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从两年前就开始经手母亲的嫁妆铺子,几家铺子每个月都会送上帐本让她对一对,她的算学本就不错,没多久就上手,所以就算祖母现在丢了府里的帐本给她,也压根难不倒她。
她就着烛火翻看帐本,不一会就瞧出了端倪,府里最能捞油水的就是采买,不管是针线还是粮菜,从采买婆子到经手的小厮,手里多少都能蹭点油水,更别提当家主母了。
只消到城里逛一圈问问市价,就能知道这填上的金额根本不符,这道理连她都知道,祖母岂会不清楚?所以祖母特意把帐本交给她,是要她挑出大伯母的不是?
可就算大伯母的手不干净,这事也不该由她揭发,再者二房没有能主事的女主人,大房的阮岁怜早晚也是要出阁的,中馈迟早要交回大伯母手中,除非祖母狠心要处置大伯母。
她拿起茶杯浅啜了口,发现茶凉了,也懒得再把榴衣唤醒,毕竟她的伤才刚好,该多歇息。
正忖着,外头传来细微声响,而后便是掀帘子的声音,她以为是榴衣还没睡着,眉眼未抬地道:“榴衣,再帮我泡一壶茶吧,我想要今晚就把帐本弄好。”
她决定了,圈出她觉得有疑问之处,其余的交给祖母处置就好。
看着帐本,她感觉进房的人就立在身旁,不由疑惑抬眼,岂料瞧见的竟是——
“烨、烨叔?”她吓得声音都拔尖了!
阮岁年无法理解他到底是怎么闯进她院子的,毕竟祖母寿宴过后,大伯父还特地派了护院守在她院子的四个角落,而他……不对,更重要的是,三更半夜他为什么闯进她院子?
蓦地想起她的袄子只是搭着,里头只着了中衣,赶忙拉紧衣襟往后再退了退,低声道:“烨叔,不管怎样,你还是赶紧离开吧。”虽说她不知道他为何夜闯闺阁,但不管要谈什么,都不该在这时分这个地点。
岂料夏烨动也不动,等了半晌没回应,阮岁年不禁有些疑惑,“烨叔?”
到底是怎么了?他夜半进她闺阁,不但会毁她清白也会毁自个儿的声誉,要是她没记错,眼下正是他最忙乱之际,皇上看似视他为臂膀,实际上正打算无所不用其极地除去他。
虽说皇上最终没得逞,甚至还莫名暴毙了,但这些都是她前世的记忆,并不代表这一世会照着轨迹走,要是今儿个的事闹到朝堂上,御史肯定会参他的,届时不是麻烦了?
恼人的是,他吭都不吭一声,双眼直瞅着自己,也不知道在瞧什么,教她莫名地脸蛋发热。微弱的烛火底下,他那双水洗过的眸像是燃着火焰,那般专一,彷佛天地间只余她能入他的眼。
她不禁暗呸了声,恼自己竟然心思这般不正,连这种话都敢想。
“烨叔,你……你到底想做什么?”半晌,她压低声音问着。
虽说她不知道为何榴衣没醒来,但既然榴衣没醒就算了,总不好真把她吵醒坐实了夏烨的罪名。
他还是不吭声,只神色不变地看着她。
终究她沉不住气,下了榻就想绕过他,岂料才走到他身旁,他突地一把将她搂住,吓得她差点尖叫出声。
下一刻他已经往榻上一坐,同时也让她往他腿上一坐,像是夫妻间那般亲昵地窝着,她的脸贴在他的肩头,他的臂膀充满独占欲地将她圈住,大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背。
阮岁年瞪大眼,心跳如擂鼓,完全摸不着头绪。鼻息间是属于他的男人气息,裹着淡淡冷香,那般蛮横地将她抱住,却又不是要对她做出任何不轨举措,反倒像是哄孩子般……
他是不是喝醉了?她猜想着,却没有在他身上闻到半点酒味。
那……还能是怎样?但不管到底是怎样,他都不能这样抱着她!
阮岁年试着挣扎,却没想到夏烨看似书生般的清瘦身板竟如铜墙铁壁般教人挣不开,而且她每挣扎一次他就箍得更紧,紧到她都发痛了。
他到底怎么了?难道是被人下药了?
她急忙从他肩头抬眼,想询问的当头却对上他那双盈盈带笑的黑亮眸子,那眼神竟是恁地温柔,像是从天撒落的月华散进她眼底,暖进她心坎里。
阮岁年怔住了,她长这么大,从没见过有人拿这般醉人的眼神瞅着自己,彷佛她是这天地间唯一珍宝,教他那般喜悦,才令他的眸色如此柔情似水。
这眸色,远比前世里他瞧见她时,更要放肆的温柔。
她看傻了眼,就这样愣愣地对视着,直到外头门帘子再次被人掀开,她还未回头就听见——
“这……”
男人的声音?怎么她的院子这般容易被闯入?
她回头望去,就见竟有两个男人站在门口,其中一个很陌生,但另一个她知道是烨叔的随从夏煜。
“大哥。”其中一位眉目极为清秀俊朗的男子朝着夏烨低声唤着。
阮岁年立刻知道,眼前这位必定是夏家三爷夏灿了,可为何他的眼神透着一抹古怪,总觉得他的反应似乎不大对劲。
一般人瞧见这状况,不都是误以为他俩私会,身为么弟的他避都来不及了,哪可能还喊人?更吊诡的是,夏烨依旧半点反应皆无。
“阮二姑娘,失礼了。”夏灿满脸愧疚地对着她道,随即朝身旁的夏煜使了个眼色,两人双双向前。“大哥,咱们回去吧。”
夏灿和夏煜向前一人拉住夏烨一只手,像是要将他的手拉开,可也不知道是他天生神力还是怎地,两人合力也拉不动他,甚至还教他越发用力将她搂得死紧,直到阮岁年不由低声呼疼。
两人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夏烨却突地松开了手,趁这瞬间,他们又各自拽住了一只手,示意阮岁年赶紧起身。
阮岁年连忙从夏烨腿上跳下,就见那两人将夏烨给一把拉起,夏烨就像个木头人似的被人往房门口架。
“阮二姑娘,今儿个真是太失礼,赶明儿个定会跟姑娘解释,真的万分抱歉。”夏灿哭丧着脸道歉,忙和夏煜将夏烨给带走。
阮岁年看着两人一阵风般地离开,她站了半晌才软腿地往床上一坐。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夏烨有暗疾?这事一旦让人知晓,恐怕他的首辅之位必遭罢黜。
烨叔怎会有暗疾呢?他才气灼人,这般年纪已经站在一人之下的位置,偏偏身有暗疾……也许只能说,天底下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人。
忍不住的,阮岁年替他惋惜着,思及他刚刚柔情似水的眸色,不禁又想,到底是给了谁,那眼神,直到现在还教她的心隐隐颤动。
一觉醒来,说不出的欢畅,夏烨张眼的瞬间都能察觉自己的唇角上扬着。
是发生什么好事了,竟教他一觉好眠?
他无法在三更前入睡已经许久,今儿个却像是睡了一辈子那般,令他浑身舒畅。
吁了口气,翻身想看看窗外天色,却见夏灿和夏煜竟然并肩坐在榻上睡着,他不由微挑起眉。
该不会……
“夏煜。”
听他喊了声,夏煜立刻张眼,起身走到床边,“大人,可有哪里觉得不适?”
“我又犯病了?”他哑声问着。
夏灿这当头也醒了,起身松松筋骨,接了话,“也不算犯病,至少这回并没有对人拳打脚踢。”
“所以我昨晚只是在院子里走动?”
夏煜看了夏灿一眼,便由夏灿回答道:“大哥昨天跑到隔壁阮府了。”
“……然后呢?”
夏灿咳了声,脸色有些不自然,“大哥打昏了阮二姑娘院子里的护院,闯进了人家姑娘闺阁。”他只能庆幸夏煜发现得早,两人动作也快,昨儿个大哥后来也算配合,才这般轻易地把人带回来。
两个月前大哥突然冒出这毛病,会在夜里走动,喊他不理,要是动手拉他,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他差点没被大哥给踢出内伤。
唉,当初到底是谁要大哥习武练底子的?
既然是个文官,就要有文官的样子,手劲那么大,他要是不小心被打残了,该如何是好?他都想修封信给二哥,让二哥拿点主意,或者在外头寻个名医回来。
“我没做出其他事吧?”夏烨冷声问着。
夏灿挠了挠玉白细致的脸皮,苦着一张脸,道:“我也不知道大哥还有没有做出什么事,横竖我进屋里时,丫鬟已睡昏了又或者是被大哥打昏,而房里头,大哥正抱着阮二姑娘坐在榻上……就这样。”
当然,在他进房之前到底还发生了什么事,恐怕就得问阮二姑娘了。
夏烨捂着脸,半晌不吭声。
原来,他还是和前世一样,总是下意识寻找她的身影,白日找不着,入夜后身体就控制不了地寻起她了。原以为他再世为人,这恶疾也该好了,岂料还是一样。
“大哥,我在想,要不我让二哥在外头寻个名医好了。”夏灿小声提议着。
大哥这症状他问过大夫了,大夫说可能是梦行症,这毛病说严重不严重,说不严重又很严重。不严重是因为对大哥的身体并无大碍,严重的是这属恶疾,要是教人发现,大哥的官位肯定就没了。
所以不能在京里就医,得从外地寻才成,否则要是这事传开,皇上肯定会二话不说罢了大哥的官。皇上啊,近来正磨刀霍霍向大哥呀!
“不用。”夏烨淡道。
“大哥……”
“这事我心里有数,不用再议。”这是心病,找了再好的大夫也没用。
夏灿知道是劝不动他了,只好转了话题,“可阮二姑娘那儿该怎么办?虽说只有我跟夏煜撞见,可大哥的确是闯进人家闺房,还抱了人家,也不知道那阮二姑娘会怎地,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道歉。”
“我找机会跟她解释。”
第三章 烨叔好奇怪(2)
“大哥要怎么跟她解释?说了她会信吗?要是她真信了,却将这事说出去……”
“她不会说出去。”
“大哥何以如此肯定?”
“那丫头是我看大的,我连她这点心思都看不透?我问你,昨儿个我在她房里时,你瞧她神色如何?”
夏灿回想了下,漂亮黑眸微转,“她只是有点怔愣,看起来不像是受到惊吓。”
夏烨暗吁口气,庆幸自己没有做出猪狗不如的恶事来,“就是了,别瞧她是个小姑娘,可是胆大心细得很,定是察觉我不对劲,与其让她猜,倒不如跟她说个明白。”
“可大哥要用什么名义约她出来解释?别又是三更半夜溜进人家院子里。”院子里的护院被打昏了,冠玉侯今日知情后必定会彻查,接着就是再多派几个护院将院子堵起来,想见阮二姑娘还简单吗?
“我真不知道当初你是怎么考上进士的,怎会问出这等蠢问题?”夏烨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随即起身更衣梳洗,见他还杵在那儿,咂着嘴道:“去忙你的,少在我这儿碍眼,省得将你的蠢病染给我。”
夏灿不禁气结,想他劳苦功高,昨儿个也不敢回房,就怕大哥又翻墙出去,大哥倒好,醒了之后就船过水无痕,还说话激他。
怎样,当大哥的就能这般嚣张是不是!
阮岁年没天真地以为夏家真会给她一个交代,翌日醒来,还是忙着手上该忙的,尤其现在时近深秋,也该给府里的主子们准备几套冬衣,便差了管事嬷嬷将城里春衣坊的掌柜给唤来,挑了几匹布,照惯例各做了三套。
“二姑娘,价格还是照原价吗?”待布匹挑好,身量也量好后,春衣坊的朱掌柜万分客气地讯问着。
阮岁年疑惑地看着朱掌柜,频时觉得他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古怪。
以往府里采买自然不会经她的手,价格自然也不是她定的,可她看过帐本,知道大伯母在春衣坊的探买是捞不到油水的,因为春衣坊是城里最名闻遐迩的成衣作坊,只要是有些家底的人家,大抵都在春衣坊做过衣裳,布料绣样都是最新颖的,价格自然也瞒骗不了人,傻了才会在这一块动手脚。
朱掌柜看她的眼光并不像在讯问她是否照以往的价格,反倒像把她当成东家,问她是否要卖这个价。
这真教她一头雾水,最终只能轻点了点头,就照旧吧。
朱掌柜应下,带着几名师傅离开。
而阮岁年才刚回到锦绣院,便有人来报玉铺子的周掌柜来了,她忙让榴衣将人请进。
每个月的月初总是要对上一次帐,待周掌柜进了锦绣院的小厅,她便接了三本帐本,还有一只锦囊。
“这是?”她拿着锦囊瞧着,直觉这绣样像是在哪见过。
青空蓝这颜色并不好染,用的又是上等绸缎,角落里绣了一丛参天的竹林……这绣样她真的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东家,这是夏大人差人送来,说是要转交给东家的。”周掌柜恭敬地道。
阮岁年微扬起眉,捏了捏锦囊,里头似乎放了一张纸,她猜想也许是夏烨写了道歉信,便让周掌柜先退下。
待帐本全都看完了,她才拿了锦囊打量了会,打开一瞧,里头哪有什么道歉信,却是一张房契。
这算什么?
她翻了翻锦囊,里头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那房契还是坐落在华平街上,那里可是市集,房子通常不是做家宅而是做铺子用的。
他给她这张房契,该不会做为道歉用?
瞪着房契,阮岁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出手也未免太大手笔了,华平街上的铺子可是叫价千两的。
她都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气了,堂堂首辅如此财大气粗,却又如此惜字如金,连声道歉,甚至解释原委都没有……看来,果真是一种难以对外人道的暗疾。
到底是什么暗疾?不过暗疾都是隐而不宣的,烨叔不说她就不问了,再者现在的烨叔并不是她以往熟识的那个人。
忖着,她将房契收进锦囊里,目光忍不住落在青竹绣样上,想了一会,她进了内室与净房之间的隔间,搜出了一只箱笼。
箱笼里放的都是她小时候最珍贵的东西,好比母亲在世时画的图,她启蒙时父亲送的第一枝笔,弟弟考中秀才被送去龙山书院前送她的一支簪……她一件件将箱笼里的东西取出,一件件都是她甜蜜的记忆,教她莫名的眼眶泛红。
母亲不在了,父亲也不睬她,弟弟两年前去了龙山书院,只有过年才会回来,她觉得自己只有一个人,孤单得很难受。
吸了口气,硬是将泪水逼回,她才又取出最后一只木匣,打开一看,里头果然也隔着一只同样绣青竹样的锦囊,她拿出一比对,果真都是一样的绸锻、一样的绣样。
脑海中隐隐约约浮现了一名少年,艳绝无俦的面容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将锦囊塞到她手里,然后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