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宵苦短,他觉得自己狠狠的弥补了这阵子的挂念后,方才搂着她睡去。
等到卯时该起,萧清澜习惯性地睁开了眼,伸手想搂过美人儿再温存一番,却发自己搂了个空。
刚醒过来,他脑袋还有些迷糊,直觉便想,以她那奇葩的睡相,该不会掉下床去了?
他坐起了身子想下床燃油灯找找看,想不到在他有了动静后,油灯立即亮起,而他欲寻的美人儿已衣着整齐、装扮得宜地谨立床边,手里还端着金盆,似要服侍他起身。
萧清澜看着灯光下面无表情的她,忽然有些恍惚,昨夜与他共赴巫山的她似是另外一个人,而眼前这一个被抽去了灵魂。
他突然恼怒起来,气她,也气自己。
楚茉变得循规蹈矩,谨守宫仪,寻不出错处,这不就是他罚她的原因?现在倒好,她乖了,成了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萧清澜即使满肚子闷气也不能随便拿她发泄,这种憋屈的感受令他冷哼一声,不再看她,转身拂袖而去。
外头有着胡公公,楚茉便没有跟上,在寝殿内听着那端的动静,猜测他已穿好了朝服,戴上了顶冠,然后听着他的脚步声慢慢远去。
她放下金盆,幽幽地在床沿坐下,直到天色微明,外头又响起了动静,这才理了理坐皱了的裙摆,举步出了寝殿。
那司药司的女官已带着阴恻恻的笑容在外头等她,「楚美人,请服避子汤。」
这回楚茉没有再纠缠,取过药汤仰头一饮而尽。
那女官见她识相,冷笑一声,随即告退。
一旁的含香看得很是难受,忍不住劝道:「楚美人……」
楚茉望向她,突然嫣然一笑,这抹笑灿烂得有些扎眼,便如夏末的荼蘼花那般凄美艳绝,让含香都愣怔了一下。
「别忘了我的目标可是在宫里混吃等死,无法兼善天下,只能独善其身了。」
要怎么样让后宫的阴谋诡计都不针对自己,让她能做只安安静静的米虫?
很简单,不承宠就可以。
*
入春的天气阴雨连绵,天气仍寒,一丝雨水滴到后脖子上,那能冷得让人颤抖不休。
承香殿的小太监前来禀报魏太后想见陛下的消息后,便一直垂着脖子跪在甘露殿外,不知道有多少春雨打入了他的衣领,他脸色惨白得像是随时要厥过去。
等了好半晌,胡公公才慢悠悠的由甘露殿行出,好整以暇地道:「陛下知道了,你去吧。」
那小太监一叩首,连头也不敢抬,边抖着边退下了。
胡公公这才将萧清澜迎出,打了一把伞。
「走吧。」萧清澜淡然说道。
一行人便往承香殿行去。
这几日萧清澜的情绪都不太对劲,胡公公心里有数是为了什么,所以也没有多说话,只是为他打着伞。
待行至花园处,远远地见到海池,萧清澜不由恍惚了一阵,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诱惑人的娇软嗓音,而他的耳珠子也默默地热了起来。
那日花园里的荒唐行径,她那比炎夏的芍药还要艳丽的笑容自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在这样霪雨霏霏的天气,竟意外惹起了他的惆怅,只是这样的心情他却无处诉说。
想着想着,承香殿已在眼前。
每每要踏入这个宫殿前,萧清澜都要做足心理准备,今日自然也不例外。他在殿前站了一下,自认面无表情古井无波,方举步踏入大殿。
魏太后已经坐在上首等候,手里拿着一杯茶慢慢啜饮。
萧清澜行了个礼后,说道:「不知太后召见所为何事?」
「听说开春之后北方大军已然大胜突厥,可要班师了?」魏太后吹着茶沫,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这是政事,萧清澜不由俊眉微拧,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秘密,遂直言回道:「尚未班师,正在等朕下令。」
「还下什么令?冬日已过,突厥在战事上的优势全失,现在他们还打败仗,我军自然是要加紧追击,将他们赶出河套之外!」魏太后瞪着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不许班师,让他们继续打!」
以前是管着他的床笫之事,现在连庙堂之事都要插足,太后的手是越伸越长了,萧清澜闻言脸已然黑了一半,不过转瞬间又恢复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此事朕自有主张,无须太后烦忧。」
「你这是决心忤逆哀家到底了?」魏太后怒道,瞪视着立在那儿玉树临风、威仪凛凛的萧清澜,这个儿子越出色她便越心烦。
萧清澜并没有被她引动怒气,只是泰然地道:「如今对突厥是战是和,朝中分成两派,说穿了皆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不知太后支持的是哪一派?」
这话只差没明说,魏太后收了谁的好处,要这样替他们说话?
魏太后被噎了一下,听出了萧清澜的暗示之后更加愤怒了,「一场战事拖了这么久尚无决断,你这帝王当得优柔寡断,哀家替你拿主意,你竟不识好歹!」
「是吗?自先祖开国至今,朕还没有见过哪个后宫嫔妃会替帝王拿主意的,太后的好意朕心领了。」
萧清澜定定地看着她,口中说出的话却将魏太后惊得冷汗直流。
「太后可知,朕已查出京中有人盗卖生铁予突厥?」萧清澜想着楚之骞暗中查探的结果,只觉一阵心寒,「只要这战事一直打,那么那些人就可以源源不断地经由盗卖生铁牟取暴利。太后如今主战,不免让朕怀疑……」
「你说的事哀家不知道!」魏太后险些尖叫出来,猛然打断他的话。
「太后不知道最好,这些政事有朕烦恼便是,太后只需颐养天年,别沾惹了不该沾惹的事。」
最后这一句话,表面上是劝慰,事实上却是威胁,萧清澜不想再与魏太后打迷糊仗,冷笑一声后告退离去。
他没有说的是,根据楚之骞最近通报的消息,那个在平康坊与突厥接触的人,经由七拐八弯的关系连结,最后竟查到了赵家头上。
北边的赵天赐便是最大力主战的那个,如今魏太后又来插一手……
都把人当傻子呢!
萧清澜表面波澜不惊,但毕竟是由承香殿踏出来,心情一点都没受影响是不可能的。魏太后越作妖,伤越重的始终是他这个亲生却似捡来的儿子。
胡公公在殿外相候已久,见到萧清澜的身影后,恭敬地问道:「陛下可要摆驾回甘露殿?」
此际申时刚到,萧清澜正想点头,但他忽然僵了一下,露出了极不自然的表情。
「不回甘露殿,朕到紫云阁。」
第六章 沦落教坊(1)
紫云阁今日来了个不速之客。
楚茉在后宫原就处事低调,即使盛宠也从未与其他嫔妃有太多往来,最常来拜访的是季圆圆,不过大多是外殿开朝会之时来闲聊两句或一起用个点心。
因为季圆圆入宫并非自愿,不想遇上萧清澜,在这时候前来最安全。
而今日楚茉正想歇下,却听到含香通报魏婕妤来了,她不由感到纳闷,大概收拾了下仪容便到厅里迎接客人。
魏红来得突然,楚茉自然无法盛装招待,她只是穿着一袭简单的杏色大袖对襟衫,用一条白色腰封勾勒出柳枝细腰,其上系了条紫红色的腰绳,画龙点睛之笔让原本寡淡的衣色明亮了起来。
魏红即使不喜欢楚茉,也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会打扮,配上丽色无异相得益彰。
她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本来还觉得自己有些姿色,但一遇上楚茉,简直就像背景一样,让她原就嫉妒的心更是涨得发疼。
楚茉行礼后请她入了座,待宫女奉上茶水点心,她才不解地问起了魏红的来意。
「只是想着入宫这么久了,还未与你聊过,过来串个门子罢了。」魏红平素眼睛生在头顶上,今日虽是别有目的前来,却也不想说什么好听话,「我自然也想了解,被陛下另眼相待的宠妃平素是个怎么样的人,如何向帝王邀宠呢……」
想到那个男人,楚茉心里一沉,只是表面不显,清清淡淡地道:「妾身也无甚特别,或许只是刚好入了陛下的眼。」
「是吗?」魏红眼睛滴溜溜地一转,「你可知在你之前,陛下洁身自好,连贴身宫女都没有,从未真的临幸过任何嫔妃?」
楚茉没有回答,她总不能说「对,我知道,因为传闻中陛下的毛病应该是真的,你们这些人不好好打扮打扮迷惑君王,一天到晚到我这里来找碴做什么」。
她的沉默让魏红以为她都被蒙在鼓里,不由笑得有些讥讽,「严格说起来我还得叫陛下一声表哥,这情分自是不同,知道的也多一些。听说表哥原本不好女色是因为身体有恙,不过显然你将表哥治好了,我倒想问问你,你是用什么方法去掉了表哥那毛病?」
这问题楚茉当真答不上来,当初萧清澜一句侍寝,人就抱上来了,之后也是彼此不断摸索才领略了那乐趣,谁知道他是怎么好的呢?
她瞄了眼魏红,实在无法说出什么真心话,只能敷衍道:「或许是妾身比较会巴结吧?陛下就吃这一套。」
「瞧你这话说的,好似对陛下从无真心,都是巴结似的。」魏红别有深意地笑了笑。
「在这后宫要存活,谁不巴结呢?」楚茉也不正面回应魏红的话,虽说这番说法也多多少少真实表达了自己的心情。
原来这楚茉并不简单,说话也是藏着掖着,魏红觉得自己轻敌了,更加装模作样地道:「陛下只会往紫云阁走,我们再如何诚心想巴结,只怕陛下也看不见,整个后宫之中只有你可能怀上龙子呢……」
「怀不上的。」楚茉幽幽地道。
「怎么会?陛下走紫云阁走得可勤了……」魏红说得有些牙酸。
「妾身喝着避子汤呢。」而且还是御赐的,楚茉苦笑了起来,「妾身很有自知之明,不会心存侥幸的。」
这句话也不知是在和魏红说,还是在和心中的那个男人说了。
这避子汤从何而来,魏红自然心中有数,她买通了春喜替她在避子汤中下药,想让楚茉再也无法生育,可惜那碗药听说打翻了,功败垂成。之后春喜不知怎么惹了圣怒,被贬出紫云阁,她却是没了下手的机会。不过若是楚茉有乖乖地喝着避子汤,那也是勉强可以接受的结果。
横竖楚茉如此认命,魏红索性直说道:「记得太后曾要你劝谏陛下雨露均沾,不若下回陛下来紫云阁时,你也让让贤,请陛下多到我的彩丝院来。」
「好。」楚茉答得干脆,心中却是苦笑想着,说不定不用她劝谏,陛下就会自己渐渐离了紫云阁。
得到如此明确的答案,魏红又怀疑起楚茉未免太好说话,不由试探道:「当真?上回你也是答应了太后,但陛下仍然没踏入其他宫殿一步呢!」
「我自然不会出尔反尔。」楚茉忍住心中那不太舒服的酸意,但说出的话却是出自肺腑,「我在后宫求的也不过是能温饱,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什么勾心斗角我不会,得不得圣宠,生不生孩子,我真不是那么在意,我在意的是……」
她在意的是,她重视的人是不是也那样重视她。如果不再重视,那她也会学着放手。
不洒脱一些,在这后宫要怎么活下去呢?
然而她的话却没有说出口的机会,因为萧清澜不知何时出现在两人身前,面色铁青地瞪着楚茉,脸上却是冰冷的笑意,「你很好,真的很好,喝着避子汤,不欲生朕的龙子,更不在意得不得圣宠,朕倒不知道你洒脱成这个样子!」
显然他已经不知道来了多久,将两人的对话全数听了进去。
见到萧清澜突然现身,魏红眼中露出笑意,这下事情全往她所想的方向走,楚茉就要倒楣了!
方才萧清澜在承香殿时,魏红其实是在场的,只是避到了后头去。之后萧清澜离去时,她偷听到他欲往紫云阁,便当机立断地抢在他之前过来,并刻意引导楚茉说出那些话。
只要是男人,都不会喜欢自己的女人偷偷喝着避子汤,楚茉不知避子汤的来处,还以为是陛下让她喝的,这两人之间的误会不是太美妙了吗?
萧清澜如此震怒,魏红不吝惜再加上一把火,一副感慨的模样说道:「陛下息怒。妾身原以为楚美人对陛下是真情实意,想不到只是虚情假意。像妾身只求陛下垂怜一眼便感恩不尽,还得巴巴的上紫云阁来求,结果陛下给楚美人的宠幸,楚美人却不屑一顾呢!」
「滚出去。」萧清澜连看也不看她,冷冰冰地道。
「什么?」魏红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可是他的表亲,他岂会如此无情的对她说话。
萧清澜如今胸口烧着一把火,不欲再与她纠缠,直接望向了侍卫,「把这聒噪的女人给朕扔出去!」
不过片刻,紫云阁的大殿中只余下萧清澜与楚茉,其余宫女太监早就退了出去,只有胡公公站得远远的,虽听不清里头的人在说什么,倒是能看到他们的动作。
他这也是怕陛下在盛怒之下做出自己都后悔的事啊!
此时萧清澜已顾不得旁人在想什么,他只知道听了楚茉与魏红的对话后,他的心很痛。
他如何猜不到撞见这一幕可能是魏红设计的,偏偏他就是中招了,楚茉说的话将他打入了地狱之中。
他深吸一口气压抑住怒气,逼近了她一步,一字一句想将她的真心问清楚,他想知道这女人的血究竟是不是冷的,「你这阵子对朕热情逢迎,只是你的谄媚巴结?
你对朕从无真心?」
「我……」楚茉也退了一步,无言以对。
不得不说,一开始为了好好在这深宫生存下去,谄媚巴结的成分自然是有的,可是后来就没有了啊……
但是说了他会相信吗?连她自己都不信了。
萧清澜又往前一步,沉声问:「你如此轻易地答应将朕推给别的女人,莫非你心中其实并不在乎朕宠爱谁?」
「魏、魏婕妤来意不善,我只是想自保……」
这回楚茉想解释了,但听在萧清澜耳中却是刺耳。
「所以你从没想过向朕求助?上回朕可以将你毫发无伤的从承香殿带出来,一个小小婕妤,朕难道保不了你,还得你想方设法自保?」萧清澜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做为一个帝王,竟如此失败,「你这是瞧不起朕,还是从来没相信过朕?」
楚茉回避了他的眼神,她的确没想过向他求助。自入宫后,承宠这件事在她看来就是个意外,她还是习惯自立自强解决问题,因为她不能老是依靠他,万一哪天他不宠她了,她该何去何从?
她一再回避他的质问,萧清澜觉得心痛得都有些麻木了,「朕再问你,你喝避子汤可是自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