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岁年立刻起身,连发钗都不戴了,搭上斗篷就赶紧往荣福堂而去,去时刚好瞧见伯父和父亲正送着他出来,她猜想应该是祖母还歇着,所以就没扰醒她。
她就站在院门口,三人走来,自然碰上了面。
阮岁年先朝夏烨福了福身,道:“爹、伯父,可否让我送大人?”
阮正气眉头微皱,心想两人要成亲,实在不该在成亲前碰面,可是今天知晓是夏烨出手,让祭酒举荐了阮岁延进国子监,不管怎样总得让侄女谢谢夏烨。
忖着,他看了阮正丰一眼。
阮正丰只淡声道:“就这样吧。”话落,朝夏烨作揖后才迳自离去。
阮正气摆了摆手,阮岁年轻点着头,隔了两步跟着夏烨往大门的方向走。
可原本是两步的距离,却慢慢地变成三步、四步,逼得她不得不加快脚步,偏偏雪地湿滑,她一个不小心就往前扑去。
“小姐!”榴衣惊声喊着,想扶她已来不及。
就见夏烨身形极快,转身一个箭步便将她给扶起。
“雪地湿滑,你要是没什么事就回去吧。”
淡漠如刃的嗓音像盆冷雪兜头落下,教阮岁年想起了他昨晚的冷漠,心不由微微发痛,
不懂自己怎会那般惹他厌恶,抑或者是他本就厌恶天底下所有的姑娘?
如果真是厌恶,为何他不厌恶到底,处处都让她觉得他在讨好自己?
“回去吧。”瞧她站稳了,他淡声说着,收回了手。
阮岁年却瞬间抓住了他的袍角。
他长睫垂敌,落在她冻得有些发紫的指甲上,暗恼她怎不穿暖些,要是冻着了或是染上风寒……还是她就是打算让自己染上风寒,不打算如期出阁?
忖着,眸色黯淡了下来,他微使劲抽出袍角。
“告辞。”
“等等,我有话想跟大人说。”阮岁年快一步挡到他面前。
榴衣见状,赶忙退后几步,心想得挡着不让其他下人撞见。
“……我不想听。”他沉着声道。
他不想从她口中听见她不愿出阁等等令人厌恶的字眼!
有时他真恨自己怎会如此没出息,老是教她左右情绪,在她面前他总是窝囊又愚蠢,他都不肯相信自己竟会是这样的一个人。
阮岁年抿了抿嘴,咽下心底的酸楚,颤着声道:“我只是想说……昨儿个的事还没跟大人道谢。”
一听到她提到昨晚,他就想离开,可听到最后,他脚步一顿,迟疑地问:“……道谢?”
“嗯,幸好昨晚有大人出手护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她一口气说完,再深吸一口气,道:“大人是不是因为我昨晚险遭轻薄,认为我不再清白,所以才不想见我,不想听我说话?”
夏烨直睇着她泪珠打转的眸,将昨晚的事想过一遍,脱口道:“不是。”
所以,他俩并不是夜诉衷曲被他撞见,而是戚觉闯进院子意图不轨?
她院子外的护卫到底在搞什么鬼!
阮岁年眨了眨眼,像是松了口气,还是忍不住小声询问:“既是如此,大人昨晚为何般伤?”
夏烨因为真相大白,郁闷瞬间散去,再听她这么一问,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心里有点忐忑。
“我……”话未尽,他突地咳了起来。
她直睇着他,这才发现他的气色极差。“大人,你是染上风寒了吗?”昨晚那么冷,他还将袍子盖在她身上,顶着风雪回隔壁,怎能不染风寒?
“没事。”他忍住了咳,半晌才又道:“我没事。”
对上她满是担忧又愧疚的神色,他不禁笑得自嘲。
瞧吧,光是她一个眼神,就能教他一扫阴霾,真是够没出息的。他爹要是还在世,怕是要笑破肚皮了。
“我真的没事,你如果只是想说昨晚的事,不需挂在心上。”半晌,他哑着声说着,转身就要走。
这实在不是他惯于应付的场面,他一心只想走。
“大人,舍弟能进国子监是大人帮忙的吗?”她急声问着。
“阮岁延要是没点本事,祭酒不会举荐他。”他没回头,话落又走得更急了。
阮岁年直睇着他的背影,心想他这是承认是他帮忙牵的线了,可她却来不及问他为何这么做。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他似乎能看穿她的心,做的全都是她搁在心底的事。
但她没有被看穿的不安,甚至心暖暖的,觉得有个人站在她的身旁,随时可以拉她一把,教她心安极了。
一个时辰后,阮岁年调配了几味可以袪咳的花茶,包了几包后让榴衣送到隔壁给他。
没一会,榴衣回来了,却道:“小姐,不好了,夏大人病倒了。”
“怎么回事?”阮岁年急问着。
“我一说明来意,夏家的总管就将奴婢迎了进去,可在偏厅里等了一会,那总管才说大人像是昏过去了,急着去找大夫,奴婢便赶紧回来了,连花茶都没给。”榴衣将包好的花茶往桌面一搁。
阮岁年闻言内疚极了,心想一定是因为他将外袍给了她,他才会染上风寒,今日是大年初一,很多医馆肯定都休息了,他要上哪找大夫?
“小姐,别担心,大人可是首辅,要是京里的医馆都休诊了,也能入宫请太医。”瞧她攒紧秀眉,榴衣不由轻声安抚着。
对喔,瞧她急的,竟把太医都给忘了。
有太医在,肯定不会有什么大事,可她依旧内疚,满脑子想着他灰败的气色,心里担忧不已。
就连晚上阖家吃了一顿饭,本是要庆祝弟弟能进国子监,她却是笑容勉强地附和。
直到回自己的院子,她终究按捺不住,抓着榴衣道:“榴衣,你陪我去夏府一趟吧。”
“小姐,夜都深了,您……”别说成亲前新人本该避着,一般未婚夫妻更不会随意出入对方家里。
“我只是去问一问,否则我今晚肯定没法睡了。”
榴衣知道她是内疚不安,想了下,终究还是点了头。回头替阮岁年再添了件夹袄,搭上了狐毛斗篷,带着她从角门离开,她再去敲夏府的门。
说明了来意后,门房立刻将她俩给迎了进去。
“阮二姑娘。”夏煜得知阮岁年进府,忙来见她。
“你家大人可好?”她急声问着。
“我家大人先前喝了药,热退了些,气色也好了些,眼前正准备熬第二次药。”夏煜见她神色不安,眉头不由挑了下。
莫非阮二姑娘对他家大人有意,要不怎会夜登夏府?
他家大人很明显地对阮二姑娘不同,要是能让她去见大人,大人必定开心,说不准病情也好得快些,尤其大人现在明明病着,还不肯安分地躺着休息,仍处理着手边的公文,旁人劝都劝不听,要是阮二姑娘去劝,肯定有用。
“阮二姑娘要不要去见见我家大人?”夏煜试着询问。
阮岁年顿了下,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着自己,还没回答,身旁的榴衣已经语带不满地道:“就算夏大人与我家小姐是未婚夫妻,也没有私下相处这个理。”
夏煜瞥她一眼,撇了撇嘴。“说说而已。”不过一个丫鬟而已,脾气这么大,想吓唬谁啊。
“没关系,我就看一眼。”她想,他既然喝了药,许是已经睡着,只看一眼就离开没关系。再者这是在夏府里,难不成这事还能传到外头吗。
夏煜喜出望外,更加确定她是对大人有意的,忙领着她往主屋走。
第六章 敞开心房的夜谈(2)
来到书房前,隔着门板,阮岁年隐隐约约听见里头的咳嗽声,不由看了夏煜一眼。
“这里是大人的书房,照理说大人喝了药应该要躺着歇息的,偏偏他说手边的公文极多,得要赶紧处理,所以就抱病看公文了。”夏煜压低嗓音,说得又快又急,很怕大人听见,得知是他怂恿阮二姑娘过来探视。
可惜哪怕还在病中,夏烨还是听见了,噙笑的冷冷嗓音隔着门板传来——
“夏煜,你在和谁说话?”
“大人,是阮二姑娘来看您了。”夏煜喊着,直接推开了门。
阮岁年顿了下,觉得自己像是被赶鸭子上架一样,不给她回头的机会,她只能硬着头皮踏进书房。
一进里头,只见他就坐在大案前,外袍披在身上,灯火前的气色看起来和下午时没什么差别,她不禁微皱起眉。
“……丫头,你怎么来了?”夏烨问着,背过身将外袍穿上,心里暗咒夏煜,决定一会再处置他。
“我听说你病了,所以过来问问好些了没,你……该进房里躺着才是。”阮岁年说起话来有点别扭,总觉得她说的话有点交浅言深,更怕他不买帐,一会又要她走。
“公文看完了就回房。”夏烨说完,不由又咳了起来。
阮岁年攒紧了眉,走到案边摸了摸茶壶,壶身都凉了,忙让夏煜带榴衣去彻一壶她调配的花茶。
“都怪我,才会害大人染上风寒。”她呐呐地道。
“不关你的事。”他嗓音粗哑地喃着。
是他自个儿心情不好,故意在园子里淋雪,一早还强撑着进宫主持元旦大典,才会让病情一口气恶化。
见他只字不提为自己做的事,她脱口道:“大人,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更想问的是,前世,他怎能为她做到那种地步?
夏烨拿着公文的手一顿,还真没料到她会当着他的面如此直截了当地发问。
他可以在朝堂上与百官舌战,不管是边防布署抑或者是水治工程,他无一不晓,皆能说得百官哑口无言,然而饶是辩才无碍的他,在这一刻,真的词穷了。
这丫头,未免太直率了些。
面对阮岁年的目光,看着那双柔美的杏眼,他竟什么都说不出口。
真的是……没出息。
有哪个姑娘会跟男人问出这种话?等了许久没有回应,像是才察觉自己的问话有多羞人,阮岁年的小脸微烫地别开眼,转了话题。
“那一日,你差人转送了个锦囊给我,那房契……是春衣坊的。”这事她一直搁在心上,既然今日有机会,那就顺便说说。
夏烨不知道能回应什么,只好唔了声权充应话。
“后来,我想起我见过那样式的锦囊,于是真的又在箱笼里找到了一个一样的锦囊。”
“嗯。”夏烨垂着眼,不知道为什么,在她面前比在当初启蒙、教他读书写字的父亲面
前还要紧张。
“大人为什么要给六岁的我一张写着有求必应的纸笺?”他到底是怀着什么心思给一个小姑娘这么大的礼?
那时的他已经进内阁了,虽没有今日的权倾一方,但在朝中也已经是无人敢小觑。
夏烨内心叹了一口气,不怎么想解释这些教人羞于启口的事。
做事呢,可以凭冲动凭喜好,说出来呢,总觉得太丢人,他本就不是擅于表达自己的人。
“为什么?”等不到回应,她不禁再问。
正当夏烨不知道怎么回避这问题时,夏煜适巧端了茶水入内,他凉凉看了夏煜一眼,吓得夏煜茶水一搁,拔腿就跑。
全都是这混蛋惹的事!
阮岁年起身替他斟了茶。“大人,喝点茶水,里头是我配的几方药草,可以袪咳,你尝尝。”
夏烨应了声,浅呷了口,花茶里混杂数种味道,说不出好坏,倒是挺润喉的。
“那么,大人现在可以告诉我原因了吗?”
夏烨险些被热茶给喷着,目光移到窗外。
该死,这丫头怕是会打破沙锅问到底,要不能给她个满意答案,说不准她今晚就不走了。
于是,他只能坦白道:“你我的处境相似,那时你的母亲刚走,我怕你在府里孤苦无依,所以才想给你一纸纸笺,心想你要是遇上什么麻烦,尽管来找我,本是要一年给一张的,不过后来我发现冠玉侯和世子待你挺好,便就此打住。”
说来,她的运气还是比他好,上有祖母和伯父,还有个大哥帮衬着,虽说不能像一般姑娘那般惬意度日,但和他相较,已经是好到不能再好了。
阮岁年轻呀了声,原来他把自己的处境投射到她身上,以为她会像他一样那么苦,才给了她一纸有求必应。
“那……春衣坊?”
还问?夏烨恨不得装晕算了。
“在大人将春衣坊给我的前一晚,你闯进了我的房里……”她原本只是想将事问清楚,
可想到那晚的事,俏颜不禁发烫。
夏烨偷觑她一眼,瞧她面带羞涩,艳若桃李,眉头不禁微扬。
“……那晚,我到底做了什么?”阿煜说他抱着她,但在阿煜进房之前,不知道自己还做了什么,如今看她的神色,好像他真的做了什么。
该死,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阮岁年蓦地抬眼。“大人不记得?”
夏烨张了张口,不想让她知道他犯了梦行症,但从她的眼神,她仿佛心里有底。“丫头,我有梦行症,这事你可别往外说去,那可会害死我。”
猜想得到印证固然意外,更教阮岁年错愕的是他竟然亲口承认了,朝廷命官要是犯了这病症,可是会被罢黜的。
她曾经听闻过梦行症,有人得了此病,会在夜里行走,甚至爬到高处,一个不小心就摔残甚至摔死,也听说有人在睡梦中杀了人,而他……
“昨晚,大人也是犯病吗?”她问得小心翼翼。
“……是。”
阮岁年想来一阵后怕,要是自己没紧抓着他,说不准他真的会杀了戚觉……
“对了,长宁侯世子他最后怎么了?”
夏烨哼笑了声。“不用担心他,他好得很。”他有个好下属,特地替戚觉找了家铺子前庭让他歇着,顶多就是病一场而已,离死还很远。
瞧,她还是在意戚觉的死活嘛,那一口气也松得太明显,真刺眼。
可下一刻便听她道——
“太好了,要是大人在睡梦中把长宁侯世子给打死了,那该如何是好。”
夏烨微愣,思索她的话意似乎一意向着自己,“我还以为你对他余情未了,生怕我真把他打死。”
阮岁年一愣,不懂他怎会如此说,难道他知道她和戚觉之间差点走到议亲的地步?所以当初皇上赐婚,他才会那般厌恶?这样想来,倒是能合理解释他的厌恶和昨晚的疏离。
思及此,她连忙道:“大人,我对他没有一丝余情,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心底很清楚,我甚至恨不得他去死,可是我不能因此脏了大人的手,甚至害了大人。”
那晚,她只是担心他因此背负罪名罢了。
她和戚觉的事已经被他知晓,哪怕他是个断袖,想必心底还是无法容忍这种事的吧。
既然如此……现在提出退婚也还来得及。
她的神情够坦荡,十足的劝慰了他,他开口道:“他是什么货色?倘若我真要他的命,还不需要脏了我的手,他半点分量皆无,又怎能害得了我?你要是能看得清他是什么样的人,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