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令居月心头一紧。她忘不掉他那时望著自己的眼神,锐利得直穿透她的心窝。
那双眼,不知是在对自己倾吐些什么?说不准,是不甘心她害他那么早死。
“真是我害的吗?”
“难道不是?”
“我的存在,是会害了殷孤波,还是你们六神?”居月说得哽咽,她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逼到尽头。
“你毁的将是整座天朝。那些你口口声声要救的黎民百姓,最后都将死于你手里……就算六神有通天本领,也抗衡不了。”
“救世,是支持我活下去的原因。”
儿时双亲皆亡,如今龙藩镇也被毁。现在的她举目无亲,若没有这样的信念,她怎么可能跟随殷孤波一道同行?
“可是,这世间本来就容不得所谓的长生不老。你的存在,将会令帝王、将相跟爵侯们,疯狂追求长生的秘诀。历代君王,多少人为求此术荒废朝纲,弃百姓于不顾?”
两行清泪,滑落至居月的颊面上,她深深感到迷惘。
“离开殷孤波,我哪里都走不了。”带著抵抗不住天朝气脉的身子离开殷孤波,她无法久活,最终必定心神衰竭而亡。
“死在这座供你栖息多年的天朝下,也算是给你的恩泽了。”所以,他才没有非得逼殷孤波亲自动手不可。
“再多给我一夜,再让我留在他身边一夜。”再多的奢求,她也不贪了。
卫泱允诺她的恳求。见她离去之前,他开口问了话。
“居月,你有心愿吗?”
“卫爷想助我这来日无多的可怜人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定当竭尽心力。”折扇敲在掌心里,无人知道卫泱说出的这句话是真是假。
“那就请六神……仁慈些,救救天下受苦的百姓吧!”他们的能力,不知比普通凡人强大多少倍,在天朝间流传的传奇,信手拈来绝大部分都是出于六神。
“救世,要救多少人才能福泽绵延,死后登极乐世界,你清楚吗?”
“不知道。”
“那是我们永远都不会得到的答案。但是,你可知如何能堕入炼狱?”
居月回过头来,见到卫泱半张俊脸藏在阴影底下,显得诡谲莫辨。
“恶念只要一起,你就置身其中了!切记切记。”
握著他的手,居月屈坐在床榻边,圆额抵在他的手背上,虽然身下的地凉,但她一点儿也不怕。
“孤波,你还不醒吗?我要走了……”
夜里,静得只存她哽咽的问话声,回应自己的,却是一阵阵沉稳的呼吸声。
居月想要用力将他摇醒,要他别再独自沉睡,放她一人孤单地离开这里。
“我走以后,你别来寻我、别来见我,我们就回到先前素不相识的时候。”
今夜一别,日后便不再相逢。今日一别,从此天涯两相隔。
“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醒时我不能说,事到如今若不说,怕是已经没有机会再说了。”居月闭上跟,贪恋著偎在他身边时的宁静。
房内,有她替他疗伤燃上的袅袅薰香。
花复应说他睡得不好,这几年总是没有好好睡上一觉,每回总在梦里惊醒。
白日,她为他调好日后夜里好睡的薰香,甚至还将方子交给花复应,若是用完后就到药院照帖抓药,并且将做法仔细写下。
就算以后她不在了,他也依旧能有好眠………
“居月——”倒在椅子上睡相极差的富璟丹,在听见房里突如其来的暴吼声后,“唰”地一声弹起身来,差点从椅子上跌落。
“你醒了?”
“居月、居月,你在哪里?”富璟丹凑上前去,忙不迭地问:“孤波,你有没有哪里痛呀?”
“她人呢?”铁臂迎上前,他一把揪住富璟丹的衣襟。“还在不在?”
啧,这家伙不久前伤得连大罗神仙都难以救治,才从鬼门关前踅了一趟回来,怎么眼下却如此力大无穷啊?
“你找她找得那么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富璟丹见他浑身缠著布,布上还微微渗出血水,那日他被刺客砍得差点成为刀下冤魂,若不是居月医术过人,恐怕六神中就少了这刈神展威风了。
“为什么她不在我身边?”殷孤波激动得忍不住呛咳,每一个震荡都冲撞著这副被千刀剐过的破身子,痛得直透进他的骨子里。
“你醒来就只想找她,也不想想其他人多为你担心。”
“那日,我是不是在崖边放开她的手了?”
梦里,他见她哭得泪眼汪汪,耳边还传来她低哑的哭声,难道他真的松开手,把她一人独留在深谷里了?
“我要见她!现在就要见她!”殷孤波激动地挣扎起身,却提不起半点气力,体内淤积的内伤还在复原中,他此刻脆弱得可比方出生的小娃,简直无抵抗之力。
“别别别!她不在这儿……你还是死心吧!”
这话一出,令殷孤波伤透了心,眼底热意来得很急。他当真……放手了吗?
富璟丹按住他,以防止他扯裂自己的伤口,但门外却跨进一道绛紫色的身影,迫人的气息随之而来。
“醒了?看来真有精神哪!”
殷孤波瞪著神态始终悠哉,不识何谓忧愁的卫泱,眼中写满了厌恶。
“都是你!都是你!你为什么要对我赶尽杀绝?”
“当年婉儿的死,的确与我有关,可她死在你手里,也算是死得其所。而居月就不关我的事了,毕竟放开手的人,不是我!”
“卫泱!”殷孤波吼出声,运行在体内的真气突然激动乱行,冲上心口,令他呕出一口热血。
“卫泱,你别再刺激孤波,他才刚从鬼门关前走一趟回来,没必要这么赶尽杀绝。”
“若不把话说清楚,这小子还在怨天怪地,现在竟然还想把居月的死算在我头上。”
富璟丹古怪地看著他,不敢否认卫泱的话,想不到他居然是这样对殷孤波说,难道卫泱真要放弃取居月的性命,让她离开贵风茶楼就好了?
“难道不是?你难道没有因为她的死,而感到轻松快活吗?”
殷孤波含泪咆叫著,当初婉儿的死,他还没有在人前如此悲愤过,恐怕是压抑过了头,新仇旧恨才会在今日全涌上心头。
“然而,放开她的手令她葬身谷底死无全尸的人,不是我!”
这一话,重重地击往殷孤波的心头,令他失控,疯狂地咆出声。
“啊——”
如狮吼般的咆哮,显露出他被伤得千疮百孔的心,满腔不甘心的怨恨,终究化作嘴边呕出的湿热新血,染在艳白的单衣上.成了一抹凄艳的红。
天要绝他、地不留他!他殷孤波注定走在天朝往后的路上,将是行尸走肉!
“孤波,你别这样对自己。”富璟丹见他不断呕出血来,慌得六神无主。
“为什么……为什么……”
虽然眼眶湿热,他却忍著不让泪水流出,此时蔓生在心口的痛,更胜皮肉上的疼。
这天底下有没有一种病,只要得了,就可以忘记前尘过往以及现在身处的痛?
“唉呀,怎么起来了?这外头的天很热哩!身上闷坏了,汗水会沾湿其他没愈合的伤口,到时就够你受了。”
拉起袖摆,花复应为殷孤波遮起头上那一片赤焰的天日。
高大的身影窝在廊道里,斜斜的天光照了他一身,仍旧驱不走周身的阴冷。
他注定要这样麻木不仁地度过往后的日子。
“孤波,你坐在这里多久啦?”成天就只会对著这口水池生相思,难不成那女人会从水里走出来不成?
花复应问出了这句话,却无人回应。
“今天天气真好……”啧,都夏日了,这天气能有多不好?
“你若觉得精神好些了,我们就到外头去走走晃晃,你陪我买些东西回来可好?”
那双直望著泉水的瞳眼,丝毫没有移转半分,藏匿其间的,只有淡淡的哀愁。
本来想赶他回房歇息,但独自对著斗室又怕他闷出病来.花复应想想还是拉他去大街上溜达溜达,也总强过睹物思人.暗自伤心啊!
不过说也奇怪,这居月的泉水真有神效,殷孤波身上的刀伤已经好了泰半,短短几日的光阴过去全都结痂了,就连内功也好了约莫七八成,恢复之快,连卫泱都啧啧称奇,更何况是其他人。
花复应很好奇这口泉水的效用,简直可比做救命仙丹。但其他人喝了,却没有任何神奇的效果,莫非是居月走了以后,这口泉水也跟著丧失神力了?
“走吧!趁现在茶楼里人不多我们出去溜达溜达,晚了,想走还走不开哩!”
花复应笑咪咪地拉起殷孤波,只见他神色呆滞,不见半分喜怒哀乐。
唉,这还能叫做人吗?比一个行尸走肉还不如!花复应全看在眼里,但是也不敢多言,依旧笑得灿美如花。
两人自后院里的小门离开茶楼,拐了几个窄巷,便踏上春风大街。
“啧,白日就开起赌盘,对面的坊子烦是不烦!”花复应嚷著,这赌坊前不久还将贵风茶楼被砸店的事儿开成赌盘,输得差点拆下招牌,过没多久,竟又恢复一片繁荣景象了。
从前,殷孤波还会皮笑肉不笑地敷衍应付著,如今要是花复应没有牵著他,人就像个傻子呆愣在原地,失去从前的威风。
今后,六神该怎么走下去呢?花复应无奈地看著他,脸上看不出有异样神态,可是心底却压著一块大石,沉甸甸地教人喘不过气来。
“孤波,这些年来,你后悔过吗?”她轻声地问道,拉著他并肩而行。
无奈回应她的,还是只有一片静寂。
“我曾经很后悔,可是,这几年过后同头想想,当初也是想成为英雄才会踏上这条路的。”花复应紧握住他,希望她的话可以让殷孤波好好振作。
“我想,在居月心中你也是个英雄。”
花复应的话,轻轻敲进了殷孤波这些日子来封闭的心。
“她心底的英雄,最后还是救不了她。_
“你知道吗,每个女人心底,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英雄。我说你是,是因为我在她眼里看见这个答案。”
“我做不了……她心中的英雄。永远……都做不了……”
春风大街上,景色依旧,可是看在殷孤波眼中,却成了那片他方踏离没多久的大漠……毫无希望。
“她既然走了,你就让她去吧,这天朝下的日子,也不是人人都过得很好。”
“明天我要到谷底去。”他将所有的相思,全寄托在崖下。“做什么?”
“带回她,若能有幸找到的话,就是老天可怜我。”
花复应看著他,秀眉紧扭,她很想告诉他实话。只怕这时,居月也不知死在天朝何处了?
“好吧!我陪你一道去。”就算是了他的一桩心愿,何乐而不为?
“谢谢你。”
殷孤波看著掌心里也曾有一双手牵著自己,那冰凉的触感,留在他的记忆之中,却深刻得如钢刀凿下。
未来,他只能踏著没有她相伴的道路……或许,他俩的缘分,就像昙花一现的光阴,夜昙花一见到天明,终该走上的,也是凋零的命运。
抬眼望去,茫茫人海中,哪里能期望再见到她的身影,这终其一生,自己得到梦里才能寻到她了。
“欸,你知道吗,听说东街的贫窟子有人谣传著骇人听闻的事儿。”
“啥?那穷得只有鬼才要踏进去的贫窟子,能有什么流言可传?你可别信以为真,到时胡乱踏进去让那群贫民剥了皮,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听说那儿有个女人,以自己的血做药治人,喝上一口就能长生不老,你说奇不奇?”
花复应见一旁与自己错身的天朝人嘴里谈论起这怪事,还来不及反应,殷孤波便回头揪著其中一人的衣襟,目露凶光。
“你说,天朝有个女人能助人长生不老,以血做药引,是真是假?”
“别别别……我也是听人说的。这位大爷,您真信这流言啊?”
“何时谣传的?”殷孤波问道,心底焦急万分。“快说!”
“就……就不过是这几日的光景嘛。”
松开手,殷孤波眼神锐直地望进花复应的眼里,已经嗅闻到其中诡异的地方。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十一章
她曾说过,如果可以,愿救遍天朝里受病痛宿疾所苦的黎民百姓。只可惜,这样的善果,最后仍旧没有得到福报。
“居月,这就是……你想救的天朝人吗?”她狼狈地倒卧在破屋的墙角边,身上无处不是伤口,还渗出丝丝艳红的血。
跪伏在她身边的人,一边朝著她磕头、一边说自己病得快死了,不管说出的话有多么荒唐,只希望能吸吮到她的血,以求得他们心中所要的长、生、不、老!
看到这一幕,藏在体内嗜杀斗勇的戾气再也隐忍不住,殷孤波抽起插在泥地上的断刀,每个踏出的步子都像是炼狱中的恶火,烧裂一地。
花复应立在他身后,捣著嘴不敢喊出声,她不敢相信眼前如此凄厉的景象,竟会发生在富裕繁华的天朝里。
“孤波!”她的呼喊,终究没将失去心志的殷孤波给拉回,他直直地踏往居月倒卧的方向,断刀一挥,凝聚的刀风成了一把夺命的刀子,狠狠地剐过所有伏卧在她身上的人。
他们食去她的血气,他要他们交出一命来偿她!
“居月!居月!你醒醒。”殷孤波蹲跪在地,喊得心慌。“难道这就是你期望要救的苍生?他们是怎么待你的,怎么待你的!”他的眼角流下一滴滚烫的泪,落在居月的臂上,烧疼了她的伤口。
“你是不是傻了,是不是妄想当菩萨?要不,怎么这样对自己?"她身上的每个伤口都留下深浅不一的牙印,他们心真狠,竟活生生地折腾她。
“原来……是我贪心了……”当初一心只想舍己救人,但如今,她已经不知道她救的是人,还是披著人皮的婪鬼?“早知道,我就不应该恢复光明……”
她的双眼见到世间最丑恶的一面,不再心澄如镜。
“我后悔说了大话……我只想留在你身边……哪里……也不去……晤……”这话一说完,居月猛地心口一揪,呛出血水,污血濡湿了殷孤波的衣衫。
“居月!”他忙将她抱起身,也不管一身的血腥气味。
“你该不会想带她回茶楼吧?”花复应拦著他,卫泱怎么可能再放过她?
“我不带她同去,她就是死路一条!”殷孤波不顾她的阻拦,横过花复应的身侧。“你若好心,就替我请大夫到茶楼里。”
“卫泱不会放过她的……”花复应话方说到一半,只觉天摇也功,脚底踩的泥地似乎就要四分五裂。半晌,这地底发出尖锐的吼声,宛如是巨兽的哀呜,更夹有女声的哀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