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谢志宁沉醉在她的曼妙移动间时,一碗香馥若兰的茶水被送到面前。低头看茶汤,茶香扑鼻,他的心神再次为之一荡。
白釉蕴银的邢瓷茶碗,虽不及釉色青翠的越瓷茶碗如冰似玉、清雅高贵,但仍是时下茶具的珍品,衬着那光洁如雪的碗壁,茶汤更显杏绿,清澈明亮。
在手中观赏良久后,他终于轻呷一口,顿时神清气爽,齿间流芳,回味无穷。
就在他一边嗅着那清香芬芳的茶汤,一边细细品尝、暗赞不已时,却被人撞了手肘,手中的茶碗一晃,大半碗清茶洒到了地上。
他正懊恼得不知该如何骂人时,一个尖锐的嗓音响起。
“无礼!如果不爱饮,退回茶汤、取回茶资就是,为何作践茶汤?”
抬头一看,原来那个在釜前忙碌的煮茶女已来到面前。只见她粉面玉颈,淡眉疏目,虽说不上特别漂亮,却自有一种神韵撼人心房。
不在乎所有人都看着他们,谢志宁朗声解释道:“在下并无作践茶汤……”
“此为证据,休得狡辩!”女子指着地上的茶水迹愤然打断他。“你将我精心煎煮的好茶汤胡乱祭了土地公,还有什么资格饮我的茶?出去!”
见她不听他的解释,还想赶他走,本来就因洒了芳茗而懊丧不已的谢志宁情绪更坏了,当即言词犀利地说:“茶是灵秀之物,饮茶令人清和宁静,超然界外。姑娘难道不觉得煮茶之人也当心平气和,方可领悟茶之灵性,得神仙之味吗?”
那不也是她对茶的见解吗?女子心头一震,看向他。当四目相接的刹那间,彷佛电光划过,她浑身一颤,呼吸一窒,无法移开视线,一种令人不安的怪异气氛像晨间浓雾般,弥漫在他们之间。
但她毕竟不是轻易就会被吓到的女子,震慑转眼即逝,她努力忽视心头颤栗的感觉,语气僵硬地说:“那么说,是小女子茶汤煮得不好,公子才倒了它?”
“不是。”他不想因这点小事坏了品茗的兴致,更不愿就此被冤枉赶走,因此克制地解释道:“茶汤极好,只因被人撞了手肘,在下才洒了茶汤。”
“真是这样吗?”煮茶女显然不相信他。茶铺开张三年以来,生意一日好过一日,每天都人来人往,从未发生过洒了茶汤的事,这教她如何能相信?
她的语气让谢志宁非常生气,他可不是随便被人冤枉的,更何况这个固执得像头牛似的女人一心想将他赶出茶铺,教他如何能忍?他当即讥讽道:“本公子所言句句属实,姑娘如此咄咄逼人,竟能煮出高洁清雅的好茶,真是一奇!”
煮茶女被他尖刻的话一激,反而冷静了。瞟过他身前身后拥挤的客人,她有点心虚了:难道真是自己误会了他?
再看这位锦衣纨裤的公子,衣着打扮贵气却不奢侈,神态举止狂放不拘但并不失礼。言谈不似江南书生,也不像官宦子弟。此刻,那张五官端正的脸庞因为生气而紧绷,冷漠的眼里有种让她目眩的光芒在闪耀,而他褐色的肌肤和匀称强壮的身材,应该是长期在户外行走的结果。
再次与他炽烈的黑眸对上,她感到血液奔涌至头部,令她有头重脚轻之感。
此人双目明亮,气度不凡,定然是敢做敢当的人,看来是自己发错了脾气。况且生意人当以和气生财。如此一想,她不由深感羞愧,一改怒容,面带微笑地对他屈身赔礼道:“公子说得对,小女子不该一时情急,错怪公子,自当以茶谢罪。”
正在气恼中的谢志宁被她轻盈的一鞠和羞怯的一笑弄乱了心,看着她转身离去竟忘了该做出响应,只是在心里叹道:这女人变得可真快,刚才还对他发怒,此刻就对他灿笑。
虽然她对他的指责仍让他气恼不已,但看看那白里透红的腮,怒中带媚的眼,娇俏含羞的笑……还有那令人迷醉的茶汤,哪一样不触动着他的心弦呢?
就在他失神之际,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将一碗茶汤送到他眼前。“这是我家掌柜送给公子的赔罪茶,请公子饮了这碗茶,所有怨气都消散吧。”
“你家掌柜?”接过香茶的谢志宁纳闷地问。
女人“噗嗤”一笑。“公子洒了我家掌柜煮的茶,还差点儿被赶出去,怎么一转眼就忘了呢?早知如此,这赔罪茶就不必送了,不如让奴家端回去吧。”
女人作势伸手,谢志宁惊醒,一手护住香气袭人的茶碗连声道:“原来那位姑娘是你家掌柜啊,那这茶我是一定要饮,否则岂不辜负了主人一番美意?”
女人笑笑,转身要走,却被他唤住:“这位大娘请留步。”
“公子有何吩咐?”女人站住,一双精明的眼睛睇着他。
被她直愣愣地盯着,谢志宁并无不快,反而举碗就口,轻啜一口茶,咋舌回味后赞道:“好茶!”随即迎向对方询问的目光。“贵掌柜煮得一手好茶,以茶赔罪本已足够,可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公子请说。”那女人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神态。
此刻又有一波客人进来,大堂内显得更加拥挤了,可是女人并无匆忙离去的意思。谢志宁由此判断,她与那位煮茶女之间肯定不仅仅是主仆关系,说不定是那位姑娘的亲人。因此大胆问道:“在下乃长安人氏,一向喜好品茗,今日慕名而来,有幸得品二碗茶,深感贵铺之茶胜似琼浆玉液,因爱之甚深,故能否求得此二茶及贵铺掌柜之芳名?”
女人脸上露出“我就知道”的神情,谢志宁也以“那又如何”的笑容作答。
面对这张年轻的脸上自信而狂狷的笑,世故的女人当即回应道:“要知茶名不难,方才公子洒落地上的是西湖花茶,此刻所饮是溪州灵溪茶,可是想知道奴家掌柜的芳名,公子得靠缘分和运气啰。”
谢志宁正想回答,却见一名伙计跑来对女人说:“青姨,老爷要见你。”
“老爷回来了?”女人面露喜色,得到伙计肯定的答复后,立刻回头对谢志宁说:“奴家有事,不能相陪,公子请自便。”
说完便往大堂后方的屏风走去,绕过茶釜时,她停足对忙碌中的煮茶女说:“小珚,老爷回来了,我去后面看看。”
“我爹回来了?”煮茶女抬头看着她,面带喜色。“快去吧,这里没事。”
女人快步消失在屏风后。
因距离不远,又一直注视着中年女子,因此她二人这段简单的对话全入了谢志宁的耳,他当即暗喜:原来这个煮得一手好茶的女掌柜名叫小珚。
看来他的“缘分和运气”还不差。他轻啜芳茗,心里不无得意地想。
“吴氏茶苑”,那她自然姓吴啰。
小珚,白皙如玉,玲珑纤细。真是名如其人,这个名字配她再合适不过。
看着那娇小的身子在巨大的鼎釜茶壶间移动,听着她向挑剔的客人介绍茶饼的特点,及对各种关于茶的问题的解答,谢志宁由惊讶转而钦佩,进而心动。
她的茶知识非常丰富,除了熟知西湖茶外,对雅州蒙顶石花、湖州紫笋、紫邑毛尖、东川神泉、小团、宜兴阳羡茶等等也无不知晓。而最令谢志宁心动的,是她对茶的热爱和痴狂,那绝对不比自己差。
看她煮茶、听她评茶,一个主意在他心里渐渐成形。他一向知道自己要什么,这一次,也不例外。
吴小珚快乐地忙碌着。出生于茶商之家的她,自幼在茶饼茶香中长大,对茶有着天生的感悟,稍微年长后更是酷爱茶艺,喜欢品茶评茶,尤擅煮茶。在她十五岁时,爹爹为她开设了这间茶铺,从那以后,她对茶更加投入。三年来她跟各种爱茶的客人说茶论茶,借助爹爹的茶行买来各地有名的茶饼,再经过自己的配制烧煮,形成独特的风格,不仅遂了己愿,也让“吴氏茶苑”生意兴隆,声名远播。
日头偏西,热闹了一天的茶铺终于客尽茶凉。小珚与伙计们忙着熄火收釜,清洗茶具,打扫厅堂,可是靠墙一张桌子前还有位客人没有离去。
当认出他正是早些时候因误会而差点儿被自己赶走的公子时,小珚有点吃惊,忙走近他问道:“公子……你还需要饮茶吗?”
谢志宁摇摇头。
“那你为何没有离开?”
“等你。”
“等我?”小珚的嘴巴因惊讶而大张,想起两人曾发生过的不愉快争执,又赶紧闭上嘴,戒备地问:“因为先前的误会?”
见她神情紧绷,谢志宁咧嘴一笑:“别担心,你煮的茶有消气化怨的功能。”
“真的吗?”小珚不大相信地看着他,他颇具魅力的笑容并未让她感到轻松。
他的牙齿洁白而整齐,与他褐色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双手交握搁放在桌面上。他平稳的目光扫过她的面庞,再缓缓移到她苗条的身躯。虽然他神态自然,但灼热的眸子闪着令人费解的光。直觉告诉她,这位看似漫不经心的公子哥儿,其实并非像外表看起来的那般简单。
“我像那种小肚鸡肠的男人吗?”看出她的防范,谢志宁故作惊讶地问。
被他看出心思,小珚显得不自在,但仍镇定地问:“那公子等我做什么?”
“说说茶事。”
一听到“茶”,小珚的戒心去了大半。“公子请说。”她热诚的眼发出邀请。
“请坐。”这个邀请是个鼓励,谢志宁朝对面努努嘴,示意她坐下,开门见山地问:“姑娘对茶颇有研究,不知是否听说过步日茶?”
“步日茶?”小珚脸上闪过渴望、兴奋和遗憾等复杂的表情。“当然有,可惜那茶出自西南,路途遥远,有难以逾越的高山险水相阻,无人能达。”
“并非无人能达。”谢志宁神情淡淡地说:“我近日就要到那里去。”
“你?!”小珚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真的要去?”
“当然是真的,否则我从长安来此干嘛?我为了领略茶马道的雄峻,品尝步日茶的甘美已经做了多年的准备。”
“步日茶是爱茶人的梦想,可是自它出名之日起就贵为贡茶,普通茶商别说买卖,就连见都难得一见。”小珚难掩落寞地说:“我爹爹曾多次尝试前往,但每次都只走到巴蜀就因茶马道路险水激流而无法再继续前进。”
“是的,听说很多人都无功而返。不过我一定能成功!”他自信地说。
小珚的双肘撑在桌面上,目光闪亮地望着他。“你何时上路?”
“明天。”
“明天你就要走了,独自一人吗?”小珚难以想象,这个长得虽然英俊,但神态懒散,动作笨拙,连茶碗都抬不稳的男人竟想独闯险关?
“不,朋友介绍了有经验的向导给我,我会跟随他们一同去。”
“你真幸运,如果我是男子该多好,那我一定也会做同样的事。”小珚忍不住说出心里的话。“老实告诉你吧,我曾想跟城里的马帮大哥去,可没人愿意带我同行,后来我想女扮男装独自前往,可爹爹和青姨都不准。”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谢志宁同情地说:“像你这样的爱茶人,得知好茶却无法品茗,确实是件令人难受的事……”
他的话挑起了小珚心中的渴望。从听说西南步日茶有幽兰清菊之香,甘露蜂蜜之甜后,她一直渴望品尝它,更希望自己的茶铺里也能煮出这种名贵茶汤。可惜由于步日茶千金难求,她至今未能得到那宝贵的茶。
对方的话仍断断续续进入耳中。“我回来时,可以送你一饼尝尝……”
“何必送我?让我跟你同去不是更好?”未经深思,此话已冲口而出,虽然唐突,小珚却发现这是个好主意。因此当谢志宁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时,她站起身,急切地保证道:“真的,让我跟你同行吧,我不会给你惹麻烦。”
谢志宁懒洋洋地说:“山高路远,你不行。”
“我经常上茶山,走山路很在行,也许你都不及我。”她急忙表白。
“人人都说茶马道上艰险重重。”
“我不怕危险。”
“你的茶铺怎么办?”
“好办,让青姨打理,每次我出门时,都是这样。”
“我们没有女性同伴。”
“没关系,我可以女扮男装。”
“那倒没有必要,只怕你会感到不自在。”
“不会的,我又不是没跟男人打过交道,况且我会使“无影刀”,没有贼人敢欺负我。”
谢志宁半闭的眼睛猛然大张。“无影刀?”
“是啊,你看——”随着话音,她手腕一转,像变戏法似的,谢志宁眼前出现一把手掌长,两指宽,斜刃锋利的短刀。
“那是真家伙吗?”他斜眼瞅着那把冒着森然冷气的短兵器。
“当然,看茶签——着!”她手一扬,本想射桌上的三角竹片,不料小刀竟直飞往谢志宁面前,深深扎入距他手腕不过寸许的木质桌面上,两人都被吓了一跳。
“呃,手滑了。”她面色发白地干笑道。
谢志宁将那把小刀拔出来,在手里转动一圈后,扔回桌面,语带警告地说:“这吓不了贼人反而可能吓死自己的东西,你最好不要再拿出来。”
“你说什么呀?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宝刀呢。”
“哪儿来的?”想着她低劣的刀技,他问。
“青叔送我的。”
“那是谁?教你玩刀的人吗?”
“是的,他是青姨的夫君,也是我爹的保镳,三年前染病过世了。”小珚取回刀将它收好。这次谢志宁看清了,它就放在她系于腰带上的绣花荷包里。
看着那只沉甸甸的荷包,谢志宁暗想,有谁会料到这么漂亮的绣花荷包内,竟藏了把能致人命的小刀?由此可以看出这个女孩不同于其它女人的另一面。
很好,刚强、有个性的女人正是他首选的条件,至于刀技,他可忽略不计。
他站起身,而她却挡在他的前面。“我们话还没说完,你怎么能走呢?”
“我说了,你不行。”他依然神态淡淡地说。
他越摆出拒绝她的姿态,小珚心意越坚,仰着脸问:“为什么不行?”
“因为就算我答应你,你爹也不会让你去。”
“会的,这次他准会让我去。”
“从前不让,这次有何不同?”
“当然有不同,只要你答应带我同行,我保证说服我爹。”
谢志宁看着她坚定的笑容,终于点头道:“好吧,明早运河码头见,开船时没有看到你,我是不会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