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魂把空间堆塞得太满,桑桑渐感窒息。
仍然抓住陶瓷魂魄的死神回头一望,看见桑桑气若游丝地伏卧地上,更被万魂践踏,剎那间,他想放弃陶瓷转身营救桑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在这危难关头,一直躲在死神背后的怜悯飘浮而出,浑身闪光粉红的她在灰黑的苦魂潮浪中特别显眼,她的爱心能量太丰盛,令她在如此不堪的情境下仍然微笑,她明白了死神的心意,于是穿越汹涌的苦魂,飘浮到桑桑跟前,以她那柔软如羽毛的躯体环抱着她。
桑桑在怜悯的保护下,得回所需的力气,她再次抬起头,继续寻找陈济民。
死神没再理会桑桑,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陶瓷之上。苦魂猛裂冲撞,陶瓷的脸孔被撕破扯碎,来不及悲叫,半张脸在死神眼前如风沙碎掉,散在苦魂的怒潮中。
陶瓷以余下的半张脸嘶鸣哀号,苦不堪言。
死神朝她狂叫:"你跟我回头,避过此劫!"
陶瓷听到了,她那满布白点的绿眼珠溜向眼角。
苦魂再袭,她的下肢被活生生扯离。
陶瓷仰面悲叫。
死神叫喊:"你放开你的左手!"
陶瓷继续凄厉呼喊,而她的左手仍然紧握门锁。
死神狂呼:"只要你放手,我便可以带你走!"
陶瓷听而不闻,她的左手把门锁抓得更紧。
死神看到了,瞪大眼睛,啧啧称奇。
早已魂魄不全,仍然固执至此。
在这令人愕然的一刻,陶瓷的头颅被苦魂撞击,立刻凌空拔掉,再被吹散于万魂之中。
陶瓷的魂魄只剩下无头无下肢的上半身,她的右手被死神拉住,而左手则坚定不移地紧握十字架的门锁。
死神逆苦魂洪流趋前,意图伸手抓住陶瓷那只执迷不放的左手。就在差一点抓到陶瓷左手之际,苦魂撞碎了陶瓷的左手手臂,一直抓紧陶瓷右手的死神,被万魂冲涌到空间的另一端。死神在鼎盛的冲力中仍然睁着眼,看见陶瓷的左手死扣在门锁之上,而他一直抓住的右手及陶瓷的上半身,亦被苦魂狠劲地撕破冲散,魂魄的碎片如细沙四散,死神的双手往空间乱抓,却半分也抓不回。
苦魂浩瀚而来,死神不支倒地,被万魂践踏,他听见自己的骨头碎裂、内脏溢血,伤痛如同凡俗的躯体。
陶瓷的魂魄只余下一只死心不息的左手。
万魂狂啸、怒吼、激荡疯狂,他们怒冲着前方的空间,展露恶魂的本性。收在十字架内的魂魄,全是自杀、十恶不赦与及不情不愿被收服的怨灵。被收在十字架后,他们重复体验死亡的苦毒,万劫不离;纵有丁点善念,也在折磨中耗尽了。十字架内的魂魄,最毒最恶最苦,最无法超生。
这些苦魂踏过死神的身体,他在阵阵愁苦恶毒中无力撑起身。还以为绝望了,要放弃了,死神却在一念间衍生出力量……
无论如何,在这场比试中,他一定要赢她。
被死神拨开的魂魄有些怒吼,亦有些浮散走避。当中一堆转移了前行方向,散落阴阳路的险壁旁。
数千个苦魂挤到险壁之处,加重了该处的魂魄流量。得到怜悯保护的桑桑不住探头,双眼忙碌地转动,搜寻陈济民的影踪。怜悯爱的能量,为她俩架起一个无形的粉红色保护罩,使她们的处境比死神安全得多。
寻找陈济民,只能靠心的感觉。
未几,有一张面孔飘至,他看来五官端正但神情无辜迷茫,桑桑定神凝望这张脸,涌起叫喊他的冲动。然而,心念刚至,她又闭上嘴巴,她下意识知道不是他。
说不出真正原因,就是心知他不是。
桑桑咬了咬唇,并不让自己懊恼困扰,她不再望向那片魂,立刻转面继续搜索。
她要自己相信爱情的直觉。
谁是谁不是,立场要坚定不移。
类似的正常脸孔偶然出现,他们全都略带人的气息,是少数不可怖的苦魂。桑桑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在眼前溜走,坚决相信内心的判断。
直至,这张脸出现。
夹杂在万魂中的这张脸,面形略长,鼻子高高,浓眉大眼;他眉头深锁,紧闭着唇,算不上英俊,但可靠有深度,显得沉着严肃。桑桑一直目随他,渐渐,她就有了异样的反应:心痛。
看见你,我的心便很痛很痛。
顷刻,她离开怜悯的怀抱,向那魂魄呼叫:"陈济民——"
万魂浩瀚,他听不见。
她再叫:"陈济民!陈济民!"
那魂魄稍为惊醒,目光不再呆滞。
桑桑不放弃,企图穿过苦魂怒潮走近他:"陈济民!是我!"
那魂魄已随大队溜走。
桑桑强行拨开身边的苦魂,推推撞撞向前走:"陈济民!我认得你的脸!"
蓦地,那魂魄在众魂间停下来,缓慢地转面望向桑桑,在四目交投的一刻,他觉醒了。
"桑桑……"他叫唤她。
"陈济民!"桑桑兴奋得泪凝于睫,并拼命走前:"我知道一定是你!"
陈济民穿越苦魂的浪潮,不惜一切走向桑桑。在他们相拥的一剎那,生命傲然重生,桑桑把从怜悯身上得着的爱传送到陈济民的魂魄中,这抹魂立刻便重新回复色彩,不再只是一身的死灰。
陈济民感激地说:"谢谢你认出我的脸。"
桑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不住抚摸这抹魂的脸,但觉他的五官轮廓早已烙印在她的心上千年百载。爱人的脸,怎会认不出来?
她拼命地点头,一次又一次。
陈济民问她:"傻娘子,你点什么头?"
桑桑哽咽地说:"我爱死你这张脸!"
是了是了,万魂之中,就是这张脸。
死神终于走回陶瓷的左手前。苦魂继续由十字架的大门涌流四散,十字架内的世界究竟有多辽阔深远?旧魂新魂汹涌不绝,收在斗篷人名下的魂魄,何止千亿。
苦魂从死神身旁擦肩而过。混在这群魂魄中久了,死神已练成屹立不倒。他伸手重新握住陶瓷的左手,那手腕精巧幼小,恍如少女的骨骼,然而手指的力度却如鹰爪,扣紧十字架的门锁。
死神对左手说:"累不累?"
左手继续它的固执坚决。
死神笑起来,回复了幽默感:"我曾否对你说过,我极佩服你?你的志向从不改变,立场坚定。单是这份意志,已足够创造另一个宇宙。"
左手扣着门锁,不予死神任何反应。
死神说:"其实,你活了那么多年,知否人生的意义?"
左手没动。因为抓得太紧,它的指甲已变紫黑。
死神说:"人生,不外乎是这回事:对别人作出贡献,以及学习人生的课题。只不过是这两点,但你也不算做得好。"
握住左手手腕的死神,感到左手的腕脉有一丝不寻常的跳动。
死神于心内微笑,说下去:"你的电影王国为世人提供娱乐,也提供成千上万的就业机会,总算作出了很大的贡献。"
他顿了顿再说:"但人生课题,你避而不学,愈避便愈积聚下去,这样子,就显得幼稚。"
左手听到道理,于是就如被教训的小孩那样,血脉都僵硬起来。
死神说:"灵魂必须轮回,才有机会从一生又一生中学习。为着练就完美,灵魂无法只用一生的时光达成崇高的目的。"
在众魂间,死神展露了慈颜:"或许你打算以无限年岁的此生修练完美,可惜的是,你学得再多,仍有遗漏。"他微笑起来,"单单这只手的执着,便是没有智慧的表现了。"
左手透着冰冷,依然倔强。
"这样吧,"死神说,"只剩一只手的你,已无资格走上来生的路,不如随我而去,我给你一个新方向。"
左手微震,似是动容。
死神告诉它:"我就由你这只小手重头养活,把你的灵魂由一只手还原为一个人。这可能需要数百次,又或是数千次的来生。"
左手留心聆听死神的建议。
死神说:"一只手,可以转投为什么?先做天空的一头飞鸟可好?让你学懂自由、求生、大自然的融合。然后,再转生为一只小松鼠,让你试试另一个生存方式,来回于树干和泥土之间;继而,你想做什么?小鹿小猪?再之后,做一只狩猎的豹可好?当厌倦了森林原野的生活后,你可以做一只牛,被人饲养,但同时学懂为人类付出;牛之后可能是一匹马,与人的关系更亲密。觉得做牛做马太辛苦?不如做一头俏丽的家猫,生命的责任是被主人爱宠,同时你又比牛和马更精灵和懂得人性。终于,你做厌了动物,有资格做人了,首先,我会安排你当一个住在非洲的土人,他们与大自然最贴近,为求使你适应得更顺利;土人的生命你学懂了,再做山区少数民族,让你把对大自然的知识化作生活的一部分。要是你能证明自己已能掌握人生,我就给你转生到文明社会,由最简单的生活经历学起。以后你就继续轮回,一生又一生,学懂作为一个人必需明白和经历的事情。人生的甜酸苦辣、荣辱光辉,由零开始重新领略吧。"
死神停顿片刻,问左手:"你说好不好?"
这刻,死神的面容更显慈爱,而左手则抖颤加剧,形如饮泣。
死神温柔地说:"总比孤苦伶仃地混在一堆苦魂中好。"
左手继续抽泣,死神感受到的是,左手对他的感激。
死神轻叹,双眼凝泪。
陶瓷万料不到吧,魂魄竟然会被冲散,零星破落的碎魂,连投生为人的资格也失去了。过往为人数千世的功力尽失,一切要重头学起。
本来只打算避开某一生的苦,最后反而要把苦重复经历数千世。别人数千年前已学懂了,她今天要由零开始。
死神轻语:"还抓住门把干吗?就算你誓死进去十字架躲避投生,其余苦魂也会尽情践踏你这只无用的手。一只手,放在何处都无法生存。"
说罢,死神沉默。过了一会,陶瓷左手的指头慢慢松开。关节活动得很慢很慢。
死神取笑它:"你这个老女人!"
当五只指头都放松后,死神便把这只手移离十字架的门锁,继而珍而重之地放进西服的内袋里。内袋的位置在心胸上,他愿意与它分享自己的心跳。
又是时候与红丝带小女孩相见了。
他们相约在意大利的巴勒莫,一所名为嘉布遣会的地下墓穴中,在1599年,当地教士将一名死去的修士制成木乃伊,此举引起其余居民效法,纷纷把死去的亲人制成木乃伊,并替他们穿上不同的衣服,摆出不同的姿势。最后,这地下墓穴内,共有八千具形如活人的木乃伊。
红丝带小女孩在木乃伊群中跑来跑去,欢欣调皮一如其他小孩,不同的是,她的双眼被红丝带蒙着。那红丝带其实形如无物,缚得再紧,她还是能看清前路。
死神体贴地除下她的红丝带,她便以重新观看世界的神色,张开美得叫人侧目的蓝眼睛,她的双眼波光流动,赞许她所目睹的一切。然后,她以美丽绝伦的眼神望向死神,并这样告诉他:"这些死人的墓地,代表一生的结束,他们带走了一生的经历,投向一个更进步和继续学习的来生。为此我们应当歌颂死亡。"
死神向红丝带小女孩鞠躬,感谢她的赐教。
红丝带小女孩说:"颂扬死亡,更应颂扬生命。因为只有重生为人为物,才能得着一个躯壳以及一个合适的场景来修行。"
死神面露惊叹,为着领受真理而喜乐激动。
红丝带小女孩以她的圆大蓝眼睛望进死神的黑眼睛中,然后说:"死神LXXXIII,你通过了三次考试,你的转职申请已获批准。"
死神自豪地仰面,继而向红丝带小女孩道谢:"感激大人为我的前途劳心。"此话刚完,他却接着说,"然而,我已决定不转职。"
红丝带小女孩不禁讶异,她拍动又长又鬈的黄金色睫毛,问他:"因何花了一番努力后又改变主意?"
死神解释:"我明白了死神这职务的大义,亦同时明白人类生命的目的:只有死亡,才能转生,而每次转生,都代表灵魂有机会趋向完美。这样,我当初设想的不死、像神祇般长寿的人类基因组合根本不成立。人类要多番死亡,才能令灵魂活出意义。"死神已作决定,"人类基因改造部门原来并非最适合我,当一名称职的死神,挑战性更大!"
红丝带小女孩的小脸红晕旋动,她实在惊喜万分。
"你令众神骄傲。"她击节称许。
话到此,此次会面的目的已成,又是时候暂且分别。死神重新为红丝带小女孩缚上蒙蔽双目的红丝带,然后看着她以芭蕾舞娘的曼妙姿势离开墓穴。
目送洋娃娃般的智者后,死神掏出他的古董陀表,表面的指针已消失,但是,介乎XII和I之间,那罗马数字XIII依然存在。
死神的一小时,从此永远变成六十五分钟。
永远多上五分钟的死神,可以达成的任务定必更多,也更精彩。
他对着陀表说:"又是时候开工了。"
说着,他转身走进黑色隧道。这一分钟,不知他又要接走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