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些人,以为脑子是怎么做的?由得这么七转八转浪费脑力吗?,不如你……」
「今今。」长平忽然打断她的话。「我记得很清楚,血案还没有发生之前,我跟兰青很要好,有一次,我不小心掉进衣箱里,是兰青找到我的。他笑着跟我说,以后要是再掉进去,只要轻轻地敲一下,他就会找到我。」
李今朝没料到她记忆如此清晰。这几岁的事了?
长平抬眼看着她,还带点稚气的小脸充满倦意。
「那一天,我娘逼我不要出衣箱,然后兰青来了。他没寻到我,正要走时,我想,娘不要我自己出去,那兰青发现我就能带我出去,我就能看清楚兰青脸上古怪的表情,我讨厌他那时的表情,可是爹要我看我一定要看,所以我敲了一下。」
「他发现你了?」
「那时我想他没有听见,反而是另一个人回来,兰青才跟着走回,现在想来他不可能没听见。」她停顿良久,拼命忍泪,哑声道:「今今,我娘临走前说兰青是毒蛇,可是,这条毒蛇倾尽心力保护我。我爹要我用眼睛仔细看,那时我不懂,可是刚才今今进来时我才终于明白,我爹到最后还是相信着兰青,要我仔细看出真相来,所以我用眼睛看了,我相信兰青早就后悔入关家套消息了,他最后没有下手害关家。」
李今朝闻言惊喜地望着她。
长平又低声道:
「当年我爹本要带我走的,他无法容忍我认贼作父,最后他将我藏在衣箱里。刚才我反覆再三的想,那时我根本打不开衣箱,爹放我在里头,不是要我活活等死吗?既然如此,不如直接带我走,还能让我不痛苦。现在,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在赌,赌他相信的兰青会救出我。」
「……傻丫头,你有这么聪明吗?」李今朝哑声道:「一件事你一定要层层抽丝剥茧想去,迟早你会活活累死。」
长平深吸口气,朝李今朝说道:
「不想透,我对不起爹娘,对不起兰青,甚至,我对不起自己。今今,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爹娘的其它面貌,我想等兰青回来后,等他能谈爹娘了,让他把所认识的爹娘说给我听。」
「好!好大妞!」李今朝颤声大叫。
长平用力吐出一口气,跳下椅子,来到她的面前,道:
「今今,我都没哭,你哭得这么夸张干什么?」
「傻瓜大妞,你不哭,我当然代你哭了,你想疼爹娘,我就不能疼你这傻瓜吗?」李今朝控制不住,放声大哭。「我要是你娘,必会想,只要有人能救我女儿,只要你能活下去,就算是毒蛇养你我都甘愿,傻瓜,你不要有罪恶感!」
长平抹去李今朝的眼泪,低声道:
「今今,我记忆里最多的是你跟兰青,爹娘的只有一点,以后也不可能再增加,那我留下对他们的罪恶感,才不会这么容易忘掉他们,对不?」
「大妞,真见鬼了,你才几岁想这么多做什么?」
长平的额头轻轻碰触李今朝的额面,轻声说着:
「那,今今,我就今晚想这么多,明天起,我不要想太多,就笨一点的活着就好,好不好?想这些好痛苦,我觉得好像要生病了。」
「这是自然。大妞还是傻些好,照心意做事就好。」李今朝用力抱住她略湿的身子,这小傻瓜还真的想到底,才觉得对得起她爹娘跟兰青。「瞧我,不就照着心意行事吗?理智那东西丢到茅厕里发臭吧!你认为兰青是好人,他对你就是好人!」
长平闻着李今朝身上的香气,熟悉的气味令她安心。她深吸口气,倦意袭来,肚子咕噜响着。
她说道:「今今,我饿了。」她主动拿起剩下的稀粥希里呼噜地吞完,又掬起瓜子肉塞进嘴里,才吁了口气:「今今,我好困。」
「那我带你先休息吧……」
「不成,我得见师父,跟他说清楚,我想早点看见兰青回来。」她说着:「今今,我不知道兰青以前有多坏,可是,他跟我一块生活时都很好的,如果我不要他,他一定不会留下,我不要让他再走回头路。等他回来,我们继续过日子,他是兰青,我是大妞,他曾来关家做客,也许曾经心有歹念,但最后,他没有辜负我爹的信任,一心为我,这就是我眼里的兰青。」
大妞眼神清明,再无先前半丝的迷惑与犹豫。
原来那个姓关的,遗传给大妞的,是这样坚定的个性吗?还是,其中兰青也有混上一手?那三人只怕谁也分不清到底是谁让大妞变成这样美好的个性。李今朝不由得感伤起来。
这个大妞,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大妞了。以前那个大妞傻里傻气,不知复杂世间,只承受着众人疼爱快乐过日,她多想以前那个单纯的孩子,但她又很高兴大妞长成这模样。
「兰青若见了你,必是像父亲一样欣喜万分。」她沙哑道。
长平摇摇头。「从以前我就知道我爹只有一个,不是兰青。兰青就是兰青。」她坚持着。
李今朝对此也不以为意,拉过她凉凉的小手,先去见傅临春。临要出门之际,她看似漫不经心地说着:
「大妞,兰青他被藏得很深,我们会尽力营救,但你也要有心理准备,那……救人是要救活的,我们还不知兰青生死……」
「我也会求师父教我武功的。」长平早有想法,答着:「兰青回来前我努力练着,说不定我也能帮上忙。兰青是我重要的人,我也会出力,何况,今今,你不是常说管它狗屁,要真不行,就杀过去拼个你死我活,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的。」
李今朝听她虽是轻松地说着,却隐含着非要见到兰青不可的心意。她心里高兴这孩子真能说到做到,没有一丝怀恨兰青的念头,难怪傅临春非要大妞自行决定不可……但,大妞从小最亲的就是兰青,如果兰青真死了
「真他娘的,好!傅临春要真没能力,咱们就亲自杀人虎穴救兰青!」
长平嘴角微地上扬,用力嗯了一声。
李今朝吸吸鼻子,振作精神道:
「晚点,等你睡饱了我拿样东西给你。是当日兰青要搭船的船主捡来的,他说当时兰青被带走,他的东西散落一地,里头有匹漂亮的柳色布,我看过,这是适合少女穿的,准是兰青回程时要给你的惊喜。我本想先拿给你,但有些事总得你先决定,以免动摇……」
「我明白。」长平答着,目光一直往上抬。「等兰青回来了,我再穿给他看。」
李今朝微微一笑,揉揉她的头,但也不敢把大妞的头硬往下压。
往下压,那一直忍着的泪就会掉出来。她怎舍得破坏大妞的心意呢?
「兰青一定会很后悔的。」李今朝柔声道:「他错过大妞成长,一定会后悔一辈子的,以后看他还敢不敢随便被人掳去。」
长平嘴角上扬,用力点头。
「嗯。」
*
冥纸漫天飞舞,年轻的姑娘慎重地在墓前用力磕了三个响头。
正拎着小篮子上坡的男子一见,美目直觉痛缩。
这头磕得又响又用力,简直是在整自己……这大妞,做事总是一板一眼,去年陪她来扫墓,他在山下等着,她回来时额头整个肿起。
他静静来到墓前,一一把小篮子里的小菜摆上去,填满小酒杯,长平见状愣住,连忙抬眼搜寻兰青的神情。去年兰青还不怎么愿意上山的……
他神情自然,撩袍坐在墓旁。「我很久没跟你爹喝酒了,老是不愿亲自扫墓,你爹也是会怨我的吧。」语毕,就着壶口喝着烈酒。
长平闻言,眼儿一亮。「嗯。」她继续清理墓旁野草,嘴角带着微笑。
兰青看她一眼,叹道:「长远兄、嫂子,你们的女儿还是个傻楞子,但总算有了一技之长,她现在不但能照顾自己,还能照顾我呢。」
长平笑意漾深。
兰青目不转睛望着她,再柔声道:
「长远兄,有一件事,只有我能做,是不?」
「兰青?」她一脸疑色。
「关长远在江湖上小有名声,但要论深交的朋友少有,他不讲利,不打探江湖流言,更不肯落阱下石,久了谁还愿意真心待他?自关家血案后,又有多少人能真正知道关长远的其它面貌?只怕我是世上唯一一个了。大妞,你过来。」
长平轻应一声,来到兰青身边,望着那墓碑,静静坐在泥地上。
兰青又喝了一口酒,笑道:
「大妞,你爹是个好人,想必傅临春这么跟你说过吧?那年我假装被人追杀,他为我连挨三刀,我那时在心里笑翻天,这是什么人啊,素昧平生还替我挨上入骨三刀。但,这种人我也不是没遇过,没过多久就会把我压在地上,露出丑恶的一面。」他见她握紧双拳,不知是恼他的话呢,还是为他心疼,他心里平静,转头正视那块墓碑,再道:「你爹是唯一的例外。他视我如弟,入关家庄之后,他绝口不提我曾有过的污名,视我为常人,庄里若有赛马等男人活动,他也不会忘了我,那段在关家庄的日子对我来说,犹如平常人的生活……你爹他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无法容许有人欺压弱者,哪怕那弱者是个恶名彰昭的江湖人。大妞,我入庄半个月才不小心见到你,我本以为是你爹暗地防我,哪知,他是不愿家丑外扬。」
长平默不作声。
兰青瞧她一眼,轻笑:
「他这人,老旧想法,以为有了个不够机灵的孩子就是家丑,一个成家的男人哪个不喜欢自家孩子聪明伶俐呢?但,他又掩不住父女天性,时时将目光落在你身上,大妞,你爹没有明说过,可是,他心里是疼你的。」
「嗯。」
「其实关家庄里的人,多半都不是江湖人,他们都是你爹同乡,要不,就是老弱妇孺,这才导致一夜之间关家尽灭。大妞,也许你爹的江湖朋友不多,但,关家庄的每个人都敬他爱他,没有他,就不会有关家那些人。」他再看向那墓碑,眼色蒙蒙,坦白说道:「如果没有他,又何来之后那样愿平静生活过日的兰青?我曾暗示他,江湖贪心的人太多,你不去招惹,人家自会招惹你:甚至,我曾明讲,江湖私传关家庄有许愿成真的鸳鸯剑,难保不会遭有心人觊觎,你爹一身坦然,提及鸳鸯剑里的剑早就失了一把,另一把只有三个人知情。大妞,你爹竟不防我,竟不防我。」
「……嗯。」
「血案发生的前五天,你还记得你曾被奶娘的女儿骗进箱里么?你娘精明又疼你,她是个好母亲,也是个好妻子,她为你爹防我,她为你爹撑起关家生计,她还为你送走奶娘,有你娘才有你爹,有你娘才有你,你娘虽是女人,却代你父亲在关家撑起一片天,大妞,她的心里只有你跟你爹,她手无缚鸡之力,但,如果必要,她会毫不考虑替你斩去任何敢伤害你的人,这就是连云家庄也无法得知关家庄内你爹娘的秘密。」
兰青伸出手,轻轻抹去她滚落的眼泪。
「我记得,当时你奶娘不肯走,她女儿才几岁,就懂得见人脸色,哭着求你爹想留下来,你爹是个心软人,如果没有你娘在他身边顶着,只怕他这铁血汉子早不知心软到哪去,你娘硬是将她俩送上马车……大妞,时也命也运也,是不?血案当天早上那对母女又回来,还拖着你去跟你爹求情,是不?」
长平闻言,回忆那天早上,奶娘确实从被窝里把她抱出来,硬要她去跟爹说话。但,那时奶娘说得又急又快,她完全听不懂,只知要抱她去见爹,但奶娘当时脾气不稳,让她又怕又不敢吭声,还没把她带到爹面前,就被正要出门的兰青发现。
显然兰青那时已知奶娘的心思,又亲自把她带回娘的身边他才离去。
「那天,我收到卫官捎信,将夜闯关家庄,我连忙离去,正是要缠住卫官,哪知,我缠住他,却不知他买通其他杀手,等我与他一同前来时,关家庄已无活口。」
兰青放下酒壶,起身转向墓前,他凝视良久,长吐出一口气,撩过袍角,跪在墓前。
长平也跟着跪下。
兰青轻叩三首,直视墓碑,道:
「我初入关家庄怀有歹心是事实,没有尽力救关家庄是事实。我对不起长远兄与嫂子。」
「兰……」她低头一看,看见兰青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她又抬头,他正目不转睛看着墓碑。
「长远兄,大妞出乎你意外,生得极好。她个性很好,承你直爽稳重的个性,也承嫂子坚韧的性子,可以为了心爱的人披荆斩棘,这么好的姑娘世上少见。你与嫂子,都可以她为傲。关长远有女如此,该骄傲了。」
长平低声说着:「兰青,我爹真的会……骄傲吗?」
「这是当然。就算他再生男孩,也不见得如你一般。」
长平应了一声,心里有些高兴,正想拉着兰青起身,要他再多说说爹娘的事时,又听见兰青道:
「长远兄,你女儿有时是急性子,但我在乎的事她却像个慢郎中。」
长平暗讶一声,往他看去。
「大妞,你道,你爹跟你娘,允不允咱们在一块呢?」
长平完全怔住。
「咱们现在是名不正言不顺,是不?你爹娘不会担心么?」
兰青没看向她,嘴里就这么说着,长平低头看着还紧紧攥着她手的大掌。这几年,兰青卖面,虽然面一点也不出色,可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本是白玉般的肤质除了疤痕外,如今有些粗糙,但体温却比他当家主时还要暖和了。
兰青已停止练功一年多,但媚态依旧,身上香气也依旧,可是,现在的兰青会受风寒,容易睡得着了。
长平慢吞吞地跪回去,看着墓碑,一字一语清楚地说道:
「我跟兰青已经不是江湖人,爹生前却是江湖人,我跟兰青不讲一般习俗,就学着江湖豪爽作风,以天地为媒,爹娘主婚,在此完成婚事,好不好?」
她感到手腕一颤,看向兰青,微笑:「兰青,好不好?」
兰青垂目,平静道:「你说了就算吧。」
长平正正式式与兰青跪礼,借剩下的酒交杯,她动作一板一眼,兰青却是眼眉带笑,似是欢愉至极。
两人对拜后,待在墓前快到傍晚,才收拾杂物,准备下山。临走前,兰青对着墓前说道:
「大妞不必冠兰氏,终有一天,她会得你心意,光明正大地说出关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