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姨娘叹了口气,“子涵,别怪你爹,他是做大事的人,没办法把所有的事情都放在心上。”
项子涵沉默。
项子涵的出身并不是秘密,京圈中的人都知道,一品天策将军当年在西疆打仗时,收了随身丫头锦绣当通房,生了孩子,然后打了胜仗,钦差到来,宣旨,封赏,大军东回,天策将军什么都带了,就是没带锦绣跟儿子。
锦绣跟儿子在西疆过得十分辛苦,人走茶凉,是天策将军的通房跟儿子又怎样,刚开始官员还算客气,过了两三年,见京城也没人来接,他们见得多了,知道这是被抛弃,所以也不客气起来。
锦绣想借钱回京找天策将军,但这一路行来,旅费至少五十两,谁肯借?
她无奈,只能给人洗衣赚钱。
洗衣赚的钱不多,她很辛苦才在儿子九岁那年存到五十两,然后花了半年步行,这才入了京城。
天策将军是一品门第,每个月上门的亲戚不知道多少,门房见他们衣衫槛褛,一大一小都瘦得跟什么似的,自然没给好脸色,据说锦绣后来带着项子涵去拦项老夫人的上香马车,项老夫人还记得锦绣,又见她身边孩子的眉眼,一下子便明白了。
人老了,就爱子孙多,突然多出一个孙子,项老夫人还挺开心,带着锦绣跟孩子回府,想着母子俩吃苦十年,也配得姨娘名分,锦绣这才从丫头成了尤姨娘,项子涵也上了族谱,成了项家子孙。
项夫人自然万分不快,多一个庶子就是多一根刺,可是公婆在上,老人家都挺高兴的,她身为媳妇也只能安排。她是蔡国公府的嫡小姐,得处处妥当,不能让人家笑话蔡国公府。
项子涵其实比较喜欢西疆的日子,母子俩虽然贫困,但日子踏实,在项家太多心眼了,他没有很喜欢,可他也知道姨娘的心病就是让他认祖归宗,所以尽可能的让自己符合项家人的标准。
刚开始当然困难,但过了半年就跟上了,然后因缘际会救了皇帝,成了皇宫副侍卫长,他是目前项家第三代中最出色的。
当然,出色的儿子就是尤姨娘的依靠,因为项子涵出色,项老夫人开始另眼相看,项夫人也开始另眼相看,都想把娘家侄女许给他。只不过没想到项老太爷一个伤风就没了命,项家男子开始丁忧,除了项子涵,所以等于整个项家都只靠他在撑门面。
尤姨娘总想着,儿子出息又孝顺,现在功名也有了,肯定会赶紧收几个通房,生一大堆孩子给她抱孙。
可没想到她几次提起,儿子都说等出孝期。
出了孝期,又不是马上成婚,项子涵是庶子,婚事还得看项夫人脸色,项夫人若是没空安排,延后个一两年也不奇怪,京城多的是被嫡母耽误婚嫁的庶子女。
“儿子,姨娘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早点有孩子不会错的,姨娘也没怎么求你,就求你这次,回去收了翠琴好不好?”
“姨娘,我的孩子必须由正妻所出,我不收翠琴。”
“儿子你别固执了。”尤姨娘声音着急,“嫡子庶子对你来说有什么分别?不都是你的儿子吗?”
“我想为自己的孩子负起责任。”项子涵声音平稳,“我不想跟爹一样,生了一堆庶子庶女,然后搞得家宅不安,儿孙不和,项家只是人口多而已,但心不齐。一个家只要有姨娘,那正妻就是委屈了,正妻委屈的家庭,怎么会和睦?儿子想要一个和睦的家,将来娶个自己喜欢的姑娘,让自己喜欢的姑娘给自己传宗接代,孩子不用多,两三个就好,和和乐乐过日子。”
“姨娘知道你一直在忍耐,可是说白了,项夫人也没打过你,骂过你,梅太君也尽力照顾我们母子的生活了,姨娘很满足,跟别人比,我们项家算很不错了,光是姨娘们都能生下孩子,都能活到老,这就不容易了。”
“可儿子不想那样,这个家,高兴的只有祖父跟父亲,其他人或多或少在受着委屈,儿子不想将来的妻子跟孩子必须隐忍,我要他们快快乐乐的,如果连自己的妻小都不能照顾,那算什么男人。”
尤姨娘见怎么样都劝不下来,生气道:“是是是,你是大官,说的有道理,姨娘是妇人,没见识。”
说完,迈开步子往观音寺去了。
项子涵连忙跟上。
胡云喜在牡丹花丛中看到两人远去,这才慢慢起身,腿真麻。
她又捏了一会,这才有办法走到碎石道上。
心里感觉很奇异,听见项子涵那番言论,她觉得自己对他更有好感了,一个男子能以家宅安乐为先,那想必对妻子也会很好。
不知道他将来的妻子会是谁?
胡云喜心里有点微酸,也觉得可惜,是谁都没差别,因为不会是自己,自己只是他的“顺便”而已。
天策将军是一品,老将军也是一品,项家人口众多,大家说起项家,都说项夫人了不起,光是有血缘关系的加起来就上百人,加上奴仆,真不知道要怎么打理。
至于天策将军跟老将军就算了,只顾生,不顾养,什么都交给嫡妻,以前是项老夫人辛苦,现在是项夫人辛苦。
项子涵想必在项家也有庶子的为难,所以不想再有庶子了。
他有一句话说得很好,正妻委屈的家庭不会和睦。
胡云喜想起自己家里,已经分过一次家了,所以家里人口简单,没有老姨娘,也没有庶伯叔,爹那么小的官,也收了江姨娘,劳姨娘,张姨娘。
江姨娘还算听话,不过她生的胡云娇很烦,事事觉得委屈,动不动就哭,说不公平,真不知道哪来这么多眼泪。
劳姨娘跟胡云梅这对母女很普通,还算听话,但云梅已经十岁,开始会计较赴宴的问题,抱怨大哥不疼她,娘也是很头痛,没有哪个正妻想替庶子女张罗的,大哥更觉莫名其妙,又不是同母所生,他真的疼爱不起来。
然后张姨娘,生有儿子胡云范,因为生的是儿子,张姨娘胆子比较大一点,有时候不该姨娘说话的场合,她也敢开口,仗着生下了胡家第二个儿子,她简直傻子一个,娘只是懒得收拾,真想收拾,张姨娘隔日就得到乡下的庄子。
胡家已经算不错了,但麻烦事情还是很多,追根究底,还是因为嫡庶差别,一个家庭对待孩子的方式有了差别,孩子就会心生抱怨。
三妻四妾,男人爽是爽到了,可正妻很可怜,庶子女也很可怜。
就算是普通农户,有点钱,谁不买个大姑娘回来帮忙生孩子,何况是官户,可没想到项子涵居然是特例的,听他的意思,现在不要通房,将来也不收姨娘。
胡云喜都已经想着要用婚事交换爹或者大哥的前程,现在又忍不住想,如果能嫁给项子涵,自己可不只能上桌吃饭,将来还不用烦恼庶子女的事呢。
哎,项子涵啊项子涵,你怎么搞的,又救了我,又派太医来看我,还为我破例,八卦了金声侯世子一回,可是你又说这一切只是顺便?我都要死心了,却在这时候让我听见你这么好的原则,让我对你的好感一下子往上蹭了好几丈高。
心思百转,胡云喜却见前面石子路上有个东西,好像是手帕,又像钱袋子,于是她往前走了几步捡起那东西。
是个有点年岁的钱袋子,绣着五只蝙蝠停在花窗上,象征五福临门,绣工还不够精致,布料倒是不错。
胡云喜越看越眼熟,这,这不是自己小时候交给洪先生的刺绣作业吗?
是吧?
胡云喜摸了摸那钱袋的料,刺绣看得出有点年代了,但绣面仍然没有褪色,且有光泽。
入宫伴读后,她刺绣用的布料跟针线一直是凤仪宫拿来的,只有宫中的料子能这样好。
真像是自己绣的,这针脚,这图案……这图案可是洪先生拿来的,外面的市集上根本没有这样精致的图案。
当时洪先生说了她的花窗绣得不错,但蝙蝠的眼睛绣坏了,不灵动。
这钱袋子上的蝙蝠,不就眼神呆滞吗?
她记得不见好久了,久到她都没办法一眼认出,怎么会在这里?又是谁掉的?那人怎么会有她小时候绣的钱袋子……
“胡小姐?”
胡云喜抬头,见是折返的项子涵,有点心虚,虽然不是故意的,但偷听人家说话实在是不好,“项大人。”
“原来是胡小姐捡到,我还担心外人捡去。”
胡云喜一怔,“这,是项大人的东西?”
“是。”
胡云喜连忙双手递出,“物归原主。”
奇怪,这明明是她的作品,怎么变成他的了?
要说京城里有个人能拿到皇宫的边角料,皇宫的绣线,皇宫的图案,然后绣工还跟她小时候差不多,并且犯了一样的失误,她是不信的。
莫非,自己跟项子涵真的有缘分?十五岁的少女心思不深,困惑全写在脸上。
项子涵试探问:“胡小姐怎么了?”
胡云喜连忙回答,“没事。”
“没事?”
胡云喜点头,“没事。”
就见项子涵眼中闪过一丝可惜,一丝放心,“银子是小事,这钱袋子对我意义重大,改日送点心上胡府,多谢胡小姐。”
胡云喜连忙摇手,“不用不用,我是偷溜出来的,待会还要回抄经室呢,要是让我祖母知道我不抄经跑出来赏花,回去肯定挨顿骂,所以项大人不用客气了。”
内心又想,意义重大?
她孩提时代绣的旧作,对一个五品武官来说,意义到底在哪里?
就在半个月前,她还觉得自己是京圈难得的明白人呢,但历经春猎落难,太子妃跟柒宜公主都要她过门做妾,不小心偷听到项子涵跟尤姨娘说话,到刚刚捡了自己做的钱袋子,却被项子涵说是他的,她都糊涂了。
远远的传来敲钟的声音。
当——当——回荡在山谷中,余音不散。
胡云喜心想,菩萨啊菩萨,信女知道自己以前不够虔诚,但祢是神仙,别跟我这个俗人计较,指点信女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五章 姨娘庶妹恶心人(1)
隔日,胡云喜入宫,今日上的是棋艺课,她心思不定,连输两盘,错的都是不应该错的地方,连已经讲解过的残局都没能解出来,挨了冉先生两下戒尺。
冉先生打人从不留情面,可疼了。
下了课,凤仪宫的宫女马上奉上白玉霜,胡云喜取了些化在掌心,凉凉润润的,瞬间热辣感退去不少。
“云喜你这是怎么啦?”已经病愈入宫的牛婉儿过来,“我看你今日神思不定。”
胡云喜当然不可能说实话,只道:“昨日窗外有夜莺,没睡好。”
牛婉儿马上露出了解的表情,“这时节的夜莺真的是,一吵吵整夜,赶又赶不走,讨厌死了。”
“别说我,我这只是皮肉,你的伤风呢?真全好了?”
“都好了,太医院派人来检查过,不然也不能入宫,怕过了病气给公主。”
胡云喜打量她,“你瘦好多。”
“是吧。”牛婉儿兴奋说:“我今日衣服是绣娘昨夜赶着出来的,不然都不合身。”说完又转了一个圈,“好看不好看?”
“好看。”
“而且最棒的是瘦到腰,没瘦到屁股,不会影响说亲。”
大华郡主抓住一个话尾,“什么说亲?谁要说亲?”
牛婉儿露出有点害羞的样子,“婉儿最近要说亲了。”
一下子,柒宜公主,捌玦公主,玖清公主,韶林郡主也凑了上来,年纪相仿的少女,遇到的问题也会一样。
韶林郡主最是八卦,“说给谁?”
“我祖母说,想把我许给金声侯府的世子,金声侯府很有诚意,说聘金五万两,嫁过去就掌中馈。”
几个少女兴奋起来。
玖清公主道:“那很有诚意啊。”
柒宜公主也很惊讶,“看不出来金声侯府这么有家底。”
胡云喜倒是着急,她虽然不爱惹是非,但牛婉儿怎么说也是一起长大的,她绝对不忍心看她跳火坑,“婉儿,这是我听说的,金声侯府世子好多庶子女呢。”
众少女突然间怔住,她们都是贵女,将来也势必为人正妻,当然不能接受庶生嫡前,还好几个。
牛婉儿更是呆住,“可,我祖母打听,他府中没姨娘啊。”
“养在外头,是外室生的。”
“外室?”牛婉儿突然涨红脸,“怎么能这样骗人?”
捌玦公主却道:“云喜,你听谁说的?”
胡云喜当然不能说是项子涵讲的,这样会拖累他,背后道论已经不对,何况说人隐私,更不是君子所为,项子涵是怕她答应金声侯府的婚事,这才破例,她可不能害他名声受损。
于是道:“我春猎时听见的,是哪户小姐提起也不记得,我爹才八品官,认识的人本也不多,婉儿,你可得想清楚,世子嗜色,这些庶子女现在是养在外头,但你过门,可能就接回府了。”
牛婉儿一脸生气,“我当然信你,回去我就跟祖母说,宁可低嫁给老实的皇商,也不给庶子女当现成嫡母。”
柒宜公主认同的点点头,“金声侯世子管不住自己,又想要好名声,这样骗人,实非君子所为,婉儿不嫁这种人。”
玖清公主道:“这金声侯府胆子好大,婉儿已经是一品门第,牛太师的嫡孙女都敢骗,世袭罔替的家族果然没把一般朝臣放在眼中。”
“世袭罔替怎么会有出息?又不是人人都是项大人,靠着自己挣到功名,现在连几个嫡兄都对他客客气气。”大华郡主道。
大华郡主说得无心,胡云喜却是心中一跳。
也不知道为什么,自那个雷雨之日被救了后,感觉处处绕不开项子涵这三个字。
昨日上山抄经问菩萨,菩萨也没给个确切答案,全家都很失望,但解签的大和尚说了,不用着急,一个月之内必有答案。
胡老爷一直追问,大和尚,你再看清楚点,是不是让我女儿嫁给最高的门?
后来回到家,胡老爷又特地来找胡云喜,劝她当太子承徽,说自己这样将来就能晋升,然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委屈得不得了。
晚一点,给胡云天生下仁哥儿跟和哥儿的紫苑也来了,说大少爷派她过来劝劝,“大小姐可一定要嫁给一个能上桌吃饭的人家,不然大少爷这辈子都不会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