,叶阔枝长,弯垂了下来,绿盈盈的叶面上还沾着些许露水。有那么一秒,他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然后才听到外面吵嚷的声音。屋里有人,除了她,还有别人。他能听到她的说话声。
从床上坐起身来,他环顾被摆了好几株绿色观叶植物的房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睡得这么熟,没察觉到有人进门。
他下了床,拧眉走出房间。
客厅里,人来人往的。
他的屋子,活像变成假日花市一般,好几个工人不断搬着大大小小的盆栽进门。
搞什么?
他怀疑自己的眼睛,却再次听见她的声音。
「不用了,不需要石板或木板当小径,草皮就好。」
他循声看出去,只见落地玻璃门外的露台上,铺满了翠绿的草皮。
她站在露台上,指挥着不知哪来的男人,搬动着巨大的盆栽。
他不自觉上前,穿过满厅的绿意,走到她身边,开口问。
「妳在做什么?」
看见他,她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哪里不对。
「放盆栽啊。」她弯腰抱起一盆美人蕉,转身回到客厅,眼也不眨的回答:「我早上问过你了,你说我可以放的。」他哑口,却见好几个工人扛着超过一层楼高的竹子走过来,其中一个满身肌肉、黑皮白牙的,还扬声问:「秋然,这些竹子妳想摆哪?」
她毫不迟疑的开口:「外面露台,靠边墙那边,全部排满。」
秋然?
她竟然让那人这样叫她?
剎那间,一股不爽,让他忘了其它的问题,不由自主的跟在她屁股后头,质问:「那家伙是谁?」
「欣丰园艺的小老板。」她抱着盆栽,穿过客厅,走进他的卧房,再弯进那广大的浴室。「他是我学长,我请他来帮忙。」
「学长?」学长就可以叫她名字吗?
「没错。放心,我知道你不喜欢有人进你房间,你房里的都是我搬进来的。」
她将美人蕉放到浴室墙角以枕木和黑色鹅卵石做成的造景里;那之中早已放了一棵芭蕉和好几盆蕨类了。她调整了一下位置,然后退后一步,看了一下,回头问他:「你觉得这样好看吗?人家说这是峇里岛风。」他傻眼的瞪着她。没等他回答,她又转回头去,看了一眼,宣布道:「再来株亲王椰子和姑婆芋好了,比较没那么空旷。」
说着,她转身走了出去,拦住那名已放下竹子,正在移动客厅里工具的男人道:「邦哥,可以再帮我弄株亲王椰子和姑婆芋吗?姑婆芋要大一点,看有没有和人一样高的。」这豪宅屋顶挑得太高,植物大一点才好。
「没问题。」那男人露齿一笑,从屁股后面的口袋掏出手机叫货,一边道:「我叫大伙儿把竹子排好了,底盆的部分拿枕木挡起来,这样若是有枯掉的就能直接换,妳看看可不可以,不行的话,我们再乔过。」
「谢了,我下次再请你吃饭。」她笑着和那男人挥了下手,转身走到外面露台检查。
请那男的吃饭?开什么玩笑!
他快步跟上,猛然伸手抓住她,恼怒的道:「等一下,妳不能!」
话到一半,他惊觉自己想说什么,不觉一僵。
「不能什么?」她看着他。不能请那家伙吃饭!他想对她低咆,却又觉太荒谬,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他涨红了脸,猛然闭上嘴,只能瞪着她。
「你如果不喜欢这些盆栽,我可以请他们搬回去。」她瞧着恼怒的他,冷静的开口,「我只是以为你会喜欢。」
喜欢?
他愣了一愣,「喜欢什么?」
「植物。」她盯着他,眼也不眨的说:「那天在公园,我看你好像很喜欢。我本来也只打算在客厅和浴室放两盆花就算了,后来又想到,其实外面这里可以铺些草皮,再放些竹子挡风遮阳,这样你就算不喜欢出门,也可以到露台踩踩草皮,活动一下。」
所以,她是为了他?
他一下子找不到声音。
「秋然,露台这样OK吗?」园艺的小老板,走到露台这里来,笑问:「还有没有需要改的?」
她看着那还抓着她手的男人,问:「怎么样,你喜欢吗?」虽然看似镇定,但他可以看见她的眼里,闪过一丝不确定。他可以感觉到,掌心下的她,不自觉绷紧了肌肉,屏住了呼吸。他喜欢吗?
不由自主的,他抬头看。
原本空荡荡的露台,铺满了土和翠绿的草;靠客厅这里的角落,出现了一个古朴石凿的池,池里飘着浮萍和荷叶;水池旁,有棵昂扬的树,枝条扶疏,上头还有小小的粉色花苞;顺着草皮往前,墙边的青竹排得满满的,遮住了喧闹的城市。
风吹,竹林沙沙作响,翠绿的叶,随风摇曳着。
他低下头,看着脚下的草地,感觉它们在他脚底下的柔软。
「如果你希望恢复原状,我还是可以叫他们撒走。」
她的声音,悄悄的、轻柔的,在他耳边响起。
他抬眼,看着那面容苍白的女人,喉头紧缩,心也紧缩。
她以为他想自杀,所以让人把青竹排满边墙,让他无法再站上去。
剎那间,他知道,她在乎他的想法,在乎他是否喜欢,在乎他会拒绝。
她紧张的,等着他,在乎他……那,神奇的化去他的不悦和怒气,平添胸口几许无以名状的抽紧。「不……」他清了清喉咙,有些不自在的说:「不用了,留下吧。」
那个回答,让她松了口气,他可以看见,她僵硬的表情,软化了下来,平直的,因他的允诺而融化微扬,漾出一朵让他心颤的微笑。
最神奇的,是她的眼,那原本总是像浮着一层薄冰的眼,瞬间化成一汪轻柔的,让他想永远沉醉在那里。
「谢谢。」她说,语音温柔而沙哑。
「该…」他瘠痉开口:「道谢的是我。」
话一出,那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两人同时一颤。
剎那间,绿影闪过,白雾幽幽。
他看见,一座安静的迷雾森林…
不知怎地,那影像让他感到惊惧。
像被烫到一般,他松开了紧握她上臂的手,退了一步。
「抱歉……」他嘎声道:「我不太舒服,先回房……」
匆匆的,他转身离开,丢下了她,却又在看到那个园艺老板时,猛然站定。
「怎么了?」见他又站住,她担心的问,刚刚那一瞬,他看来像要昏倒一样。「你还好吗?」他不好,他想回房,但让她留在这里,和那个叫她「秋然」的男人在一起,让他肠胃一阵翻搅。
如果他敢承认,那感觉就像恐慌。
「先生?」她轻触他的手臂,口气有些不安。
那疏离的称呼,让他恼怒。
他回首,看着她,厉声道:「我叫夜影,不叫先生,如果妳要住在这里,至少记住我的名字!」
她的脸色在瞬间刷白。
他想吐。
他说的话,伤了她。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他觉得矛盾,他没有错,他一向这样说话,但在那一秒,在她眼里浮现痛楚和怒意的那一秒,他恐惧得无法自已,害怕她会掉头就走,离开这里,离开他!
那惊恐是如此巨大,几乎吞噬了他,他在眨眼间就开口道歉。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他是如此惊慌,慌得连面子都无法顾及,慌得连旁边还有别人都不介意。才短短几天而已,她的存在已是如此巨大。愤怒和恐惧,在脑海里冲突着,他怎会如此在乎她?但道歉的话,还是继续倾泄而出,就连强大的自尊也抵挡不住。
「我很抱歉……」
他的脸色苍白,语音沙哑。
看着眼前慌乱失措的男人,除了一开始的错愕和愤怒,她胸臆中,却有更多的心疼。
认识他之后,她不曾见过他如此慌乱,虽然气他无端的斥责,但他迅速拉下脸的道歉和那掩不住的慌,也让她的怒气缓和了下来。
「你是我的雇主,直接称呼你的名字,并不适当。」她冷静的开口。
他眼角一抽,暗瞳里有着疼痛的情绪,嘎哑道:「我以为,我们至少可以算是朋友……」
她僵住。
那反应,让他胸闷气窒,他没再多说什么,匆匆转身。
她的学长站在落地门边,侧身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假装在看简讯,但脸上有着掩不住的尴尬。他是邦哥,他是雇主,小小的称呼,却有着天地之差。那瞬间,他感到羡慕,还有狼狈,那是另外两种让他陌生的情绪,教他恼怒。他忍住想将那家伙丢下楼的冲动,面无表情的快步从那男人的身旁走过。
心,莫名的苦。
我以为,我们至少可以算是朋友……她……不知道他会介意那小小的称呼。在那一秒,她不晓得该说什么,她没有想过他会把她当成朋友。
但不是朋友,又该是什么呢?
他对待她的方式,给予她的帮助,早已超越单纯的雇主。
她刻意把他定位在雇主,甚至不敢想成是朋友,因为害怕深陷其中,所以故意不记他的名,故意不让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近。
她已经太在乎。
站在厨房里,她一刀一刀切着晚餐要用的蔬果。外面的露台已经全部完工,屋里的盆栽也都摆到了定位,所有的工人都已离开,多了绿意的宽阔豪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她细微的切菜声,迥荡在屋里。她不想在乎,却仍是掉进了他不自觉的温柔之中,陷入他刻意的纵容,无法控制的受他吸引。
因为害怕受伤,她把他所有对她好的行为,自身受到牵动的情绪,都推拖解释成怜悯与同情。
她不断将自己对他的关心,都当作突发的善心,当作感激而做的回馈。
可若真是如此,她这次做花园,为何花的是自己的钱,而非他给的那笔钱?
因为她想为他做点什么,她想在他的屋子里,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些许痕迹。
答案是如此清楚而简单。
一滴泪,滑落。
她只是……切到了自己的手……
看着那条在指尖的红痕,她的喉头紧缩,想继续和自己说谎,却做不到。
她早已太过在乎。
我以为,我们至少可以算是朋友……
他眼里难掩的伤,让她也痛。整天的情绪都因他而起伏,如云霄飞车般忽高忽低,才上了云雾,又跌落山谷。每当午夜梦回,她总告诉自己,她可以不要涉入爱情,不和人谈恋爱,但她可以偷偷的想、悄悄的梦,一下下就好…让自己沉入那梦幻的爱情海……等明天早上醒来,她会重新穿上盔甲,打造金刚不坏之心,然后再次拿起扫把,坚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