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扬,你冷静一点。」凌千绢忍不住安抚著他。
「你也一样!我不是跟你说过了,绝对不能让她见君君?後果会有多可怕你难道不知道?!一旦见过之後,君君如果跟我吵著要妈呢?她要是哭了呢?要是悲伤了呢?你要我怎么去安抚她?」利正扬声色俱厉地低咆著,这是凌千绢从未见过的沉怒,像是从地心窜起的火焰,野烈狂然。
「对不起。」她真的没想那么多。
「跟我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利正扬疲惫地倚向墙面,闭眼等待著结果。
没人再开口,医院长廊像是冰冷的地窖,没有声音,安静得教人发毛,冷得教人打颤,时间缓慢得像是欲走还留,分分秒秒地折磨著人心。
突地房门打开——
「茂洋,怎样?」利正扬一个箭步冲向前。
贺茂洋向来自信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无能为力。「状况不好,你要有心理准备。」
利正扬回拔的身形跟跄了下。「怎么会这样?她最近的状况不是有很转好吗?怎么可能突然……突然变成这样?」他的声音不自觉地陡高。
「其实,打从你们带君君到外头玩後,她的状况就开始不稳定,但我觉得还可以掌控,却没想到恶化的速度比我想的还要快。」贺茂洋沉痛地说。
「是因为公共场合里有太多的悬浮性细菌?」利正扬敛眼,开始回想每个段落。「还是因为她手上的彩绘有致病的化学剂?」
并不是不可能,那些东西对一般孩子可能没太大的作用,但是君君不同,她免疫系统不好,极有可能因为任何细菌感染,或因为化学剂渗入皮肤底层而发病。
「没有办法确定主因,但她现在是因为心肺功能衰退而引起的并发症。」
「抗生素呢?」
「没有用,她太虚弱了。」
「她怎么会变得这么虚弱?」利正扬几乎发狂地抡著墙面。
「正扬,你冷静一点!」贺茂洋赶紧抓住他。「君君是重度地中海贫血,死胎与不及周岁的死亡率极高,能够活到这个年纪,已经……」
利正扬一把揪起他的领口。「我要她继续活下去!」红了眼眶,他像只困兽般地发出悲鸣。「茂洋,算是我求你,你救救君君吧,你可以让她活到七岁,就可以让她活到十七岁的,不是吗?让她撑过去,抗排斥移植的药就快要可以上市了,你不要连一点希望都不给我。」
「不是我不给希望,而是没有希望。」贺茂洋也红了眼眶。「君君是从三个月大就交给我主治到现在的,你以为我一点都不痛吗?」
「她还那么小!」利正扬吼著,颈项爆着青筋,想狂吼,却又怕惊醒了女儿,他压抑得好痛苦。
「你冷静一点。」
「你要我怎么冷静?」这七年来,是君君给他欢笑、教他快乐,她第一次开口喊爹地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得到全世界了。
用尽心力呵护的女儿命在旦夕了,要他怎么冷静?
「正扬……」早在一旁哭红眼的凌千绢怯怯地走到他身旁,想给他一个拥抱。
「走开!」
「你不要这样啦。」被拒绝的难堪让她泪如雨下。「我知道你很痛苦,但是你……」
「你懂什么?!你只认识君君多久,你会知道我是什么心情?」利正扬像是只发狂的野兽,张开血盆大口,想要嗜血地伤人。「还有你,哭什么!你在哭什么?你当初都不要君君了,现在又有什么好哭的!」
朱汶闻言,捣脸低泣而去。
「贺主任,君君醒了。」突地,房门再次被打开,护士一脸焦急地报告著,
「怎么可能?」贺茂洋一愣。
「她说她饿了。」另一个护士也走来,泪如雨下。
她们待在医院太久了,看过太多生老病死,太清楚每一个生命在离去前的特有徵兆。
贺茂洋喃喃自语。「怎么可能这么快?」
「君君醒了不好吗?她会喊饿不好吗?」凌千绢急急问著。「我可以进去看她吗?」
利正扬神色有点恍惚,旋即低低笑开,笑声悽怆。
「正扬?」他笑得太吊诡,低沉笑声在她心里卷成一股不安扎下根。
「去帮君君准备一点吃的。」他突道。
「那、那应该准备什么?粥类吗?」凌千绢心跳得很急,惶恐莫名。
「买君君爱吃的。」利正扬像是下定了决心,催促著她。「要快。」
「好,我马上去!」飞也似地跑了,她知道要快,君君饿了,当然不能让她饿著,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好害怕好害怕。
凌千绢离开後,利正扬抹了抹脸才推门而人,扬起懒懒的笑。「君君,有没有舒服一点?」
「爹地。」君君甜甜笑著。
「嗯,我的宝贝君君今天好乖。」坐上床畔,他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动手拔掉还插在她腕间的点滴。
「妈咪呢?」
「妈咪去帮君君买最爱吃的东西。」那是哄小孩的口吻,他把她贴向怀里,眸底是化不开的悲和泪。
「嗯,我好饿喔。」她撒娇著,直住他怀里蹭。
「妈咪马上就回来了,你要等她喔。」声音有点颤抖。
「嗯。」用力点点头,她把全身的重量地偎给父亲。「爹地,我的妈妈呢?」
利正扬一震。「君君,不要听阿姨乱说话,她不是。」
「她没有乱说话,是我自己知道她是谁的。」她抬起小脸。「爹地,你不觉得我跟她有点像吗?」
他垂眸瞅著她,一颗泪水无预警地落在她的脸上。「爹地,你怎么哭了?」
他咳了声,笑说:「爹地太高兴了,我的君君好聪明,居然认得出自己的妈妈。」轻轻地抹去她脸上的泪。
「所以我才要你别惹妈咪生气啊。」她嘿嘿笑著,一副我很聪明吧。
「你……」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她疲累地闭上眼。「她不是妈妈,可是她却比我的妈妈还要好,所以我决定要她当我的妈咪,这样子的话,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爹地还有妈咪啊。」
「你在胡说什么?不许你乱说话。」利正扬难得的厉声低斥著。
她吐了吐舌头,嘿嘿笑著。「我有跟妈咪约好喔,下辈子,她还要当我的妈咪。」
「那我呢?」
「当然也是我的爹地啊。」她努起嘴,疲惫地张开眼。「爹地不要吗?」
「……我当然要。」他咬紧牙关,嗓音低嘎,不允许泪水再滑落。
「那就打勾勾喔。」她伸出手。
「嗯。」他回应著她勾著尾指。
「妈咪怎么还不回来?我想睡觉了说~」她又困乏地闭上眼。
「不可以喔,你要等妈咪,妈咪特地去买你爱吃的东西,你一定要等她。」轻抚著她瘦削的颊,他宽大的肩隐隐抽动著。
「可不可以等我睡醒再叫我吃?」
「不可……」
「我买回来了!」凌千绢像风般地刮进房内,直瞅著君君。「君君,妈咪买了好多你爱吃的,陪妈咪一起吃好不好?」
她知道了,都知道了!外头好多护士都掩嘴低声哭泣,她瞬间明白了。
「好啊。」君君笑著,努力想要坐直身子,却发现一点气力都没有。「爹地,扶我起来。」
「没关系,今天给你特权,让你躺在爹地的怀里吃。」凌千绢说著,快手打开食盒。「喏,你看,你最爱的炸鳕鱼片。」
「我可以吃吗?」她问著。
「可以。」利正扬笑道。
今天,他的君君想吃什么都可以,只限今天。
「啊~」凌千绢夹起一片塞进她小小的嘴。「还有君君一直好想喝的可乐喔。」
「哇,好像又跑去乐园野餐一样耶!」她呵呵笑著。「对了,爹地、妈咪,要记住喔,我生日那天,一定要再带我去那家乐园玩喔。」
「那有什么问题。」凌千绢拍著胸,一言九鼎。
「要记住喔。」
「好。」她又夹起鳕鱼片。「君君再吃一口。」
「我想喝可乐。」君君摇摇头,看著可乐。
「好。」凌千绢快手拿起可乐要打开,却该死的怎么也扭不开,不禁压低音量低咒著,奋力地扭开瓶口,赶紧倒上一杯。「君君,可乐好……君君?」
利正扬攒紧眉,咬紧牙根,低声哭泣,而怀里的君君就像是沉睡著一般,唇上还勾著弯弯甜笑,笑得好满足好幸福。
麻慄感撞击著凌千绢的脑门,她的胸口不断地收缩,喉头不断地抽搐,整个身体是停不住地抖,可乐洒落一地,她也不管了,抓起被子往君君身上盖著,轻拍著她瘦小的胸膛,用泪水洗涤悲伤。
她的天使回家了。
第十章
她的世界毁灭了。
每个人都在哭,哭碎了她的世界。
她哭得柔肠寸断,也哭不回那个爱笑著唤她妈咪的小天使。
凌千绢踏上三楼,握上曾经被阻止不得入内的那间房的门把,轻轻推开,柔和的光芒倾泄一地。
有抹向来挺直的背影此时委靡地坐在床边,她抬眼环视,四周摆满林林总总的玩偶和童玩,粉红色的浪漫色调,蕾丝的温柔基调,不用多说,这是君君的房间。
不曾有人住过的房间,而摆在书桌上的七星灯还亮著。
「正扬。」她哑声轻唤著。
利正扬没有回头,大手依旧轻抚著床面。
「正扬,吃点东西好吗?」她缓步走到他面前,蹲下,轻捧起他低垂的脸。「你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一开始为了处理君君的後事,他忙得没时间吃,忙完君君的後事,他像是被抽掉魂魄,依旧可以处理繁忙的公事,却面无表情,尽管回到家中,哪里也不去,只是静静地坐在这个房间,哀悼著失去的女儿。
「我不饿。」声音是低哑的。
「多少吃一点吧。」君君不见了,他的灵魂也跟著消失了。
他眸色黯淡,神色憔悴,连颊都消瘦了,他的消沉痛击著她的心。
「这张床,是君君四岁的时候买的。」他突道,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笑意。「她说,她喜欢米老鼠,所以我买了张米老鼠花样的床,跟她说,等到她病好,就可以回家睡这张床,但是……她却连一次都没睡过。」
「正扬……」她眉头紧蹙,好恨自己不懂怎么安慰人。
不该再沉入这种悲伤的氛围,但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他才能放过自己。
所以,她只能静静地聆听。
「还有,你看地上这条毛毯,是君君说她喜欢凯蒂猫,我特地为她买的,还是她最爱的粉红色。」
利正扬像是被启动开关就再也停不住脚步的机器人,开始机器化地讲解房内每一样日用品的由来与典故,每一样都是君君喜欢的,君君想要的,却都来不及使用的,沉喃著一屋子的遗憾。
「我知道君君行走不方便,所以我特地请人改建这屋子,弄了座电梯,就是为了她,可是,为什么她还没有用到就走了?!」无波的嗓音到最後竟莫名地掀起怒涛,像是在痛恨这世界的不公平。「我为她盖起城堡,她却连一晚都没住过……她的一生都在医院里,除了去乐园那一日,她根本没踏出过医院!」
被他低调的怒吼给激痛,她一把将他抱著。「正扬,你不要这样……」
她知道他发泄得不够,在丧礼上他表现得太过冷静,事後他一样努力地粉饰太平度日,但他的心里埋了一颗未爆弹,在最深处闷声低燃著,努力地想捻熄却又控制不住地焚烧著。
他在抗衡,想办法安抚自己,但心里就是有把抹不去的痛烧烫著他的灵魂。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自家企业就是经营药品开发,但我却制造不出能够救她的良药。」他目光狰狞,俊脸扭曲著。
「那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君君的错?医院的错?还是……」他瞪向摆在桌上的七星灯。「还是这该死的东西的错?!」
一个箭步上前,他挥去桌面上的灯,拉扯著电线,瞬间爆出火花。
他愤怒、痛苦,脑袋蕴藏著太多的情绪,像是要逼得他发狂。
「正扬,你不要这样!」
「不然你要我怎样?」他目光邪诡如炬。「你告诉我,我应该要怎么做,才能甩得掉这深深的罪恶感?」
「你为什么要有罪恶感?你照顾君君七年,七年耶,不是七天耶,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难道你忘了君君走时脸上是挂著笑的?她还说过下辈子要再跟你当父女,你记不记得?」凌千绢恼声咆著,哭著。
噢!她已经不想哭了,可他老逼著她非哭不可。
「你不懂!」
「我又是哪里不懂?」
利正扬昂藏的身躯颓丧地跌坐在地。「我曾经恨过君君……」
「嗄?」跪坐在他面前,她认真地审视著他。
「君君出生後,她母亲逃离了我们,我就像是被迫抛进水中,每天被逼到无法呼吸,想离开水面,又放不下她。所以我好恨她的存在,折磨著我。」他悲伤地捣起脸。「君君现在离开了,我以为我可以回到原本的世界,自由的呼吸,但为什么我却忘了在水面以外的地方如何呼吸?离水的我,简直像是要死了……」
她将他抱进怀里,亲吻著他的发、他的额。「那是人之常情,你那时候毕竟年轻,突然面对人生这么大的变化,心里有怨怼是天经地义的,但终究你还是没放下君君,你尽全力地救她、照顾她,你做得已经够好够多,够了。」
「不够,根本就不够,若我做得够,为什么君君会离开我?」
「生死有命啊,你不知道吗?就算是医生也不是神,没有办法百分之百地左右著人命。」她更加用力地抱紧他。「君君的死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她没有消失,她只是回家,回到无病无痛的世界里而已,你要为她开心,她再也不痛了。」
「真的吗?」
「真的。」就算不是,她也会说是,只要是能够安慰得了他的话,哪怕是鬼话她也照扯!
「你知道吗?茂洋跟我说,君君一直很高兴多了个妈咪,因为知道我多了个伴,所以她不再为我担心。那么小的孩子,居然在担心我,怕我寂寞、怕我孤零零的,但她没有想到她自己也是都孤零零的?」
「……不要再说了。」
「她的身体明明就承受著常人无法想像的痛苦,但她却从没在我面前喊痛过,不管扎几次针、吃几次药,她从没说过苦,还一直担心着我,而我却曾经那样的恨过她,甚至恨她为什么不死?!」他无法原谅自己。
「不要再说了!」她恼火地吼著,捧著他的脸,摇晃著他。「利正扬,你给我清醒一点,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要给我自怨自艾!你给我用力地活,为了君君而活,你要知道君君如果看见你这个样子,她会多难过!」
他直瞅著她,硬是将眸底的怅惘传染给她。「我爱上你,我恨不得能够每晚都跟你和在一起,我根本不想去看君君,我不希望她在你心中占了那么大的份量,我是个自私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