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开元年间,天下承平,京城长安商铺鳞次栉比,花木扶疏争艳,一片盛世景象。
岁末迎新,坐落于朱雀大街西端、与京城最著名的酒坊“龙泉酒庄”仅一街之隔的“神安茶铺”内坐满了饮茶的人。
俗话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茶,已成为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必需品,上至皇亲显贵、王公大臣,下至文士诗人、黎民百姓,皆崇尚饮茶,因此许多都市茶业发达、茶肆林立,各地茗茶风气极为普遍。
“张骞出使西域,竟发现当地集市有来自大汉境内的货物在出售,几经了解才知道,早在上古时代,云岭之南就有骡马古道通往西方……”
何不群坐于堂前,眉飞色舞地给茶客们说着走南闯北的奇闻异事。身为专替茶行茶铺送茶的“跑茶人”,他做这一行已有二十年,每到一处送茶,总爱给茶客们说段令人百听不厌的茶马道传闻。
“都说那条古道连着天上,其高险无比,一遇刮风下雨,到处都会爆出刺目的光,人兽不能近,唯有山神出来把雄伟的山峰全部吞没,太阳才得以出……”
“啊,快看哪,贡酒出来了!”
就在他说得兴高采烈,满室茶客听得如痴如醉时,门边一位茶客忽然大喊。霎时,茶铺内饮茶的人们将那令人心醉神往的骡马古道暂时遗忘了,纷纷撇下手中茶碗,往门外奔去。
今日是谢家贡酒入宫的日子,通往“龙泉酒庄”的大街上早已被一列手持“肃静”、“回避”官幌的士兵分隔出“闲杂人等不得入内”的地界,因此人们只能伸长了脖子往对面的拱形大门望去。
“隆隆”车轮声中,一辆辆插着皇旌的高车大马满载着青瓷酒坛,从装饰一新的“龙泉酒庄”大门内驶出,引来无数人羡慕的目光和惊叹。
谢家黄酒历史悠久,远在商朝时就已开始酿造,其以名贵的“米中三珍”(香米、糯米和黑米)为主要原料,配上独特的秘方酒曲,所酿制出的酒不加糖自甜,不加香自香,不加黄自黄,醇厚甜润,芬芳清溢。自从成为皇家指定的贡酒后,寻常百姓想喝上一口几无可能。因此每当贡酒入朝日,人们都爱围在龙泉酒庄门前,期待能一睹这名传遐迩的佳酿,或闻一闻那甘醇的酒香。
看着转瞬间跑得空无一人的茶铺,何不群并未感到失望,他抹抹嘴角,正想随众人出门观望,却被屋角一个安静独坐的男孩吸引了。
“嘿,小家伙,你为啥不出去看热闹呢?”他随意地问。
“有啥好看的?”稚气的童声带着让人难解的消沉。
何不群一愣,定睛细看,发现是个眉目清秀、穿着不俗,显然出自富贵人家,却蹙眉垂肩,双唇紧闭,貌似不乐的漂亮男孩。
“你几岁了?”他走过去,站在这个显得早熟的孩子身边问。
“十。”男孩没有看他,将手中的空茶碗在桌面上敲了敲。
胖胖的茶铺掌柜立刻走来,亲自为他添满茶,讨好地说:“大少爷,这西湖雾茶是天下最好的茶,你尝尝,包管你以后不再想其它茶。”
“山外有山,茶外有茶,你怎知道这是天下最好的茶?”男孩讥讽地问,对这类谄媚之态似乎早已厌倦。
“这……少爷若不信,可问何老大。”掌柜讪笑着把问题丢给了身边的人。
男孩抬起头,望着能说会道的送茶人。“你也认为这是天下最好的茶?”
一与他黑白分明、似笑非笑的目光相接,何不群更加惊讶了。
这哪是十岁小童的眼神?走南闯北许多年,他还从未碰见过这等桀骜不驯的富贵少爷!稍一沉吟,他实话实说:“没错,这应该是最好的龙井茶。不过,它是否是天下最好的茶,我可说不准。”
“为什么?”听他答得滑头,男孩嘴角下垂,露出讥讽的笑容。
“因为如今能说得出名儿的好茶我都品过,但仍有步日茶(注一)无缘一得,因此不敢说这是最好的茶。”何不群认真解释。
男孩脸上那抹讥笑消失了。“为何独独步日茶没品过?”他问。
“步日茶远在西南,骡马古道风险太大,我还没有准备好。”
男孩小脸一亮。“你是说,骡马古道是真的,你刚才并没有胡扯?”
“当然是真的。”见自己的话竟被当成“胡扯”,何不群很不开心,瞪着眼睛争辩道:“骡马古道为天下一奇,我连做梦都想走一趟,怎会是假的?”
男孩热切地指指凳子。“先生请坐,给我说说步日茶和骡马古道吧。”
见他此刻的神情不仅恢复了孩子的天真,还带着点讨好的意味,何不群转怒为喜。“改日吧,我现在没工夫,谢家贡酒今日入宫,我得去凑个热闹。”
“那个热闹有什么好凑的?”男孩立刻起身拉着他的手肘,要他坐下。“你若讲得好,今晚我保证让你亲口饮到谢家黄酒。”
“别诓人!”何不群责备道:“我虽然很想痛饮一碗谢家酒,但那驰名天下的贡酒民间禁卖,就连谢家一年也只得留数桶自用,又怎是我等草民所能饮?”
男孩鼓着腮帮不语,倒是立在他们身边的茶铺掌柜接上了话。“何老大这话可说错了。这位大少爷正是谢家黄酒未来的掌门人,给一碗酒又有何难?”
“阁下是谢氏继承人?!”何不群大吃一惊,立刻对眼前的男孩拱手赔礼道:“都怨草民有眼不识泰山,错把大鹏当小鸡了。”
男孩眉头一皱,厌恶地说:“客套话免了吧。我虽出自谢家,但此生宁要一碗清茶,也不要一坛黄酒,所以你们不必恭维我。”
何不群对他的反应很不理解,问:“谢家黄酒名满天下,少爷如何能舍弃?”
“各人所爱不同,我就是讨厌酒,有何难舍?”男孩厌厌地说着,又转向胖掌柜道:“给先生来碗好茶,我要听步日茶和骡马古道的事。”
等掌柜唤来伙计为何不群斟满一碗茶后,男孩立刻用一个又一个问题将何不群的话匣子打开了。
傍晚,何不群得到最好的犒赏——一大壶绵爽清冽、香醇宜人的谢家黄酒。
从那天起,十岁的谢家大少爷与三十五岁的何不群成了莫逆之交。
此后每年何不群来长安送茶时,一定会给酷爱茶的谢大少爷捎来奇特新茶,也会给他带来更多有关名茶和“骡马古道”的故事,两人还约定,等谢家大少爷满二十岁时,两人要一同前往骡马古道,去买步日茶。
注一:即今日的普洱茶。
第一章
“老爷,人家姑娘的庚帖都送来了,宁儿却失了踪影,这可怎么办呐?”
正月末的一天傍晚,谢家宅内,夫人向刚自酒窖回来的夫君抱怨。
“小兔崽子,准是知道要给他娶亲,又逃去哪座茶山了!”高大魁伟的谢老爷一对浓眉下双目闪着怒光。“这几年说的亲事不算少,可全让他给搞砸了。再由着他这样瞎闹,我谢家香火定断在他的手里!”
谢老爷为人一向豪爽,个性宽厚,今天勃然动怒,吓得身边的管事和丫鬟们都不敢多言,夫人则扯出绢帕直抹眼泪,嘴里念着:“都怪我不好,只给谢家添了这么一个混世魔王……”
见自己的怒气伤了夫人的心,谢老爷心生悔意,忙安抚道:“这不是你的错,生儿生女自是上天之意,你虽然只为我生了一个儿子,可咱的三个闺女个个乖巧孝顺,不像她们的弟弟那般沉迷茶道,忘了祖业。”
“可女儿再好也是人家的……”想着叛逆的幼子和出嫁的女儿,谢夫人心里的愧疚感愈加深重,叹道:“唉,我谢家酒庄怎会出个爱茶成痴的傻儿子呢?”
她的叹息再次激起谢老爷心头的怒气。
谢老爷将手中的茶碗用力往桌上一放,坚决地说:“别管他爱茶还是爱酒,这次不能再纵容他!我会亲自去把他找回来,让他立刻成亲!”
谢夫人擦拭着眼角,怀抱希望地说:“也许成亲后,他的心能安定下来。”
“老爷、夫人说得对,都说妻儿是秤砣,能稳住男人的心。一旦成婚,大少爷准能安心在家学酿酒。”管事安慰着主子。
“但愿如此。”谢老爷沉重地说,心里和其它人一样,对狂放叛逆、从不把家法礼教放在眼里的儿子这次是否会听话,感到心中无底。
这一年来,他与夫人一直在为儿子择亲,指望用一房温柔漂亮的媳妇绑住儿子飘泊不定的心,可每次亲事八字还没一撇,就被他以各种借口推辞,这次更是做得绝,竟干脆来个避而不见。
大厅内气氛凝重,大家都不明白,谢家庞大的家业和荣耀的地位为何引不起大少爷的兴趣?早些年,他的率性行为被认为是年幼无知、玩性大,因此大家对他无心家业也不怎么在意。可随着年纪渐长,他嗜茶成痴,每每只为求得好茶而独上茶山,四处品茗,且不惜重金购买好茶,却对家里偌大的酒坊不闻不问。
其实,谢大少爷志宁也和他们一样不明白,为何生于名酒世家的他,就是厌酒如仇,滴酒不沾,唯独对茶的痴迷有增无减?
此刻,坐在南下的马车上,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留在家里,乖乖地等着被“绑”进洞房。
虽说二十四岁是该娶妻了,可一想到要跟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陌生女人同居一室,共守酒窖,他就猛打哆嗦。不,他才不要只为了继承家业、对得起祖宗就将自己的后半生束缚在一个女人身边呢!
就算要娶妻,也不是现在这个时候。至于家业,有爹爹在,他丝毫不担心。对他来说,实现心中长久以来的梦想——探访西南茶马道,寻找藏在远方深山密林中的、最芳香纯美的步日茶才是最重要的事。
在与他相识后不久,何不群完成了探险骡马古道的“壮举”,虽然回途中遇到山贼打劫,抢光了包括步日茶在内的所有货物,但仍带回许许多多关于那条险路上的风土人情和壮美景色的记忆。
何不群对骡马古道和步日茶的生动描述,让他更加期待二十岁生辰的到来,届时,何不群将信守承诺,带他同往西南,一睹异域风情,一尝香茶滋味。
可惜就在他将满二十岁前,何不群在茶山意外坠谷,摔断了一条腿,直到半年前才恢复送茶的工作,但瘸了腿的他身体大不如前,已不能继续走远道。
谢志宁虽然很遗憾不能与他同行,但仍决定独自完成少年时的梦想。
何不群介绍他到杭州茶山去找他的好朋友,一个名叫苗大勇的马帮头人做为向导,那人本是西南人,为人豪爽,勇猛耿直,对骡马古道非常熟悉。
现在,谢志宁认为正是他梦想成真的时候。他已经为探寻步日茶做了多年的准备,春天上路,到西南时正值步日茶成熟的夏秋之季,既可买新茶,又能避开家里的逼婚,两全其美,何不快哉!
于是乎,带上足够的盘缠,他没给家里留话,就只身上路了。
数日后,他已站在杭州茶芽萌发的茶山上,欣赏着朝阳中的美景。
杭州水美,美在这里有天仙神池——西湖;杭州茶香,香在这里的地理气候。
西湖四周的山峦云雾缭绕,雨量充沛,土壤结构疏松,土质肥沃,因此茶树根深叶茂,常年莹绿。
谢志宁的身后传来采茶女叽叽喳喳的咬耳朵声:
“快看,那位俊公子又来了!”
“你现在才看见啊?人家早在那里站半天了。”
“看他的穿著,不似茶商,也不像读书人,该是京城阔少爷吧?”
“刚才在茶坊,我听他打听马帮头人苗大锅头的下落,说要去步日镇买茶。”
“真的吗?他疯了,步日镇可远呢,听说就算过得去茶马道,也难过蛮乡寨,难怪他要找苗大锅头,除了苗家马帮,谁又能从杭州直走步日镇?”
“可惜苗大锅头三日前就走了。”
“是啊,不过他可以明年春天再来,苗家马帮那时都会来取茶。”
女人们的议论一句不少地随风入耳,感受到众多好奇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谢志宁转过伟岸健壮的身躯,对茶树后的她们报以似笑非笑的一瞥。女人们立刻哄笑着散了开去,却又并未离得太远,每一双眼睛仍从斗笠下偷偷瞟向他。
而他则迈着大步,穿过染上霞光的淡淡雾蔼往山下走去。
错过了苗家大锅头确实可惜,但他不会放弃,不会等到明年再来。这次他无论如何也要走一趟梦想中的骡马古道,看看这条近年来因为朝廷的“茶马互市”新政而更显神秘诱人的“茶马道”究竟通往何方,究竟是啥模样。
茶坊东家告诉他,苗大锅头从这里取走去年所订购的茶后,还要进城驮其它货物,因此他们也许还在杭州,就算他们真的离开了,他也有信心追上,因为满载货物的马帮队是不可能走得快的。
下了茶山,他到城内骡马店打听。苗大锅头在茶马道上的威望,使他很快就得知,苗家马帮队已于两天前离开了杭州。
本想追赶,可天时已晚,沿江而上的船早已出航,骡马店内也难找到适合远途的马车。于是他在码头找好明日出航的可载客商船后,便开始寻找好茶铺。
听人说,城里的吴氏茶苑专售珍贵名茶,尤其是其中有位煮茶女煮出的茶更是让人一饮上瘾、难以忘怀,于是他专程前去拜访。
走近那幢处于闹市,却秀雅别致、翠竹环绕的小楼,扑鼻而来的茶香立刻令他精神一振:这里果真有好茶!
茶铺环境清幽,富有田园风情。所有的栏杆、墙板均木纹显露,茶桌、凳椅也以天然姿态见人。茶楼门口,设有钱笼,品茗客在此付钱后入内即可尽情品茶。
可惜茶堂内人满为患,好客的主人已尽力安置每一个慕名而来的客人,但他仍只能像其它晚到的品茗客一样,立于廊檐柱下,期待着早来的客人离座让位。
他暗自打量着这个虽然拥挤,却整洁明亮的大堂。
茶铺主人显然很有自信,为了让茶客在品茗的同时一睹其碾茶、洗茶、煮茶和倒茶的高超技艺,而将其煮茶的过程完整地呈现在茶客眼前。
煎水用的巨釜和煮茶的交床、放置茶饼的案板,及茶碾、箩、合一应俱全,醒目地安放在大堂口。负责运水的茶工将清水源源不断地注入槐木水方内,一名女子站在小巧精美的茶碾前,将事先在文火上烤好的茶饼缓缓碾成粉状茶末,再用茶箩过箩,剔除其中的粗梗、硬片后,将精细的茶粉置于茶合中。
而她身边的煮茶女则是人们目光的焦点。谢志宁只看她一眼,立刻就被她吸引了,而他绝对相信,吸引他的不是她清秀的容貌和动人的身材,而是她候火定汤的微妙之处和那柔中带刚的一招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