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术师明白了。大家都把怜悯对男色的喜爱看成肤浅的事,他们以为怜悯只执迷于表面的美,但真相是,怜悯看到的全是善和爱。
这个幻局要破了。魔术师苦笑,他的妻儿大概享用不到那十亿财富。那个瓷器般的女人亦会非常失望。但有什么法子?怜悯的道行高得超乎想象,凡夫俗子不是她的对手。
怜悯得以被命名怜悯,皆因流动于她眼目眉梢的全是爱。
众生庸俗,却又全都那么美……
魔术师以双臂枕头闲躺一角,他实在大~Conversation~
在陶瓷居住的城堡式巨宅中,置有一间奇异迷离的房间,千多英尺的空间内,全镶上镜子。墙壁、地板、天花板上的明镜,映照着房间内人物的一举一动,除了镜子以外,别无他物。
陶瓷每天花上一小时以上的时间对镜说话,她的感情是真的,诚意也足够。她见过那个人一次,她知道,非再见不可。
每天诚心恭候的结果是,镜中的影像终于不是陶瓷自己。她看见,镜中的轮廓逐渐模糊,在短暂的浮动后,四方八面的镜中影像,换了另一副脸孔。是那张洋溢拉丁味道的小脸,蜜糖色的肌肤、浓眉大圆孩子眼,睫毛如扇。鼻子小巧娇俏、朱唇丰润柔软。容貌和气质都性感的她拥有一头浓密黑色长曲发,每丝秀发都有其生命,在镜中的封密世界内舞动。
看见脖子看见肩膊看见一双修长玉手,而躯体的其余部分,在主人未独立存在之前,无法让人看见。
"感谢你的驾临。"陶瓷恭敬地颔首。
"死神的另一半,能与你再相见,实在是我的福分。"
死神的另一半拨弄黑色长曲发,侧起头来,以心念传话:"少奉承。我仍然不喜欢你,是你摇动了我与死神的关系。"
陶瓷瞇起眼微笑,摇了摇头:"别误会,我一直只针对死神。对于美丽的你,我并不打算伤害半分。"
死神的另一半拍动又长又曲的睫毛,正要说些什么,音韵却在每张镜子内流动起来。那音韵有歌词,幽怨地唱:"人们说晚上,他会彻夜哭泣;人们说,他食不下咽,只顾喝酒,人们发誓说,上天听到他恸哭时也感战栗……"
那是一首西班牙歌曲。死神的另一半皱眉。
陶瓷笑着问:"怎么了?竟然有歌?"
那歌仍在唱:"他为她受了那么多苦,即使在他临终之时,也呼唤着她的名字……"
死神的另一半厌恶地说:"这阵子,死神的身边常常播放这首歌,这歌进入了他的心坎里,于是我就无法不让这歌跟随我。"
"他如何歌唱,他如何叹息,他如何歌唱,他死于……致命的激情……"
陶瓷眼珠一溜,想起些什么。
死神的另一半愤恨又沮丧:"他总是关爱其他人多于他自己。这首歌,是属于那个穿着少数民族服装的女孩子。"
"噢。"陶瓷讥讽地哼了一声。她当然知道那是谁。
"咕咕咕咕咕咕……我的鸽子……咕咕咕咕……不要哭……"
陶瓷说:"死神看重其他人更甚于自己,真伟大。"
那头黑色长曲发舞动如火焰,死神的另一半明显极之不满:"他发现了所有人的存在,却发现不了我。"
"那么,"陶瓷问:"你打算惩治他没有?"
死神的另一半定睛望了陶瓷半晌,却不语。她的神情看上去像头小动物,静态的,近乎无辜的。
陶瓷和霭地注视她,很有耐性。
死神的另一半拍动长睫毛,再次侧起头来,说:"从来,我也没答应过你任何事。"
有着孩子眼睛的另一半,个性比外表刚烈。
陶瓷的心一寒,恐怕镜中人倒戈相向。
她立刻这样说:"我也只是希望帮助你摆脱死神,独立出来。"
死神的另一半双眼晶亮,如此说:"置死神于死地的控制权不在你,在我。"
她的神情仍旧纯真无垢,与她的心念几近相反。再愤恨不满,她的神态也如无知稚子。
陶瓷不敢回话,怕得失她。
死神的另一半说:"我想说出杀死死神的方法时,自然会告诉你,你用不着游说我。"
死神的另一半脸胚发红,像个刚撒野的小孩。
她对陶瓷说:"你什么权力也没有。"
语气再重,陶瓷也不能够怪责她冒犯自己,只能选择合上嘴巴望向无数镜子内的那个她。
死神的另一半轻掠长发,说:"你没有另一半,不会明白我的心情。"
陶瓷这才敢说话:"我猜我是明白的。"
死神的另一半说:"自你出现之后,所谓灵魂的另一半,只变成了夜深的传说。"
陶瓷表露歉意:"我有欠于你。"
死神的另一半叹息:"我替我的另一半深感可惜。"
陶瓷知道不能讲多错多,于是便陪伴镜中美女一同叹息。
死神的另一半垂下双目,似是疲累又似在深思。然后,她的影像色调淡退,慢慢退出镜子。房间内,立刻又映照出数百张陶
~Annoucement~
死神LXXXIII与陶瓷会面的时候,陶瓷正在私人放映室内,她把一出有关爱尔兰的电影投射到幕墙上,爱尔兰的天空、波浪拍岸的山崖、被强风吹动的草原……围着她转。她的绿眼睛透明晶亮,琥珀色的眼睛则闪出猫眼般的暗光。那么深爱那个地方,却从未真正踏足过。是怕失望还是怕太不能自拔?一直以来,她都只以画面的影像拥抱自己。暂时她觉得这样便足够了。
死神走进来,坐到沙发椅上,陶瓷在长沙发上侧了侧身,面向他。陶瓷今天穿了米白毛衣、浅棕色西裤,棕色头发被挽成发髻,看上去闲适舒泰。死神凝视了她一会儿,不得不由衷地赞美:"你拥有任何一个世纪的圣女气质。"
陶瓷以笑容道谢,然后说:"我自幼就听说,女孩子只要斯文优雅便能轻易美丽,经过多年练习后,我也懒得改变风格。"
死神说:"如果心肠可以好一点,就更美。"
陶瓷不怒反笑:"如果我赢了你,死不去,有命可久留人间的话,我会考虑考虑。"
"对。"死神也笑,继而点了点头,"我们之间有个游戏。"
"好不好玩?"陶瓷问。
死神扬起眉:"阁下会玩得起劲。"
陶瓷说:"那么,请说。"
死神告诉她:"就让我俩各自拍摄一出电影,以'前世、今生、来世'为主题,谁的电影影响力最大,就当是赢。"
陶瓷微笑地思考死神的话——"前世、今生、来世……听起来很有吸引力,有票房保证。"
死神续说:"要是我赢了,就请你跟我上路,并且释放怜悯和陈济民。"死神顿了顿,又说:"要是你赢了——"
陶瓷接下去:"你就永远给我消失,别阻我在人间过日子。"
死神斜起眼来看她:"你赢了的话,我会介绍Eros伯爵给你认识,好让你们两位貌美怪物可以互相依伴。"
明知那是嘲弄,陶瓷却笑得开怀:"哈哈哈哈哈!"笑过后便说,"谁与我相伴根本没相干,只要不是你便好。"
死神按住心房,表情痛苦:"你叫我心死了!"
陶瓷耸耸肩,似是无可奈何。
死神收起嬉皮笑脸,定神望住她,然后说:"其实,我俩的关系不用僵化至此。"
陶瓷苦笑,摇了摇头:"我们爱过了,还可以做什么?早已告诉你,世上没有完美的情人,只有完美的仇人。看来,我们只能朝这方向发展。"
死神抓了抓头,自嘲:"旧情人作战记。"
陶瓷摊摊手:"不就是了。"
大概已没有什么话要说了。幕墙上,是驴车于田村间赶路的情景。死神看了一眼,这样说:"要是你跟我走,我可以答应送你一个爱尔兰模式的天堂。"
陶瓷像是听见世上最可笑的事一样,掩着嘴笑了一会儿才说:"再过十年,我甚至有能力把整个爱尔兰买下来。"
说过后,她站起身,作出送客的姿态。
死神顺从地转身离开,走到放映室的门前,伸手开门,又礼貌地向她回望说再见。由出现,到相处交谈,直至离开,他也那么愉快。连他自己也注意到了,嘴角的笑容是轻盈畅快的。
他讨厌她所做的一切,却还是眷恋着她。
~GloomySunday~
——前世、今生、来世。
陶瓷把这主题想了好几遍,最后,她决定找一个可以商量和合作的拍档。有些时候,她还是会需要别人。
司机把车驶到另一个山头,那里有一间属于陶瓷的巨宅,住了一名属于她的人。
巨宅的管家向她恭敬地作揖,她也不用别人引领,自顾自走上楼梯,她知道自己要找的人在哪里。
房间中男人回过头来,看见是她,眼中掠过温柔的喜悦。
而陶瓷,朝他绽放一个迷人的笑容,这笑容彷佛表示,在大千世界云云众生中,她最渴望见到的人不外是他。
男人现年二十五岁,脸容比一般人苍白,身形偏瘦,长得非常高。他的头发很黑,鬈曲,如古希腊神像那样;眼睛不可思议的绿,映衬在白脸和黑发之下,有点吊诡神秘。陶瓷捧在手心中的那张脸,称不上真正英俊,反而渗透着月亮般诡异的美。
他抬眼望了望她,然后站起来,走到音响组合前把唱片换掉。
他问:"要不要听什么?"
她说:"什么都可以,只要是你挑的。我儿。"
他回头朝她笑,回答她:"我就给你世上最悦耳的。我的母亲。"
~ARomanticTale~
那一年是1997年,地点是南斯拉夫的南部省份科索沃,卡古沙才不过十岁。
他的阿尔巴尼亚裔父亲阿伯斯要离开卡古沙和他的母亲眉华?歌雪,阿伯斯是这样吩咐卡古沙的:"当我在战场上为我们的血统作战时,请你代我保护我的女人。"
卡古沙抬头仰视高大健硕的父亲,感谢他赐予他这项伟大的使命。与儿子长着同样黑发、碧眼的阿伯斯正拥着金发蓝眼体态丰盈的妻子吻别。这深深一吻让阿伯斯看来热血、正义、勇猛,而被吻的眉华?歌雪就像世上任何一名痛心又无奈的女人,眼神凄然,却要说出鼓励的话。她舍不得丈夫,但又不得不掩饰自己的惶然脆弱。她多么希望那丰润的吻能叫丈夫改变心意,然而她当然知道那不过是自私和幼稚的空想。
阿伯斯的身影在降雪的夜里消失,眉华?歌雪倚着敞开的木门,凄楚地落泪。卡古沙站在母亲身旁,他的脸孔感受到扑脸而至的寒气,但他的头顶之上,却旋转着一个圣灵才配有的光环。他对眉华?歌雪说:"关上门吧,你和我都不可以冷病。"
眉华?歌雪关上门后,卡古沙就知道,他那早来的男子气概会源源不绝有用武之地。
眉华?歌雪蹲下来,泪眼涟涟地意图说些具备勇气的话,却又因为哽咽说不出来。
倒是卡古沙代她说了:"母亲,我们会生活得很好,我们是战士,而且更是战胜的一方。"
眉华?歌雪一听,便拥抱儿子崩溃嚎哭。所有不愿在丈夫面前表露的软弱、不舍、依恋、彷徨,全部倾注在儿子身上。她边哭边笑:"幸好,我生的是儿子。"卡古沙认同:"母亲,你的选择正确无误。"
眉华?歌雪坚强地笑出声音来。她知道将来的路该怎么走。就如其他阿尔巴尼亚裔家庭那样,壮年男子离家保卫家园,留下孤儿寡妇相依为命。
卡古沙负责所有的男性粗活,眉华歌雪继续她的分内事。她尽量不在卡古沙跟前表露哀愁,但偶然还是让他看见哭过后微肿的眼睛。
卡古沙明白母亲的心情,他知道该怎样宠女友,电影中常有这些情节;而父亲和母亲也偶然有恩爱、甜蜜的表现。这个念头不错,他应该做得到。他要尽心尽力让母亲受尽宠爱。
为此,他很高兴,他爱当上一名宠爱女人的男人。
局势一发不可收拾,而且关系到每一户阿尔巴尼亚裔家庭。
眉华?歌雪一边听着广播一边皱眉,抱着手中正缝补的衣物心不在焉。卡古沙问她:"父亲呢?他在哪?"眉华?歌雪回答:"他在作战,保卫族人。"卡古沙再问:"要保卫的话,为什么不先保卫妻儿?"眉华?歌雪咬紧牙关低头缝补,没作声。卡古沙瞪着她,为着得不到答案而气恼。眉华?歌雪受不了他的逼视,终于饮泣起来。
卡古沙上前拥抱眉华?歌雪,并对她说:"他不爱你,我爱!"眉华?歌雪从卡古沙手心中抬起脸,愤慨地摇头:"不!你的父亲极爱我!"她把卡古沙推开,坚定地告诉他,"你的父亲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卡古沙看进眉华?歌雪的蓝眼睛内,那里已成一片怒海,在潮浪翻滚的拍打中,他看见了女人不息的爱情。他尊重母亲的信念,只是,禁不住悲哀。
他在心中叫嚷:"阿伯斯不能给你幸福!但我能!"当然,话没从口中说出来,他知道她不想听。
这抹把阿伯斯比下去的念头令卡古沙的心火燃亮,他决心要让眉华歌雪看见,他能做的比阿伯斯要多。
守候不到阿伯斯归来,眉华?歌雪带着卡古沙逃难。三月的天气仍然肃杀刺寒,母子踏着残雪,与逃难人潮向马其顿的方向走。逃难群众中有数百人同属一村,孩子们各自抱着父兄的遗照含泪前行,他们的母亲木无表情,像游魂般不发一言。走不到半天,卡古沙遇上一个男人,他独自一人穿梭在人群中,脸上伤痕凝结着被殴打后的瘀血,状甚可怖。
徒步走了一星期,大概还有两星期的行程。联合国人员于难民所走过的大路上筑起临时帐营,成千上万的难民便在帐营中栖息。联合国供应物资,但仍非常欠缺,卫生环境又差,卡古沙很快便病倒了。他一病,眉华?歌雪反而坚强起来,她的步履起劲,声线清亮,眼神亦回复神采。她知道非要照顾儿子不可,居然因此得着了短暂的人生方向。
她握着卡古沙的手,告诉他:"我儿,不用怕,母亲会救你。我们是一组的呀!我们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