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两家恩怨,得从六七年前说起。
疏浚侯本名陆礼生,科考入仕,因为对于水利河道有大建树,解除了顾州云州两处的经年水患,水淹之地成了肥沃土壤,有利民生与国库充盈,故而封侯,给了二世爵位。
陆太太只生了一个女儿,从小悉心教导,仪态是不用说,更难得的是长得也端秀大方,十二岁便开始陆续有人说亲,陆太太却一心想把女儿送入宫中,只带着女儿出入宴会,却迟迟未许亲,直到十六岁上,因为寒冬落水,大病一场后成了傻子,对外宣称病了,不再出门,只是这事情还是隐隐传开,不带出门,又不让人探,问题绝对不会单单是病了。
夫妻虽然伤心,但更现实的问题摆在前面,女儿都傻成这样,别说入宫,就算想嫁人都难,他们商议了一阵子,想出一计。
趁着春日清爽,疏浚侯这老狐狸请莫将军以及几位同僚出城狩猎,晚上烤肉饮酒,席间话术引导,莫将军是男人,又是个武人,根本不懂后宅形势转瞬即变,喝多了开心,一句“陆姑娘如此家世,若只求为正妻,又有何难,我们两家就结个亲”,在场多人亲耳所闻,侯府的傻千金就归莫家了。
莫太太气得跳脚,陆姑娘傻到无法出门,别说莫家是一品门第,就算嫁给平头百姓,人家都不会要,不能伺候丈夫,不能理家,这种媳妇娶来何用,这事若请叶皇后公断,叶皇后自然会判不需结亲——
大黎国规,男女议亲,需以诚相待,身长,胖瘦,健康状况,都得老实以对,有胎记更不能隐瞒,女儿成了傻子却未告知,这摆明是骗婚,可不履行,可是如此一来,就等于跟天下宣告,莫大将军言而无信,损失更大,不得已,只能认了下来,倒霉的就是苏姨娘的儿子。
苏姨娘哭得死去活来,那庶子也是十分错愕,但有什么办法,家里只剩下两个儿子还没订亲,一嫡一庶,嫡子除了一品大将军这个父亲,还有母系家族谭国公府的人脉,前途大好,被牺牲的当然只会是庶子。
莫太太对这安排没什么罪恶感,她讨厌苏姨娘很多年了,年轻时心计可没少过,儿子满月那日,便想跟丈夫要澜州那块田产,什么东西,一个小县令的女儿而已,也敢开口要田产,现在算是母债子还罢了。
庶子而已,只花了两个月准备,疏浚侯自知理亏,从头到尾都没敢抗议婚事简单,十月的一个好日子,陆家姑娘大红花轿过门,成了莫四奶奶。
莫太太虽然规定四奶奶不准来请安,可只要想到她也在府中,感觉就不舒服——疏浚侯年少成名,是大黎国百年难得的聪慧才子,文人轻武,他肯定是打从心里看不起莫家,觉得他们好欺负,吃了这亏也不懂得该如何还手,才会在满朝文武中找了莫家下手。
刚好丈夫也是一样的感觉,说每天上朝看到疏浚侯就有种打死他的冲动,夫妻商量后,决定让这四子分家出去。
于是当疏浚侯与夫人喜孜孜的得意着终于还是把女儿嫁入名门当正妻,不至于委屈女儿的时候,迎接而来的却是女婿分家的消息,距离成亲那日,还不到一个月,夫妻俩知道这消息都惊呆了。
莫老太太还在,莫家有个太子妃,还有个未来的太子妃,未来的两个皇后都会姓莫,以当朝家世之盛,只怕无人能出其右,加之男丁不多,应该不会分家才是,他们当初看中的也就是这点,可没想到女儿才过门呢,居然要分家?
这,就是当年京城最高潮迭起的八卦。
莫家是打仗的,真不是吃素的,疏浚侯有本事把傻女儿塞进莫家,让莫家吃亏,莫家也有本事把她送出去,让陆家吐血,而且一送就送到京城外,莫太太甚至把苏姨娘一块打包过去了——要待在京城,两进院子,五千两现银,住城外,一样是两进院子,五千两现银,不过澜州那块田产的收益就给他们了。
苏姨娘跟儿子一商量,住城外吧。
疏浚侯就只有正妻生的一个女儿,加上姨娘生的一个儿子,从小都是疼爱非常,听到不但是分家,居宅在城外,婆婆还跟去了,两人都差点晕倒,这时才知道亲家有多恼怒。
别说上将军府认错讨饶,现在要他们摆桌道歉都行,总之,别让女儿女婿离了家族。
投了帖子,却迟迟不给回复,派人去打听,下人说,太太知道四奶奶不会看帐本,也不懂服侍,前几日已经从人牙子那里买了几个漂亮姑娘,个个貌美,现在正在训练规矩,预备跟四少爷过去,不管四奶奶生或不生,都是给当通房的,这几天忙得很呢。
对于莫太太甩过来的这个巴掌,疏浚侯觉得很生气,也没面子,女儿虽傻,但却是实实在在的侯府千金,况且又不是天生傻,是后来生病的关系,对方不过是个庶子而已,能娶到个嫡女,哪里算吃亏?
莫家如果不作声,没人会知道他女儿变傻子,偏偏莫太太搞得人尽皆知,现在大家都知道,对谁有好处?
可他们就是再不愿意,也管不了别人的家务事,过年之前,莫家四少爷就带着母亲妻子与两房下人搬到城郊的院落。
疏浚侯夫人思女心切,过了几天便赶过去想看看孩子,没想到守门却是不给进——苏姨娘恨死这对夫妻了,大树底下好遮荫,大将军才四个儿子,就算是庶子都能得到不错的照顾,二少爷亦是姨娘生的,不也在二十岁那年捐了官,跟着堂叔父在农部做事,前途一片平坦,可惜,因为将军跟太太不想看到四媳妇,搞得儿子才十七岁就要分家,疏浚侯府又能指望什么,难不成他们愿意花十几万两给儿子捐官吗,想也知道不可能。
现在虽然已经有两个通房怀孕,可是想到儿子这辈子不会有嫡子,就觉得儿子可怜,这一切,都要怪那夫妻俩,居然异想天开骗婚,别说是将军府,就算是贩夫走卒,也咽不下这口气。
苏姨娘不认亲戚,莫太太自然也是——已经好几年了,可是只要有人在席间提到“疏浚侯”,就会有人往她这边看,总让她恼得不行。
出了气是出了气,可是无论如何,有件事情是不会改变的:大将军上过疏浚侯的当。
庶子娶妻,那是旧恨,嫡女落水,这是新仇,不整死你们,她就不配当将军府的夫人,谭国公府的小姐。
正巧皇上最近为了一些世家子弟不争气有点恼怒,莫太太于是打算把陆家往枪口塞,让人把疏浚侯世子的行为外传之前,还加油添醋了一番。
最终版本就是:疏浚侯世子奉命到馨州,公事没办,整天穿梭声色场所,上花舫却不肯给船资,只嚷嚷自己是奉旨,谁敢跟他讨船资,上京城跟皇帝要去,后来花舫姑娘都不接他这客人,他竟逼良民渔女上船陪酒,渔女不从,还撞坏人家谋生工具。
疏浚侯听到消息时当然是很惊讶,才离京不到半个月,怎么消息传得这样快,误传吗?还是有人刻意污蔑?
但想到儿子那不成材的样子,很像他会干的事情,为了避免事情闹到无法收拾,惹得皇上生气,当下便决定快马加鞭直冲馨州,赔了船只两倍金额,亲自把儿子押回京城——艳丹感觉出莫安华的身世比她想象的还要高,也是因为这件事情。
那日,造价千两的花船被撞得只剩下几片木板,船上的摆饰对象全部沉水,得重新做一艘,她足足心疼了几日,没想到柳暗花明,居然有人来认这笔帐,不但付清了造船资,还给了她二十锭金元宝,算封口费。
高官特别跑来道歉赔钱,绝对不会是因为他良心发现,十之八九是莫安华的关系——能够跟疏浚侯世子有仇,家世也不会差到太多,京城贵女,怎肯白白落水,自然会写信回家告状,自己算是间接受惠。
想想,开始专心绣起江南式样的荷包,待新船造好,莫安华又上船玩时,送给她感谢了一番。
第5章(2)
莫安华拿到荷包,笑得不行,“艳丹你真有意思,明明都知道了,但见我继续穿着男装,就还是把我当公子看待,送荷包呢。”
“本就该如此。”
“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善解人意,天下肯定太平。”
两人原本不过是客人与姐儿,那个荷包事件后,倒是真的变成朋友了。
自己比莫安华大得多,也看得多,年轻的船姐儿活泼些,但年纪大些的船姐儿才真能说话,所以为什么采香湖上出船最频繁的姐儿通常不是那样年轻貌美,真少爷假少爷,甚至是一些贵太太,有时候真的只是想说说话而已——这是艳丹听到桃花说主人邀她到府一叙后,唯一能想出的理由。
莫安华见到眼前的棋格清一色的被放上艳丹的棋子,有点傻眼,这是她玩南磷棋最糟糕的一次。
“莫姑娘心不在焉,自然是艳丹得利。”
女人哎的一声,重新整理起棋子,“你说的对,分心做不了事情,可我现在真的是专心不起来,让你来,只是想有人陪陪我。”
艳丹一笑,温言道,“莫姑娘自己一个人住,是主子,又不缺金银,怎会突然多出烦心事?”
大部分的人绝对不会一下子就说自己心烦什么事情,而是需要慢慢的问,慢慢弓导,对方才说一点,说一点。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莫安华的女装,梳的是妇人发式。
能让疏浚侯在数日内冲到馨州善后,莫家在京城应该是有头有脸的门第,那样的千金小姐却是被单独下放到馨州这地方,不管中间经过什么,都不会是什么好事清。
“老实跟你说吧,我因为不得丈夫喜欢,被赶出家门,他上月受伤,京城纷扰,便来我这儿养病,那也没什么,反正还有房间,各过各的就是了,可直到他进了门,我才知道原来他不记得过往的事情了,以前对我爱理不理,现在对我倒挺理的,也不怕你笑,我们成亲快五年,这一个月相处的时间,比过去五年加起来还多,他说以后会好好对我。”
艳丹看她神色,说起话来是无奈加上疑惑,并不是嫌恶的样子,知道她对丈夫并不讨厌,遂道:“姑娘还年轻,如此分隔两地总不是长久之计,不如趁此机会重修旧好。”
“你说这话跟我奶娘一样,奶娘高兴死了,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大概就是丈夫带我回京,两人好好过日子。”
“奶娘自然是疼小姐的。”
“可是你说,万一哪天他又恢复记忆了怎么办,然后又想起为什么讨厌我,再把我扔到馨州吗?我可不想来来回回折腾,我家也禁不起这样来来回回折腾。”
她当然知道女子还是要有个家庭才是正道,只是被“养病”一次,已经让莫家很没脸,再来一次,她这辈子真的只能出家了。
“姑娘的夫君可有说为什么讨厌你?”
“富贵迷人,京城人为了目的,有时候会不择手段,我想来想去,大概是爹娘在婚事上有些隐瞒吧。”
莫家虽然已经算是很好的门第,但贺文丞可是皇帝的儿子,也许当时说亲,爹娘也用了跟疏浚侯差不多的方式,也或许许婉妃根本没经过他同意就去跟皇帝求了圣旨强迫中奖,这才导致他婚后冷淡。
新婚之夜,她明显感受到他的怒意,隔日进宫奉茶,又明显感受到许婉妃的热络,丈夫不喜欢她,可婆婆喜欢,怎么想他都是牺牲者,而她,则是另一个。
至于那些信,大概,说不定,应该……是许婉妃让人代笔写的,荷包手帕自然也是到了许婉妃手里,如此才能解释,为什么她一次也不曾看见过。
京城为了想保住长远富贵,多的是奇葩招数,也许爹娘跟许婉妃一时想不开,算计了这场婚姻。
她不是没想过要问,可想起四哥四嫂,还真的只能算了。
“我那叫春菊的丫头,比我大几个月,是奶娘的女儿,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现在都两个孩子的娘了,大的今年四岁,小的那个才几个月,你见过刚刚出生的小婴儿吗,好小好小一个,养了几个月,也才长大一点点。”
莫安华在手中比划着大小,“软绵绵的,好可爱,白白胖胖的,小脸看着我的时候,就算不是亲生的都觉得贴心,看到那么小的娃娃,也不是没感触,“重修旧好”说来容易,只是不知道他的话能不能信。”
“姑娘的夫君可是言而无信之人?”
“这倒是没有。”莫安华干笑了几声,“我们以前没怎么说话,当然讲不上骗或者不骗。”
前几日等丁大夫来那个晚上,她坐在床榻边给他扇凉,虽然只有月光,但是还是能隐隐看到他的神情,只能用四个字形容:欲言又止。
欲言又止,欲言又止,还是欲言又止,
基于以前没什么交谈经验,莫安华只能装作不懂,继续扇啊扇的,直到大夫诊完脉,开了药方,连药都煎好,服侍他喝下,贺文丞终于挤出两句,“以前的事情我真想不起来了,不过以后,我会好好待你。”
那神情很温柔,就很像那日秋宴,他问她喜不喜欢树上的鸟儿,要抓下来给她一样。
说来没用,但她还真的在那个瞬间,有点心动。
如果他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那重新开始,好像也还行——她也想相夫教子,养儿育女,可是,如果就这么说好,好像又有一点不甘愿。
他可能是被设计娶妻,可是,她也是无辜的啊,五年的时间呢,还给他纳了一堆婉仪吉祥良女,哪个正妻喜欢做这种事情啊,真不好受。
一下纠结于他还没跟自己道歉,一下又纠结于可他又不记得以前的事情,最后的纠结就是万一他恢复记忆了,把现在的事情推得一干二净,那她是要找谁讲道理去?
艳丹鉴貌辨色,接着说:“这要说,其实姑娘的夫君大可直接行使夫权,姑娘也不能拒绝不是吗,不管是要回京还是留在这里,都不可能由女人拿主意,他愿意给姑娘时间考虑,其实已经算很难得了,姑娘年轻,不如给自己个机会吧,反正再糟也不过就是这样,可如果赌赢了,人生就会不一样了。”
这倒是。
贺文丞其实可以直接把她摁在床上,不会有人进来,也可以直接把她拎回京城,同样也不会有人指责,他是丈夫,想对她怎么样就怎么样,可是他却愿意给她时间考虑,这几日也尽可能不来打扰她,实属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