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如刃的目光狠狠射向他,他倏地震住。
“不准你这样叫我。”她退后两步,离开他伞下,亭亭的娇躯立在雨中,宁可在风雨里冷得发颤,也不愿靠近他。
雪儿,雪儿,他凭什么这样叫她?凭什么以为自己能跟她亲近?
她想起前世自己对他无端的迷恋,为了他,她和亲如姐妹的好友决裂,为了他,她一次次地伤害对她万般疼爱的男人。
她真是疯了!为了这么个男人,竟不惜伤害雅岚和明泽,真的、真的是疯了……
可为什么,都重活了一世,她依旧躲不过他?
命运果真是改变不了的轮回吗?老天爷果真是在捉弄她吗?给了她希望,又让她绝望……
这辈子,我最后悔的就是认识你。
决绝的言语乍然在脑海回响,江雪不觉用力咬唇,泪水纷然流坠,和冰冷的雨水融在一起,在她心头撞出千疮百孔。
见她入魔似的冻立在原地,杜东元霎时有些慌了,她泪雾迷离的眼阵分明是盯着自己,他却觉得她是透过自己看向不知名的远方,看着某种残酷不堪的过往。
她像是被下了咒语,一动也不动,脸色白得教人心悸。
他不禁焦急。“江雪,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江雪没理会他,只是定定地不动,脑海走马灯似的转过一幕幕画面,她想着那荒唐如梦的前世,想着她在那男人宣布与自己一刀两断时,还恬不知耻地说谎骗了他,告诉他自己得了重病,可能活不久了。
“所以你不要丢下我,明泽,不要让我到了最后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你陪着我,好不好?别丢下我。”
她哭着求他,编织着可恶的谎言博取他的怜惜,他果然被她骗了,跟她结了婚,给了她一段幸福甜蜜的婚姻生活。
但谎言终有被戳破的一天,丑陋的现实终究必须揭露,他知道她根本没病时,那狰狞咆哮的姿态像意欲撕裂这个世界的战龙。
他恨她。
那是她第一次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他对自己的恨意,之前她再怎么利用他、伤害他,他也不曾真正恨过她。
可那天,他是真的恨了,恨不得当场撕碎她。
不用他撕,她的心也已经碎了,在他憎恨的目光下灼伤流血。
难道这样的痛还要再来一次?
一念及此,江雪蓦地撑不住了,身子一软,怆然坐倒在雨地。
杜东元吓了一跳。“喂,你怎样?哪里不舒服?”
她没听见他的声音,听见的只有自己前世心痛的哀号,一声一声,在这苍茫雨夜里回荡。
她不要再痛了,不能再痛了,受不住的,那样撕心裂肺的痛苦她承受不了再来一回。
她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哭了,呜呜咽咽,撕哑地哀泣,如受伤的小兽,似失怙的孩子,一声一声的哽咽,回荡在夜里、在雨里,格外令人心酸。
她哭得不知所以,神魂俱失,杜东元惊骇地在一旁看着,连安慰也忘了。
这样哭着的女人是无法安慰的,低浅的安慰就像想在大海里捞针,像想把云雾抓在手里,是那么可笑而徒劳。
“雪儿……”他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能沙哑地唤她的名,在她身旁蹲下,犹豫地伸手轻轻揽她颤抖不止的纤肩。
她没有推开他,因为她感觉不到,谁在她身边,谁看着她哭泣,都已经不重要了,她只顾着沉溺在悲痛欲绝的伤心里。
她觉得自己快溺死了,却没有人能救她,没人能拉她一把。
谁,来救救她……
傅明泽是搭下一班飞机回台湾的。
江雪离开餐厅之后,他心神不宁,愈想愈不对,终究草草编了个借口向谢清婉告辞,开车赶回自己住的公寓。
果然如他所料,江雪的行李箱不见了,而他送她的熊宝宝也被她一并带走。他顾不得自己只请了两天假,隔天就该进公司上班,简单收拾了行李,拿起护照便直奔机场。
透过朋友查了航班资料,他知道江雪是坐比自己早一班飞机离开的,他没耽搁时间,也立刻买了张机票。
回到台湾,他打手机给江雪,电话关机了,他念头一转,改拨珠姨的手机,这才知晓江成君病发的消息。
“雪小姐还留在医院照顾先生。”珠姨告诉他。
他马不停蹄地赶往医院。
没想到他会在医院门外看见她哭得那样绝望而伤心,而且是哭倒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
血流在体内冻凝。
傅明泽僵站在原地,忘了自己没撑伞,江雪在雨中哭着,他就在雨中傻傻看着她。
是因为担忧江叔的病情吗?
他茫然寻思,向来机敏的头脑此刻仿佛也暂时中止了运作,他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也想不到自己该做什么。
那个搅着她安抚的男人是杜东元,他记得,从初次见面开始,江雪便没给过那家伙好脸色看。
他其实一直暗暗奇怪,照理说杜东元也算对江雪有救命之恩,还一直表现出对她的浓厚兴趣,为何她就是不假辞色?
他没看过她这么讨厌一个人,就连她一直存有戒心的蕙姨,她偶尔也能露出真心的笑容。
只有杜东元,她像是老鼠遇上猫似的防备着、警戒着。
为什么?
傅明泽无法思考,江雪哀伤的哭声令他不能思考,看着她在茫茫烟雨里显得格外柔弱纤细的身影,他只觉得一颗心像被人从胸口挖出来,血淋淋地痛着。
他忍不住走向她,着了魔似的,只想安慰她不要哭泣,“小雪。”他低低地唤她,那么心疼,那么怜惜。
起先她没听见,依然抽泣着,他听着那像喘不过气来的噎声,痛得红了眼眶。
“小雪,别哭了。”
她怔住,总算听见他了,却是不敢置信,惘然抬头。
“明泽?”泪眼迷蒙里,她看见一张心心念念的俊容,眉宇拧着,纠结着对她的疼惜。“你怎么会来?”
“我是坐你下一班飞机回台湾的。”他俯下身对她低语。“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就回来?”
她没说话,说不出口,有太多为什么,她也想问,也很想知道答案。
傅明泽望着她,见她纤细的身子不自觉地缩在杜东元的臂弯里,他的眼神明了又黯。
他们为何会在一起?
他闭了闭眸,强自压下心海翻腾的情绪。“小雪,跟我走。”
他温柔地朝江雪伸出手,而她看着摊在面前的那只显得厚实又温暖的大手,想握,又不敢。
她没有资格,这样的手是属于谢清婉的,他的温情与怜爱,都不该给予她,她不配。
泪流得更凶了,像冲破堤防的潮水,泛滥不绝。
从傅明泽出现后,杜东元一直皱着眉,他很清楚这男人对江雪的影响力,这心高气傲的大小姐谁的话都可以漠视,只有傅明泽管得动她。
可现在,她竟对傅明泽摇了头,拒绝握住他的手,杜东元不禁大喜,只觉得自己好像有了追求江雪的契机。
当初接近这女孩是听从了亲生母亲的命令,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喜欢这样一个娇纵千金,可每一回接触她,她总是令自己留下深刻印象,一颗心愈来愈受到她吸引……趁江雪失神时,他扶起她,对傅明泽很有礼貌似的笑笑。
“我看雪儿精神不大好,要不我先带她走好了,免得她在这里淋雨感冒。”
傅明泽没理他,墨深如黑玉的眼眸只盯着江雪,只盯着她黯然憔悴的容颜。
“小雪。”他再一次唤她,语气有着不容置疑的坚持。“跟我走。”
跟我走。
江雪心神恍惚,他仿佛不是第一次这般要求自己,很久很久以前,也有过类似的场景,他也是在杜东元面前要求自己跟他走。
那时她说了什么?
江雪想不大起来了,记忆像褪色的相片,在脑海里斑驳,她怔怔地望着傅明泽,望着他此刻显得有几分冷然的脸孔。
这么冷、这么严肃,他生气了吗?
为何生气?下午在谢清婉面前,他明明笑得那么开心的,他对另一个女人笑容灿烂,却对她板着脸。
江雪委屈了,心房酸酸地揪拧着,贝齿咬着唇。
看着她这模样,傅明泽并不如表面淡定,他其实很慌,六神无主,他真怕这丫头不理自己,选择跟别的男人走。
他闭了闭眼,不知怎地,总觉得现在这情景有几分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仿佛他曾经历过这样的心理折磨……可是怎么可能呢?莫非是在梦里?
他睁开眸,沈静的眼神隐约地掠过一丝黯然,若是不注意看很容易忽略。但江雪看到了,这一世,她习惯了仔仔细细地看他。
她眨眨眼,又眨眨眼,恍然忆起前世相似的场合,她选择了和哀求她原谅的杜东元一起走,跟他说了对不起。
她伤害了他!
这一次,不能再令他受伤了……
她蓦地低咽一声,轻轻地挣脱了杜东元,她的动作很细微,可傅明泽很快便捕捉到了,猿臂一探扣住她皓腕,将她整个人扯进怀里,紧紧搂住。
直到感觉到她偎着他,小手圈抱他的腰,他高高悬吊的心仿佛才落到了实处。
“对不起,明泽,对不起……”江雪迷乱地低喃,迷乱地对他道歉,为前世自己错误的选择,为方才自己瞬间的迟疑。
傅明泽不明白她为何要道歉,却可以感觉到她偎着自己的身子是那么柔软,那么惹人心怜,他不觉将她搂得更紧。
“你好冷。”他爱怜地抚摸她的湿发,替她抹去脸上冰凉的雨水,然后稍稍推开她,将自己穿的风衣外套脱下,拢覆在她身上。
她像个洋娃娃乖乖地站着不动,任由他照料自己。
“江叔已经睡了吗?”他问。
“嗯。”她点头。
“那好,我先送你回家,我们明天再来看他。”
语落,傅明泽迳自拥着江雪离去,两人谁也没看僵立于一旁的杜东元一眼,仿佛忘了有这个人的存在。
夜色昏沉,细雨依然绵绵地落着。
第11章(1)
回到江家,傅明泽要江雪先泡个热水澡,去了寒气,然后哄着她在三楼小客厅的窗榻上坐下,亲自拿吹风机为她吹头发。
她双手抱膝,呆呆地坐着,像只失魂落魄的小狗,由着他温柔地替她吹干湿发,用梳子慢慢为她梳顺。
珠姨送了热牛奶上来,见到这温馨的一幕,抿嘴一笑,很识相地将托盘搁在茶几上就悄悄地走了,留两人单独相处。
傅明泽把江雪一头墨发吹到八分干,梳得又柔又亮,他放下吹风机,双手捧起她如瀑的秀发,恋恋不舍地把玩着。
“要不要喝牛奶?”他低声问。
她怔怔地摇头,他也不勉强她,在她身后坐下,展臂松松地环抱她的腰,将她圈在自己怀里。
俊容半埋在她发瀑里,嗅着那淡淡清香,好半晌,那温润如中提琴的嗓音方悠悠扬起,搔弄着她玲珑如贝的耳朵。
“刚才在医院外头,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是担心江叔的病吗?”
江雪默然不语,杏眸水润,眼眶依然微红,眼皮仍浮肿着。
“珠姨在电话里跟我说,你在病房里表现得很冷静,原来只是装的而已?”他似在揶揄她。
她咬咬唇,侧脸往后,哀怨地横了他一眼。
他瞬间胸口一紧,也忘了逗她了,双臂收拢,让她柔软的胴体更贴近自己。
“我没笑你的意思,你刚才哭成那样,我看了……很难受。”
是真的难受,看着她哭得像个孩子,他心痛不已,恨不能立即将她拥入怀里呵护,偏偏她身边有另一个男人哄着她……
傅明泽眉宇一拧,推开脑海里阴郁的思绪,下巴抵在她头顶摩挲着。“你先别这么担心,我问过医生了,江叔的肿瘤还很小,而且他肝功能也还不错,开刀切除的成功率很高。”
“可是……很容易复发的。”江雪木然应道。前世父亲就是开刀切除肿瘤后半年又复发,终于不治而亡。
“我会陪着你。”傅明泽柔声安慰。“我们一起照顾江叔,让他好好养身体,别那么辛苦工作,生活作息正常点,也许就不会复发了。”
江雪心念一动,前世父亲的确是为了公司的事劳心劳力,尤其那时又爆发了海砂屋事件令他烦恼,才会致使病情反覆,这次如果能让他安心休养,说不定……
她倏地回头,双手紧紧揪住傅明泽衣襟。“真的可以吗?明泽,你会陪我一起照顾我爸?”
“嗯,我会陪你。”傅明泽温煦地应许,拇指轻轻抚过她苍白的软唇,瞳光蓦地转黯,染上了些微的情\yu\,很想亲吻她的唇,却克制自己忍住,呼吸不觉变得粗重。
江雪没察觉到他的动情,只是想着他方才的许诺,心窝先是喜得一暖,继而又惆怅发凉。
不行的,他有谢清婉……
她神情倏地黯淡,想挣脱傅明泽的怀抱,他倏然凛神,更坚定地搂紧她,扬起一只大手抬起她小巧的下巴。
“怎么了?你不相信我?”
她敛眸,羽睫轻颤。
“小雪。”他蹙眉,沈声唤她。“你还没告诉我,今天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就飞回台湾了?你生气了?”
她一震,好一会儿,才小小声地开口。“我没生气。”
“你没生气为什么跑回来?珠姨跟我说你是到台湾以后才知道江叔病发住院的事。”由此推论她并非因为接到噩耗才赶回台湾的。
“我……”江雪实在不晓得该如何解释,她怯怯地想推开他。“你先放开我。”
“你生气了。”这不是问句,他很肯定。
她身子一僵。
他静默片刻,微微沙哑地问道:“是因为我们昨天晚上做的事吗?你怪我不该碰你?”语气噙着懊恼。
她闻言,慌然抬阵,急急否认。“不是的,我没怪你!”
他凝视她,见她仿佛深怕他苛责自己,一味地焦急,俊唇不觉微微弯起,星眸灿亮有神。
他伸手抚摸她脸颊。“那你是因为我早上没等你醒来就出门才生气的?”
在回台湾的飞机上,他一遍又一遍地检讨自己,恍然忆起蔡玄宇以前曾对他说过,女人最恨做爱后的男人立刻呼呼大睡,她们希望在事后仍能享受男人的轻怜蜜爱,抱着她们睡去,在晨光中一同醒来。
他记得拥抱着小雪入睡,却忘了陪她一起醒来,她是否因此有了怨怼?
“对不起,是我不好。”他喃喃道歉,见她一副愣愣的、很意外的表情,忽地感到相当困窘,为了掩饰不自在,他倾唇亲亲她额头,又亲亲她粉颊。
江雪被他亲得一颗心都软了,不可抗拒地融化。他真傻啊!这世的他,还是个不识风月的纯情男子,没谈过恋爱,第一次跟女人上床……
她含泪望他。“傅明泽,你傻透了!”
说他傻?傅明泽僵住。
“我不是为那种事生气,我是……”
“是怎样?”
江雪黯然,轻轻推开他下了窗榻,裸足踩在微凉的地面上。她别过白皙的脸,不看他。“明泽,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关于谢清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