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够了!他这十年来都活在这样的阴霾里,该扛的、该还的,都已经超过他所能负荷的了。
“你荷婉儿的事,我并不是想过问。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关心。”殷孤波颔首,一手搁往她的肩头.轻轻一拢,把她拉进怀里。
“我怕自己的出现,会无端耽误了你。”殷孤波笑道:“是谁耽误了谁,现在还不知道呢!”他怎么敢说,自己想要掌握住她缤纷的年华,一起见识人间物换星移并同度此生。
他过的日子,是舔著刀口的煎熬,拖著一个柔弱性善的她,每回遇到危险都教人害怕。段孤波曾经想过.风雨平静之后,想为她找个宁静的地方落脚,而他仍旧是六神中,最性喜无常的刈神,彼此各分东西,再也互不相见。
然而,在见到她因离开龙藩镇而寸步难行的模样,殷孤波再不敢放手了。
两人在坟前消磨了几刻天光,随后慎重地为婉儿上炷清香.彼此心底不知对坟里的魂说了什么,恐怕也是无人能知。
他们拉著手往前走去,居月觉得脚步轻巧巧地,搁在心上的大石也不像先前的沉,可是此刻胸坎底就是有有股说不出的闷。
崖边的风,似乎更加肃冷,吹在脸面上感觉有些沉,居月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却在下一刻,见到天边一片黑压压如乌云罩顶的身影飞掠而过。
“小心!”
殷孤波喊出声,随即引剑出鞘,沉沉的剑啸声划破天际,尖锐地钻进耳底,就像是从地狱深渊来的鬼哭神号。
翻飞的黑色大篷一一落下,届月依稀记得,当时在龙藩镇时,也曾感受过这股气势。而今记忆再度翻起,浑身百穴如遭人灌入寒气,莫不颤寒惊骇。
抽开腰上的锦布,殷孤波将剑与掌心缠紧,一手将居月揽入怀中,面对刺客们千军万马奔来的气势.丝毫不为所动。
阵仗再起,那晚在龙藩镇的厮杀又在今日延续。这里是婉儿栖息的坟地,殷孤波不愿惹得此处不宁静.遂带著居月往前退去,两人一路退到无处可逃,被困在断崖边,情势岌岌可危。
“殷孤波,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对我们苦苦相逼?”居月跑得很喘,却只见到殷孤波面无表情,木讷无言。
掩去她的眼,殷孤波回身一个劈砍,猛烈剑气当空划破,直扑两人而来的刺客随即倒了泰半,成为泥地上的尸首。
挥著臂膀,殷孤波利用狠斗的剑气作成一个圈,以此为屏障,拥护著两人不让刺客们再度逼近,然而为数众多的敌手接二连三地不断迎来,殷孤波即使有神力护体,也不过是肉身普通的凡夫,能够挥霍的体力已到达极限。
绛青色的衣袂,被红艳的热血染上.成了脏污的血渍,令人沭目惊心。
这场缠斗,超乎殷孤波所想像,狂风疾劲未息,吹起崖边浓浓的血腥,居月止不住跪地呕呛,满地的猩红让她几乎要丧失神志。
她心性善良敦厚,怎能抵挡得住此刻的腥风血雨?抖著身子想爬离开殷孤波身旁,她再也受不住这围绕在她身旁的暴戾之气。
“居月!”殷孤波吼道,没料到她此刻会突来这举动。
这一分神,迎面砍来的陌刀劈向殷弧波的臂上,差点把他给活活砍死。
“啊——”她尖叫一声,被刺客一把揪住长发,狠狠地从地上拖了起来。
“住手!”这一幕,令殷孤波胆颤心惊。“神器不在我身上,你们如此穷追不舍,没有道理可言!”
对方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有所怜悯,继续揪著她的发,将人一路拖往崖边。
“殷孤波……”居月已经分不清脸上的泪,是因为头皮上的疼痛所致,还是心底强大的恐惧而生,又或者是身下遭利石磨破的伤口而感到无法忍受。见她被人一步步地拖往崖边,风中散著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细软的身子被一地的锐石磨破染成血红,殷孤波看得已然失控。
“快住手!”殷孤波撂倒眼前刺客后,连忙奔至崖边,想阻止对方丧心病狂的举动。
“救……救我……”
“居月!”殷孤波急得如热锅上的蝼蚁,不知方才遭人砍上的那一刀,已经被喂上毒物侵人体内了。
刺客擒著居月的咽喉,一把将她高悬在崖边,一双绣鞋在半空蹬啊蹬,底下是阴黑不见五指的崖底。
豆大的泪珠落得稀哩哗啦,居月知道自己就要命丧黄泉。
也好也好!反正她若不死,也是成为不老不死的妖精。可是,还有许多天朝人有病要让她救治,但今日却要葬身崖底,不留全尸了。
大眼一转,见到殷孤波脸色青白,浮在脸面上的血筋暴露尽现,一瞧分明就是中毒的迹象。
居月含泪,抬手伸向殷孤波,最后一眼有著不舍的眷恋。随即,刺客的手一松,淡色的身影直往下坠去,泪花顿时跌出眼眶。
“殷孤波!”这一句,是她用尽全力喊出他的名,今日过后,怕是已经无法再说出口了。
霎时,殷孤波挥剑一劈,猛锐剑气击向刺客心窝,几乎是一剑毙命,墨黑的身影直倒往崖下。
“居月!”殷孤波飞身一扑,健壮的手臂连忙伸往崖边却扑了个空,他浑身一紧,直往下探去,险些整个人也坠下崖边。
霎时,他浑身翻腾的血液在瞬间冻结,殷孤波眼底一热,以为就要失去她。然而,在见到攀在崖边的居月,泪水马上止在眼眶里。
铁臂一捞,殷孤波及时拉住居月的手,悬在崖边那单薄的身影,终是侥幸的获救。
他的热血,暖暖地漫上自己的腕子,居月看得是胆颤心惊。“殷孤波……你中毒了……”
嘴边呕出热血,殷孤波两眼有些蒙胧,冷汗直冒的他,就连握住她的臂膀都隐隐抽痛,四肢疲软得说不出话来。
“我没事。”他强撑著,俊容已经阴黑可怕到居月于心不忍。“别放手……”
体内的毒物发作得太快,侵入身底不到半刻,殷孤波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像是被人拿利器搅过一回,怕是肝肠寸断了。
他一剑插往崖地,使尽气力要将她给拖上来,无奈毒性发作、失血过多,握住她的手,如今只剩意志力在强撑著。
“殷孤波,放升我!没有关系,我不怨你。”居月哽咽,见到他身俊涌来不少刺客,再这样延宕下去准会害他没命。“你快逃,能逃多远是多远。”
“没得谈。”
“我求你放开我!”居月哭著讨饶,她会害死他的。
“要生,一起生;要死,一道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遗憾,这辈子一次就够了,他不要再让憾事重演。
“我要你活下去!为我活下去!”居月声嘶力竭地喊著,希望殷孤波能听见她最真挚的心底活。
“那也同样是我对你的期望……”殷孤波含笑,全身毒发让他比死还痛苦,但他仍努力撑著臂膀拖拉著她。
“不——”凄厉的尖叫声在断崖之中响起,她亲眼见数把陌刀直挺挺地没入他的身体,将他弓起的宽背狠狠地压往泥地上,甚至让那冷锐的刀锋将他的肉身钉入地面。
“不要!不要啊——”喉间溢满的血水,一下呕出他的嘴里,趴倒在崖边的殷孤波,那双眼始终都看著居月没有合上,握住她的手,紧得不敢放开。
眼角渗出的血丝,将她的容颜模糊得有些看不清,他很想努力注视著她,却是力不从心。
人生道途走到此境,殷孤波发现自己没有半点可追得的回忆。他无法想、不敢想也不能想,只能用尽气力地看著她,才能觉得走这人间一趟不虚此行。
可他仍旧逗留在她的美丽里,没那么甘愿就松手。殷弧波很恨,咽不下最后一口气,那双眸跟直望著居月,像是老树往土底扎了根,累积了千百年后,变得很深很深。
这辈子,他只想要看著她的心愿一只怕是再也不能了……
第十章
“闪闪闪!快闪!叫符华堂去城尾请大夫来,快点!”清朗的女声,在茶楼后院里激动地响起,媚眼有些惊慌,已经失去平日的镇定。
“滕罡,你谨慎些,别让孤波身上的伤再扯裂开来。”
一行人见滕罡抱著浑身血淋淋的殷孤波踏入后院,而后头跟著花复应与满身猩红的居月,大家都诧异得说不出话。
“你们不是到婉儿的坟前扫墓了?”富璟丹在茶楼前听见花复应的吆喝声,从没听她喊得那样急过便连忙人后院来。“居月姑娘,你身上的伤,要不要紧啊?”
见她满身子的血红,脸面也沾了不少,神情恍惚呆滞,必定是受到相当大的惊吓。
“我身上的血,都是殷孤波的。”一说完话,居月流下两行清泪,和著褐红的血迹,最终成了凄艳的红泪。
滕罡忙著将殷孤波抱上楼,一路热血迤逦,两人衣衫被濡湿得透彻,用力一扭衣袂,淌出来的,全是赤艳艳的血水。
“殷孤波中了刺客的埋伏,要不是我和滕罡正巧撞见,只怕他会活活被钉死在崖边。”花复应拉了裙襦,一转身又跟著上楼去。
“怎么会这样?”富璟丹招来两个仆役,要他们赶紧尾随一路清理,这沭目惊心的血迹若让住店的客倌见著,想必生意就甭做了。
居月颤著身显得有些惊慌,虽然行医多年,可是她从没有见过这么多血,尤其又见殷孤波差点在自己眼前断气,如此震憾的事情,怎不令她心惊?
“居月姑娘,六神里每个人的命啊,都比你想像中的硬,想要死没那么容易,还得看阎王爷肯不肯收咱们这些恶……你怎么了?”
富璟丹话还没讲完,就见到她用木勺舀了昨天刚冒出头的泉水,急著登楼去。
“你做什么?”
“给殷孤波疗伤。”
“就凭这口水泉?”富璟丹呆了呆,他还没听过有这种治伤的方法。
“等等大夫就来了,姑娘你别瞎弄啊!人命一条,咱六神也是人呐。”
殷孤波伤成那样,不死也去了半条命,待会儿要是人突然咽下最后一口气,他说什么也不会觉得意外。
可要是因为她胡来,害殷孤波有个什么万一,他一定不会娆了她的。
“我是个大夫!”
“那你得拿出看家本领。”富璟丹让开路,眼里没有泄漏出半点思绪。
望著登楼的身影,富璟丹忍不住叹息。天朝需要六神,百姓敬畏六神,可他们是否将六神当成无所不能的天神了?
难道这些年来,百姓当真忘了六神也是血肉之躯?抑或是他们以为自己已经成为神人了?
满手赤红色泽,微凉地侵入她的手底。
居月先替殷孤波灌下一勺泉水,才动手整治缝合他身上的伤口。
回来的路上,她已经下金针止住殷孤波各大气脉,然而刀伤实在太过深入,针灸的效用有限,那血依旧如水痕流过渗出他的衣衫。
触在她手底的血逐渐淡凉,居月心底又惊又慌,却还是强撑著全副心神,为殷孤波诊治疗伤。
但她独自一人的力量实在有限,上回他伤重时,还有笑二在旁做帮手撑持著,这回全靠她一人独撑大局。
“大夫还没来吗?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居月缝著他的伤口,好几处被刀口砍伤的地方,已经伤及筋骨,不是缝合就能了事的。
“快了快了!在来茶楼的路上,已经快马加鞭去请了。”花复应端著烧好的热水,赶来做居月的助手。
“我先开帖方子,现在就要。”
居月依序念著药方的分量,滕罡谨慎地抄下,随即像阵风一样刮走,急忙到附近的药铺抓方子。
大房里,几个小仆忙著主子交代下来的事,手脚俐落得很.全听著居月差使,就怕一个轻忽不慎,害得殷孤波无端丧命。
每一回下针,居月都能感受到在自己手里流逝的气息多么弱。她若不谨慎,迟早会失去他。
“殷孤波,你得为自己争气些,好吗?”她在他耳畔低语,希望他能听见。
几处皮开肉绽伤及筋骨的刀伤,令居月不忍,花复应更是不敢看!
她是杀过人,也是同样在江湖上走荡的人,但从前砍的都是和自己无关的人,这回则是与自己亲近的友人。这样的伤,连她这么瞻大的人都会惧怕。
“居月,孤波会死吗?”花复应按著殷孤波被大刀撕裂的伤口,让居月细细缝合。
“有我在他就不会死。只要人还有一口气,我就能救活。”
“我求你了,这茶楼里缺谁都不行。”
“我比你更想救活他。”居月虽然说著话,却依旧专注在伤口之上,几回飞针走线,下针缝合的速度快得惊人。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城内老大夫来到茶楼,他几乎是被符毕堂给架进房的。
“让让让,待老夫瞧瞧。”老大夫见治伤的是个小娃娃,那模样年轻得让他诧异,再看她缝合的功夫,却又十分出色。“这小娃好功夫哩!”
“大夫啊,你快来看看孤波,我请你来,不是要听你赞谁医术好的。”花复应急了,这家伙是老到犯糊涂了吗?
“老夫先替殷公子把把脉象。”撩起袖袍,老大夫弯下身去,动作慢条斯理,急煞了房内的一干人。
“求你快看呀,我的老祖宗啊!”
蓦地,老大夫脸色丕变,按在殷孤波腕子上的手,隐隐发颤。
“殷公子……无脉象可寻了。”
烛火如豆,昏暗得不见一丝明亮,就如同床上差点命在旦夕的男子,此刻就如风中烛火,一不留心,就会湮灭在暗夜之中。
夜里,居月一连几回被恶梦惊醒,冒出一身冷汗。
她起身为殷孤波拭去额间的汗,白日的抢救总算捡回他一条命,可接下来的几日却是关键时期,稍有怠慢将会前功尽弃。
抹去脸上的疲累,她推开房门,打算再取泉水喂殷孤波一回,却被廊道里的人影给吓了一跳。
“居月姑娘,辛苦你了。”卫泱手持折扇,廊道外头的月华照得他更加俊逸非凡,可那笑脸却阴沉得有些可憎。
“白日你受到的惊吓应是不小,没想到至今还有气力可以看顾伤者。”
“这本是我应当做的事。”她话声放得很软,轻轻地合上门,好似怕惊扰到殷弧波一样。
“害他身陷于险境之中,也是你该做的事吗?”
“你何苦对我苦苦相逼?天下之大,当真没有我立足之地吗?”
“已经有人知道不老泉的秘密,并将你锁定为目标,今日孤波差点魂断崖边,你却还想置身事外。”
“他如果希望我留下,那我便留。”若离开他,她又怎能行走于这天朝之间?
“别忘了,六神需夺走不老泉最后一气,若你不死,也不得留于此。”卫泱收起折扇,拍在掌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