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文丞皱眉,这倒奇怪。皇兄大婚时,他因为年纪还小,尚与母亲许婉妃一同住在恩德殿,他清楚记得婚期倒数的几个月,宫里喜气洋洋,一向板着脸的叶皇后也难得面善起来,不只一次夸奖未来媳妇,太子妃一举得男之后,叶皇后甚至把凤祥殿中的百鸟朝凤屏风送了出去,作为奖赏。
那个百鸟朝凤屏风,母亲许婉妃也很想要,但知道那东西无价,只敢想想,却没想到后来会送了出去。
“太子妃是叶皇后亲自给皇兄挑出来的人选,品德家世无一不出色,皇兄的儿子都是由她所出,说来对皇室功劳很大,叶皇后为何突然看她不顺眼,乃至于要迁怒旁人立威?”
那太监弓着身体,低声道:“原因便是因为太子妃入宫禀报再度怀孕时,皇上大喜,问她要何赏赐,太子妃胆子极大,说娘家侄孙辈有个小女娃刚满周岁,女娃的父亲是现任的七品将军莫安锐,母亲是兵部掌司贾大人的嫡女,想把这女娃定给自己长子当正妻,皇上当时心情很好,遂允了,因此惹怒了叶皇后——太子适婚时,叶家年龄相当的姑娘都太次了,要拿出来只怕抢位不成,反而会被皇上骂一顿,只能放弃,可是谁不想家族富贵绵长,叶皇后可把心思都放在嫡长孙身上,没想到竟是被太子妃抢了先,哪能不恼怒。”
贺文丞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又是为了差不多的理由,四年前的他也好,当年的太子妃也好,好像不顺从叶皇后的心意就不行。
莫安华被他冷落四年多,而可怜的房太太却连命都没了。
太监又道:“皇后娘娘挖出此事,纯粹是意外,知道文亲王妃是因此不受待见,自然想让王爷知道自家侄女并无失德,只是皇宫是皇宫,王府是王府,她不会参与王府后宅之事,皇上最近为了北方旱灾之事劳神不已,请王爷莫把此事告知皇上,徒惹心烦,叶太后虽然买动宫人造谣,但毕竟是皇上生母、王爷的嫡母,请王爷无论如何以孝道为先。”
这些话若是早几年,贺文丞肯定听不懂,但现在他二十一岁,已经完全懂了,这事情,只能你知我知。
杖毙好友,污蔑侄女,莫皇后内心一定不想忍,但不得不忍,事情掀开,对谁都没好处,叶太后可是后宫最高位的女人,难不成要莫皇后治婆婆的罪吗?想也知道皇上绝对不会容许此事,文亲王妃受委屈,多赏赐点东西就是了,至于房太太,下个旨追封个夫人补偿,要追究自己的母亲,那是万万不可能。
再者,要讲他自己也有问题,怎么以为那两个宫女是游太后的人便没再追究下去。
离宫五年,他第一次发现后宫可怕,害人的原因不是因为别人害你,而只是单纯的不从心意。
莫安华——那根刺梗在他心中四年多。
她一定很莫名其妙吧,他求的亲,他写的信,可是婚后却是对她冷冷淡淡,除了该给正妻的颜面,什么都不给,除了除夕,不跟她一起吃晚饭,除了大年初一,不跟她一起吃早饭,一年只去她房中几次,都是医娘算好不会怀孕的日子,而且从不过夜。
刚开始她很努力想拉近夫妻关系,她送来的菜全让他退回厨房,做的衣裳直接扔了,想帮他添香磨墨,让葭月出去挡人,没陪她回过一次将军府,连入宫都分乘两辆马车。
后来,她似乎也接受了这个事实,安安静静过自己的日子,母亲暗示她纳妾,她即纳妾,暗示她提几个大丫头为良女,她便提为良女,被逼到馨州“养病”,她也没哭诉,自己收拾着走了,直到他有一天晚上看书累了,出来走走,见她房门口无人守着,这才知道,她已经出城了。
母亲让他纳玉颜为侧妃,他说好。
玉颜是表妹,自小相识,说盈庭院大,房间又多,想住在这里,他觉得也行,不然总觉得院子里都是莫安华的影子。
正妃离京,侧妃住进正妃的院子,舅舅一下子就把事情渲染得整个京城都知道,好像想告诉别人,别看不起我,虽是区区甄部三司,女儿可是已经进了王府,还住在正妃的院子。
莫皇后的宫人走了,那两个宫女他让人先关着,打死了也没用,他错了,时间也过了,十六到二十,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年华,全被他冷淡成一片惨白。
那日下午,他一直想起她穿着石榴红的披风,在梨花树下笑着反问他,“你又姓什么,行几?”
莫安华见他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温柔情绪,内心突的一跳——那样子,还真像他说想把鸟儿抓下来给她那日。
说来说去,都怪游家姑娘,那曲桥人人走都没事,怎么她就会倒栽葱一样的脑袋朝下入水里,当时她跟几个姑娘走在前头,嬷嬷跟丫头跟在后面,就这样被太监宫女带往两边,那湖大,她想等嬷嬷找过来也需要些时间,就在近处走走,没想到这样碰见他,后来把穿着年纪形容一下跟姑姑问起,姑姑说是六王爷呢。
绣了一年的嫁衣,没想到却是,却是,唉,不想也罢。
总之,好好照顾他,等他康复回京,这便成了,等以后哪个婉仪良女有了孩子,她再去抱哥哥们的庶子女过来养,这样想想也还行……
她知道张嬷嬷很希望她趁着贺文丞什么都不记得的这会和他培养起感情,可是,如果她培养了一年,只培养出一张冷脸跟“不需要”,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这次又会培养出什么来,她二十岁了,早就不相信戏曲跟话本那些故事会发生在现实。
现实就是,如果丈夫对自己不好,那自己一定要对自己好。
见男人神色复杂,莫安华安慰道:“我小时候听爷爷讲过,打仗时,曾有人因为从马上掉下来而什么都记不得,有些人真是一辈子什么也想不起,可是只要能回想起一点点,哪怕只是一两件事情,后来都会越记得越多,爷爷说,就像拔花生,刚刚拉起来只有一两颗,但只要有结果,整把扯起来可是一大串,所以,妾身恭喜王爷又多想起一件事情。”
“我才说几句,你倒讲了一大堆。”
“王爷话少,妾身只好话多了,不瞒王爷,这两日皇宫跟王府各有来信,都是让妾身多跟王爷说说话。”
“所以如果没这些信,你就不说了?”
“王爷本来就不爱开口,妾身可不想冒着不敬的名义打扰王爷休息。”
“你我是夫妻,不必如此拘礼。”
莫安华听得问号满头,这又是在演哪出?
什么叫做“不必如此拘礼”,那当初那个臭着脸跟她说“我很忙,不要打扰我休息”的人是谁?
书房的书架有这么重吗?夹一次他脑子就变得怪怪的。
“我……知道自己以前对你并不好,可是,我会从现在开始对你好,把你当成妻子,把自己当成丈夫。”
吓!贺文丞是被附身了吗?不,肯定是被附身了,他绝对不可能讲这种话。
所以她最早的猜测没错啊,他不是受伤,是中邪,应该把他放去灵山寺,请大师父念经护身。
不对,应该让邵四快马入京,把这诡异的状况跟皇上禀告,他头上的肿包已经消得差不多,至于“人格转换”已经超过她这个名义王妃能处理的了,送回京城,让御医想办法才是正道……
莫安华虽然表情如常,但眼神的闪躲却是明明白白。
贺文丞这几日思虑,原本是想装作“什么都想起来,就是想不起两人之间的事”,接着因为想不起来,那就一笔勾消,重新开始,他因为一根刺梗了四年,他不想再浪费时间了,明明,明明就是很喜欢她……
计划很完美,但她的反应却跟他预计的不一样。
“王爷现在应该先养好身子,我刚问了下人,知道王爷这几日都不好睡,丽月才要了定神汤,但是定神汤伤肺,还是得自己想开一点,疏郁心结,至于王爷与妾身本就是夫妻,王爷执掌刑部,拔除不少朝廷毒瘤,妾身以您为傲。”
贺文丞怎么会听不出来,她表面关心又恭维,其实都是客套与敷衍。
也是,冷落了她四年多,却想凭着一两句话就重修旧好,的确不可能,只是承认自己上了叶太后的当又太蠢了。
他在刑部处理官务无数,都没此刻困扰。
突然间,他想起幼时读书,先生教过的一句话:以诚待诚,以心换心。
如果当时他能问一句“你跟谭家少爷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一定会解释,那么他就会去找真相,叶太后的诡计不会得逞,他们会过得和乐又开心,也许现在都有两三个孩子了,可惜他当时觉得尴尬与恼怒,于是问都不问,才导致这样的结果。
看着始终消极面对他的莫安华,贺文丞突然有种感觉:他得先打开自己,以诚待诚,以心换心,才能要求她接受自己。
第5章(1)
不知道该说丁大夫医术超群,还是该说贺文丞心理素质好,总之那夜,好像就是梦一样——他脑子被夹了,开始数日梦魇,宁神汤无用,开始服用定神汤,通常来说,这是冗长的开始。
运气好的人如她,几个月后断药,逐渐恢复。
运气不好的人如先皇,开始用酒,进入恶性循环,然后没了。
无论最后能不能熬过,终究都要经过一段与定神汤为伍的时间,可贺文丞居然不是走这两个固定套路——第二天,莫安华正想尽一下为妻的责任,亲自端药给他,他却说不用,觉得自己能睡。
她很想问,你是哪里“觉得”自己可以睡,本姑娘这个过来人很知道顺序,也知道没那样容易,但理智告诉她,不用理会,只要别落下话柄就行,他既然说行,她就撤下温在炉子上的药,反正等他说不行时再把药端上就好。
事实证明,贺文丞真不是普通人,他觉得自己能睡,还真的就睡了,负责值夜的粗使丫头说,王爷一觉到天亮,房内一点声音都没有。
好吃好喝好睡几日,他很快又养回以前在京城般的气色。
莫安华虽然有那么一点不平衡,总觉得老天对他太好,一点苦头都不让他吃似的,但往好的方面想,倒也有点开心,那不就代表他可以回京了吗,她又可以穿上男装到处晃了,这半个月只去了一趟灵山寺,真快闷死她了——
“小姐,艳丹姑娘到了。”
趴在鹅颈椅上看鱼的女人闻言,总算比较高兴,“艳丹,你总算来了。”
“莫姑娘。”
“不用跟我行礼,快坐。”莫安华立刻吩咐桃花,“把我房中的南磷棋拿过来,快去。”
艳丹坐下,微笑道:“姑娘怎么许久不去采香湖了,不只我家里,好几人都在问呢。”
莫安骅这一两年在馨州颇有名声,但船楼的姑娘十个大抵有九个能看出这莫公子其实是莫姑娘。
她容貌虽美,但馨州声色迷人,比莫安华更美的男人也不是没有,会被发现,主要还是本质上的差别,男人跟女人是不一样的,男人再彬彬有礼,喝了酒眼神也难免乱飘,但这莫公子却从来不会,虽然偶尔会握握手,或着挨着坐,可言谈之间从来不轻佻。
船楼便是个小青楼,多少客人来来往往,见得多了,自然也懂,对船楼姑娘来说,她们才不会问是男人女人,肯给钱就是好客人。
莫安华跟她坦白,自然只是意外——
她们的船遇上京中贵人的三层大船,据说还是侯府世子什么的,故意把这小花船撞翻,自然是为了想看远近驰名的艳丹姑娘若是一身湿透的被救上船,那该如何风流。
在采香湖讨生活,就算七八十岁的老婆子那都是一等一的游水好手,船在摇晃时艳丹就吩咐了,两粗使婆子跟船夫照顾莫公子身边的两丫头,服侍丫头跟琴娘负责莫公子,木板都是现成的,一人抱住一块便行。
艳丹虽然不想湿身上那世子船,但当时已经是初秋,若是等到别艘花船过来,怕莫安华要伤寒,本就是为了养病来的,身体大概也好不到哪去,她自己捱得住这九月湖水,但怕客人捱不住。
却是没想到莫安华泡在水里,拉着她说:“我不能上船。”
“您放心,这群人的目的是我,我让丫头婆子把您围在中间,不会被看出来的。”
“不,上面那个带头的跟我家有仇,知道我人在馨州,也认得我相貌,万一被发现如此狼狈,父兄这辈子都要被笑了。”
艳丹闻言,想了一下,“那请公子捂住耳朵,我让人吹哨,但到底要多久才能有船听到哨声却是不敢保证了。”
“好。”
靠水维生的人吹哨十分惊人,像数只大鸟一样,尖锐又宏亮的远远传出去,很幸运的,才一下子,就看到有船只出现在视线里。
只是一艘普通的渔船,不过既然同样讨生活,听到求救,都会过来一趟,见几人泡在水中,连忙拉上来。
男扮女装,穿衣服可以穿得宽松,但是一旦泡了水,那却是什么也藏不住。
莫安华死命躲在丫头后面,丫头也是拚命的想遮住她,直到那渔妇拿出旧衣服,主仆的神经才总算放下来,就算不说,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那渔妇边看边笑,艳丹却是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没有,看样子是心里有数。
裹着跟渔妇借来的旧衣服,莫安华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女孩家的?”
“若没一点看人的眼力,怎么能吃这一行饭?”
“那岂不是好多姑娘都知道了?”
“您放心,不到一定的年纪是没这眼力,再者,这馨州男扮女装出来玩儿的闺秀多着,算不了什么大事,知道了那又怎么样,没人会讲的,能看穿的大抵也只有做生意的姑娘,一般外头的商家行号,只怕没这心思。”
莫安华想想也有理,稍稍放下心。
上岸后,车夫见主仆一副水里捞出来的样子,身上还穿着奇怪的旧衣服,吓得说不出话,桃花凶了一下,才赶紧拿凳子,开车帘。
回到闲雅别院,自然是一片混乱。
丁大夫很快被请来,开了药,连续两天,张嬷嬷连房门都不给她出,确定没染上伤寒,这才放她去后花园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