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惠震惊地望着她。“你是为了我而买奶羊的?”
“对,我刚学会挤奶,你快喝。”
“你喝吧,我不……”
“乱说!”芷芙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你太瘦弱了,一定得喝奶!”
此时此刻,他愿意付出一切留住她的笑容,因此不再争辩。
他拔开皮囊塞子,往嘴里灌了一口浓郁芳香的羊奶,可尽管他喝了,还喝了很多,芷芙的笑容仍旧不复见。
“以后有奶可喝,你的身体会越来越强壮的。”等他再也喝不下时,芷芙才接过皮囊放下,“我去割草给羊筑圈,外面太冷,你别出去!”
常惠知道她要去湖边,因为那里有大片的芦苇。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常惠感动不已,她是那么真切地在关心他,而她的笑容也萦绕不去,他希望能不常看到她的笑容,她笑起来时不仅美丽优雅,还很温柔。
不久后,芷芙和额图一起进来,额图继续去烤他的雪鸡,芷芙则强迫他回到床上躺下,说他刚退热,一定要多休息。
“你用会什么买羊?”
芷芙走回火边,准备动手做饭,常惠趁机发问。他知道匈奴人不用货币,只以金银珠宝或以物易物,他不认为芷芙带了足够的东西。
芷芙微顿了顿,不太想告诉他,但最后还是老实说了:“夜明珠。”
听她用珍奇的夜明珠换羊,常惠吃惊地问:“你何来如此贵重珍宝?”
“家传。”
她的回答很简单,却令常惠深受震撼,他动容地说:“为了让我有奶喝,你竟舍弃了你的家传珍宝?如此真情实意,常某受之有愧,你不该那样做。”
“珍宝本是身外之物,用它来换羊奶,可调理好你的身体,不正合适吗?”
面对这质朴无华的回答,常惠无言以对,心却被她深深打动了。
“将军、夫人,鸡烤好了,快来吃。”
正心潮澎湃,额图的雪鸡却烤好了,常惠只能将翻涌的心潮压入心底。
在昔芙的悉心照顾下,常惠终于逐渐康复,对芷芙的了解也更多、更具体了。
沉默寡言的芷芙虽然不够温顺,却很能干;她能将一块索然无味的肉干煮成松软可口的肉羹;能用喝不完的羊奶混合稞麦、碎肉和任何找得到的野菜,做出美味菜肴;她还善于缝补,身为游侠的女儿,她的女红手艺让人惊羡;她甚至用“雀龙剑”替他刮胡子……
她确实能干,因为她的巧手艺,他的食欲恢复了、病休逐渐痊愈,身上也再没穿过破衣服。待修过面后,不但额图说他好看,连他自己都感到精神奕奕了。
可是芷芙却很辛苦,每天除了照顾他外,还要喂养马羊,更要打扫、放牧、煮饭、熬药、缝补、洗涤……但她总是默默地忙碌,从不抱怨。
她不是温婉雍容、知书识礼的女人,与那些传统女人比,她是如此平淡。
她善言辞、不好争辩,可她的眼眸,却像幽暗的湖水般平静、安详,总能抚平他躁怒的已情绪;与她在一起,他越来越轻松自在,拘谨和紧绷都神奇地消失了。
而且他还承认,她并非无礼之人,也不是真的嘴笨。
如果没人跟她说话,她可以整天不开口,但只要跟她说,她就绝对不会不理,只不过她的回应都比较简单,有时是几个字,有时只是一个点头,或轻轻一瞥。
总之,她是个宁愿用脑子思考、用行动说话的人,而他也渐渐喜欢上这种两人相伴,却安静无声的情境。
在朝夕相处中,芷芙高兴地看到,她欣赏的“常公子”回来了。
当然,由于个性的差异,他们还是会发生矛盾,但已很少有激烈争吵。
这天午饭后,芷芙带马和羊去湖边放牧,常惠若有所思地问额图:“奇怪,这几天匈奴人不找我的麻烦,你也从‘看守’变成‘侍从’,这是何故?”
额图嘻嘻一笑,“是夫人,买羊那天她去找过大王,大王骂了太子,说要是你病死了,就要太子自己炼铁铸‘寒天刀’。”
“原来是这样。”常惠终于明白,是芷芙为他争取了这几天的静养。
他心里虽然感激她,但还是不赞成她私自去找匈奴王,一则那样太危险,毕竟这里并非友善之邦;再来,他不想成为仰仗女人保护的“小男人”。
清晨,芷芙按往日的习惯,照顾常惠盥洗吃喝后,就去小毡房喂马、挤奶,然后将该洗涤的衣物、夜壶等,带到湖边清洗。
她带着冲干洗净的东西返回,却看到门前站着一个她从没见过的匈奴男人。
看到她时,那阔脸大头的汉子不仅没让路,还把头仰得老高,双臂横抱着宽厚的胸膛,傲慢的神态令人作呕。
“让开。”芷芙平静地说,脚下仍未停歇,笔直地朝前走去。
男人最初对她的低喝并不当回事,等看到她鼻子对鼻子地朝他冲过来,几乎与他相撞时,才被她无人能敌的气势,吓得往旁边一闪。
芷芙眼不斜、脚不慌,轻盈坚定地擦过他的身侧,进了毡房。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男人才发现,自己竟然不战而退了。
见鬼,老子不可能被她直冲冲的样子吓着,更不可能被她冷得像冰似的声音给冻傻,一定是她的个子,让老子有点发晕!
男人瞪着门毡,为自己的临阵退却找借口。
一定是她的个子吓人!那样高个儿的男人都不多见,更别说是女人!可是,让一个女人吓退,无论如何都有伤他的面子,更有失太子第一侍卫的威名,他得扳回颜面才行。
愤愤不平地想着,他挺胸甩肩,决定立刻进去显显威风,可手还没摸到门上的毡子,那门毡就被人从里面撩开,毡角重重地甩在他的大嘴巴上。
“娘舅子的!”他捂着嘴咒骂,却看到刚才那高个儿女人走出来,仿佛没看见他似的高挑着门毡,害他不得不后退,以免被她踩到,或被翻动的毡子再打到。
幸好她身后紧跟而出的是他正等着的人,于是他忍住满腹不满,陪笑道:“将军休养了几天,气色不错嘛,咱大王的寒天刀,还等你给把火候呢!”
对面的正主作没说话,身边的女人倒开口了。
“常将军身体尚未大好,干不重活!”芷芙冷冷地说。
“是是是,大王已经传谕,夫人只管放心。”虽然心中不服,但为了单于的宝刀出世,那男人表现得十分知趣,说完就跟着常惠走了。
芷芙一把抓住正要跟他们走的额图,直到前方两人走远才问:“他是谁?”
“单于庭的奴头,太子的心腹。”
“什么是‘寒天刀’?”
“听说,是单于很早前拥有过的一把宝刀,在他当左贤王时遗失了,后来想打一把,可找了很多铁石都没有打成……瞧,他们走远了!”额图焦急地说。
芷芙放开他。“去吧,我保证你能追上他们!”
“那还用说?”额图得意地说,拔腿就往前面追去。
常惠恢复了在炼铁场的苦役,可匈奴人没再给他戴手铐脚链。他本以为是单于为了“寒天刀”,而对他“施恩”。
当天夜里,他把这件事告诉芷芙,本以为她会高兴,却只听到她随意哼了哼。
这令他很扫兴,但想到她的个性,他也就释怀了。
其实,他有所不知,那也是芷芙找匈奴单于交涉的结果。
以“劝夫归降,绝不逃跑”的保证,换取她养羊的权利,和不再对常惠使用脚链手铐的承诺。
当然,这细节她绝不能让常惠知道,否则就算他不杀她,也会恨死她。
第4章(1)
太子狐鹿姑,今天的心情很差。
一大早,他就被父王传去臭骂一通,责怪他久久无法劝降常惠,害“寒天刀”迟迟无法打成。
责骂中还毫不掩饰地说,以他这般无能,怎能继承王位,更逞论率领匈奴各部称霸西域。
面对父王的怒气,他又惊又惧,因他深知父亲的话并非全是虚言恫吓。
他兄弟众多,其中不乏能人。
当初立他为太子时,王族中就颇有争议,但因为他母亲是大阙氏,他又是单于长子,最终才得以成为王位继承人,然而,在还没正式成为大王前,这地位随时都可能变动,他绝不能让那种事发生。
因此他十分恭谨地向父亲保证,他一定能征服汉使、奉上宝刀。
狐鹿姑好不容易才让父亲龙颜改变,偏偏在归途中,又遇到觊觎太子位已久的兄弟右蠡王;那家伙仗着武功显赫,有众多权贵支持,竟揶揄他是劣等武士。连个小小汉使都对付不了,还想对抗大汉。
父王的威胁责骂,兄弟的冷嘲热讽,让狐鹿姑心里积满了怨气和怒气,当即决定亲自出马,再去规劝常惠。
如果那软硬不吃,好歹不分的汉使仍一意孤行,那他就要给对方点颜色看了!常惠正在炼铁,测试一把刚打好的新刀,却忽然发现身边晃来一条人影,他侧脸一看,狐鹿姑正绷着满脸横肉,站在铁炉前。
透过那张臭脸,常惠明白这个情绪反覆多变、暴戾愚蠢的太子又要找碴了。于是他沉默地继续做自己的事。
他淡漠的态度,让满腹怨气的狐鹿姑更加不爽,看着眼前这瘦得像细木,却挺得像雪松、硬得像铁石般的男人,他又嫉又恨。
他直言对常惠威胁利诱,“常将军,我佩服你是条好汉,只要你归降,不仅可以获得完全的自由,还会被人父王封王赏赐,受到我和所有匈奴王族的尊敬。”
“不必再浪费唇舌,我宁死不降。”常惠鄙夷地说:“至于太子的尊敬,还是留给贪生怕死的软骨头吧,我常惠不希罕!”
他的倔强,撕下了生性残忍的狐鹿姑最后一丝伪装。“不识抬举的东西,老子如此千般劝导,万般讨好,倒有错了。”
他大骂着,抓起附近一根木棒。猛地向常惠打去。“好吧,既然你敬酒不吃想吃罚酒,老子就成全你,看你到底希罕什么!”
瘦弱的常惠被一棒打倒在地,但他很快便站起来,还不屈地高昂着头颅。
狐鹿姑更加愤怒,对手下喊:“脱掉他的袍子,把他绑在木柱上,卧在冰雪里,让人的猎犬尝尝他的硬骨头。”
几个彪形大汉立刻冲过来,将刚刚站稳的常惠按倒,还扒掉他的袍子,没等他站起来,就将他拖向后面,立着几根栓狗铁柱的狗棚中。
“夺我的命,随便!折我的气节,休想!”一路上的铁器石块刮破了他的单衣旧鞋,但他不惧死亡地高喊:“士可杀,不可辱,大丈夫舍身取义,死得其所!”
“尽管嘴硬吧,等喂了我的猎犬,看你还有多少气节!”狐鹿姑叫嚣。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冲突给吸引,谁也没注意有个细小的身子,往荒野中的毡房跑去。
“猎犬!”丧心病狂的狐鹿姑继续嘶吼:“带我的‘恶虎’、‘天狼’来!”
被绑卧在雪地上的常惠,在狐鹿姑的吼叫声中哈哈大笑。
“笑?你竟敢笑?”狐鹿姑对他的奴头心腹大吼:“打他!打到他哭求!”
“住手!”就在那粗壮汉子想动手时,一声厉喝传来。
众人回头,见一身素衣裙的“常夫人”由远处飞驰而来。
令人震惊的是,她人还在数十丈之外,发出的声音,却有如在耳边响起。
芷芙满腔怒气,额图赶去告诉她,常惠被太子打时,她恨自己竟然相信那个野蛮人的保证。
只着单衣的常面朝上、四肢大张地被绑在冰雪地里,而那个曾与她在毡房门口短兵相接、败下阵去的奴头,正手持鞭子,气势汹汹地站在他身边。
芷芙怒火万丈,理智上,她知道自己应该忍,因为一旦大开杀戒,她将会给皇上和常惠,带来难以预料的灾难,可她无法忍受常惠被这些胡夷蛮狗欺辱。
混蛋太子的保证,连狗屎都不如,今天她非得给对方点教训不可!
“拦住她!”见她奔来,狐鹿姑大吼。
芷芙对他的吼叫和拦阻她的人,根本不予理睬,她一心只想救人。
“女人,站住!否则我连你也绑!”狐鹿姑再次大吼。
看到芷芙在铁炉、风囊、木架,和企图阻挡她的男人之间穿梭,渐渐靠近狗柱,而自己那么多的手下都拦不住她时,他更加大声地威胁:“你再不站住,我就让他受更多的苦。”
“那你就死定了!”芷芙怒喝。
“臭女人,竟敢威胁殿下!”狐鹿姑的心腹,那个早已对她心怀恨意的奴头扔下皮鞭,挥着拳头扑出来,想替主子出气。“尝尝老子的铁拳。”
众人闪避,因为他们都知道,这奴头的拳头从无敌手,被他打一拳,不死也得残;见他出拳,他们都认定芷芙会一拳毙命,可事实则大谬不然。
“娘耶,痛死老子啦!”
还没等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人们就见那奴头哀号着退却,并旋即抱着手腕,以自己的身体为武器,朝芷芙撞去。
芷芙根本不给他近身的机会,不避不闪,推胸一掌,那男人庞大的身躯在挨了这一掌后,竟如熔化的铁石般瘫倒在地,没了声息。
芷芙根本没看他,就绕过他的身体向常惠走去。
狐鹿姑见她不仅不理自己的警告,还打死了他的心腹,不由大怒,挥舞着木棒冲过来,厉声吼道:“大胆汉女,你敢杀死我的人,我要你偿命!”
芷芙一把夺过那根打向自己的木棒,喝斥道:“少放屁,他还活着。”
从没被人如此轻蔑而粗鲁喝斥过的狐鹿姑,因被她忽然夺走木棒而失去平衡,当众扑倒在地,染了满脸的雪泥,羞愤得脸色青一阵紫一阵。
“抓住这个女人!”手下仓惶地将他扶起,他即暴跳如雷地抽出马鞭,扔给身边一个大汉,“打他,打她的男人,我倒要看看这女人如何护他。”
那匈奴大汉接过马鞭,甩动着走向常惠。
忽然,凶猛的犬吠声吸引了众人视线,只见一人牵着两条狼狗跑来。
荒漠草原狼多,为了保护人畜和捕猎,人们喜欢饲养猎犬,猎犬多由野狼驯化而成,因此凶猛有灵性,体态高大,而这两条尤其凶狠。
看到猎犬,狐鹿姑立刻狂笑着下令:“恶虎,上!咬死地上那人!”此刻他一心只想扳回面子,出出憋了大半天的怨气,早忘了他父王不得杀常惠的命令。
一条浑身长着浓密长毛,犬牙暴凸,目光贼亮的大黄狗,立刻扑向常惠。
“去死吧!”芷芙怒喝一声飞身而起,越过企图抓她的人,挥舞着长棒短剑,扑向对常惠举鞭的男人,她一剑削断对方手里的鞭了,长棒则将他打得横飞出去。
但她并未住手,顺势回棒,重重地打在那条已经咬住常惠脚的大狗身上,那凶恶的猎狗“嗷嗷”惨叫着,翻滚到铁炉边,倒地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