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这会儿又说起来了。
「够了,别再提你老婆女儿了,你无时无刻的讲,听得我耳朵都快长茧了,有妻有女很了不起吗?」
不过也许他也该正正经经讨个媳妇,别指望别人的儿女为他送终。
陈达生有个妹妹叫陈玉莲,带了一儿一女回娘家长住,他就想这辈子可能没儿女命,外甥、外甥女也不是外人,等他们长大了总会孝顺对他俩好的亲舅舅,他死也能瞑目。
可是人不相处不知道好坏,一个七岁,一个十岁,居然学他们的娘心性高,好逸恶劳,虚菜心重,吃要吃好的,用要用好的,还不肯与人重样,大的小的只会伸手要银子。
有时想想真是不值得,为什么要接他们回来,自个儿一人饱全家饱有什么不好,偏要自找麻烦。
说到妻子女儿,萧景峰有一肚子可讲,可是随即又想到一件极重要的事得解决。「镇抚大人,有件事要与你商量一下。」
「借钱免谈。」他自己就穷得鬼见了都怕。
他一愕,「我都还没开口呢!」
还说是兄弟,这人的话没一句是真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几时这么低声下气过,前几天还听你咕哝着手边的银子不够,我还能猜不到吗?」他耳朵可尖了,对这种事听得最仔细,唯恐人家跟他说兄弟有通财之义。
「那你借不借?」
「没钱。」他表面风光,底子早就空了。
陈家在京城是大家族,世家中的世家,不过树大有枯枝,陈达生的曾祖父是嫡系中的三子,分家后成了旁系,祖父也非嫡长,再分出去便是旁系的旁系,到了他爹那一代,还是晚了人家一步,排行老二,越分越远了。
嫡系很有钱,良田千顷,庄子、铺子多到数不清,面钱数到手软,可是一代代分出去的旁系子孙却是越来越穷,陈达生的家境还算好的,是旁系中的嫡系,多受照料。
而他也是因为这层关系才得以入伍混前程,靠着自家人的提携,三、五年后少说能混个四品官当当。
「你怎会没钱,你一个月军饷二十两,还有各种津贴,怎会闹穷?」他又不用养家,赚的都是他一人花用。
陈达生没好气的瞪人。「我不用吃吃喝喝,听个小曲,包个花娘乐乐,你想憋死我不成。」
「一点也没有?」萧景峰不信的再问。
「我还想找你借呢!」他最老实了,很少见他花用银子。
「这……我缺钱怎么办?」他应答景娘的宅子没着落,这下还真是没脸见人了。
病急乱投医,问一个穷人如何来钱,他是傻了吗?有钱他不会自己赚。「你去找神医吧!说不定他有银子。」
陈达生也是个傻的,随口一指,他想都当上神医了,肯定有人捧大笔银子上门求医,赚得盆满钵溢。
但没想到他误打误撞说对了,周璟玉的确是有钱的主儿,随手一拿就是一把银票,一张面额是千两银子。
他看诊是看心情的,不是每个人都肯出手,看顺眼的不来求他也医,而眼高手低、装腔作势的,奉上千两黄金他也不点头。
他在军营当军医不是想展现医者的仁心,而是这里会有很多伤患让他练刀,增进医术,闲来没事还能在要死不活的战俘身上种毒,看他们能活多久,毒发时又是何种神态。
「谁找我?」
说人人到,周璟玉潇洒自若的走进来,身后一个小兵背着药箱跟着他,他神情闲逸,风流自得。
「我。」萧景峰上前一迎。
「看你的鼻子?」他轻睐一眼,嘴角似是看笑话的弯起,语气中溢露出一丝「你娱乐了我」的恶笑。
「借钱。」说过一次后,第二位再开口就流畅多了,没有窘然不自在。
「不借。」
「为什么不借?」总有个理由。
「为什么要借?」银子是他的,要不要散财看他乐不乐意。
萧景峰被问倒了,别人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哪能说借就借。「我需要一笔银子。」
「什么时候还?」有借有还。
「这……」他能说两年后吗?
面如冠玉的周璟玉冷嗤一笑,「喔!是我说错了,怎么会问你几时还呢!应该说你一辈子也还不起,还不如去小倌楼卖来钱多,只是你这把年纪了想必也卖不到什么好价钱,顶多伺候徐娘半老的深闺怨妇。」
「璟玉,你这话刻薄了。」知道他嘴毒,吐口痰能毒死一池鱼,可对自家人何苦开口不饶人。
「我说的正是他的处境,既要挂念老家的爹娘,又放不下和离的前妻,他一人分身乏术,想要两边顾全谈何容易,势必要放手一边。」就像两手各被人拉住,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让他无所适从。
「周神医有何高见?」一人计短,两人计长。
「你先说说你要银子做什么?」若是说得他高兴,也许他会考虑做件好事,修福来世积积德。
这一世是坏底了,修不成菩萨。
萧景峰将买宅子一事又说了一遍。「我只是想将他们母子安置好,别留在那种荒凉的地方。」
「你问过她了吗?」自作主张。
还用得着说吗?萧景峰的表情已经回答。
「萧景峰,你是怎么长这么大的?」可惜了这具好体魄,给他炼毒多好,是个做药人的好材料。
「吃饭长大的。」他不假思索的回答,听不出人家话里的嘲讽。
闻言,一旁的陈达生哈哈大笑,笑到岔气。
「我是指你的脑子有没有被门板夹过,或是种田时把自己也给种了,棒槌听过没,你就是一根棒槌。」直挺挺地不知变通,凡事想得太直接,没想过会有其它可能性。
「周神医,你到底要说什么?」拐弯抹角的,他听得很含糊,没一句听得懂。
「对牛弹琴。」周璟玉拂手。
「哈哈……你也知道他就是一头老实苦干的笨牛,话没挑明了说,你画朵花给他看他也只会问你这花结什么果,绝对不会想到是不结果的兰花。」陈达生笑着调侃。
第八章 男人的情义(2)
周璟玉和萧景峰是性情迥异的两个人,一个拥有七窍玲珑心,事事想得清、想得明,还能多转几个弯,一个是实事求是,讲求眼见为凭,不会多想,但求无愧于心。
男人的情义也挺离奇的,加上陈达生,看似没有一处相同的三个人居然能彼此相融,发展出近兄弟似朋友的情谊,没什么话不能说,也不伤和气,即使语伤人了些,但是没人在意,因为他们都晓得恶语的背后是关心。
「镇抚大人,我没那么迟钝,花和作物还是分得清楚的。」别说得他好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子,虽然他的确是地里的一把好手。
「不迟钝怎么还说服不了山上那个女人,反而来跟我要假,女人在想什么你知道吗?」他给假给得自己都心虚,哪有人当兵当到三天晒网两天捕鱼,尽想着家里的婆娘。
陈达生这话说得有点火气,他假公济私容易吗?什么凉差、闲差都派给他了,还让他带队上山采野生三七,七天能采完硬是延到十五天。
这样还不够宽厚吗?为了人家夫妻再续前缘,他费了多大的劲,欺上瞒下才成全这点私心,若是两人能鸳鸯同行,他便是最大的功臣,真的为兄弟做到两肋插刀的地步。
「萧景峰,去问问那女人要不要和你在宅子里生活,如果她点头,你要多少银子我都给。」面有讽色的周璟玉不缺银子,他只想瞧瞧萧二郎到底有多蠢。
女人心思细如发,一开始就设计要和离,更是以一纸断亲书顺利将女儿带走,可见此女不简单,颇有手段。
去年江南大闹灾,一个大男人都不见得活得下去,一名带着孩子的独身女子不仅一路平安抵达北方,还能找到对她最有利的安置处,这样的女子会听从「前夫」的安排?
想必是另有想法,而且与萧二郎所想的背道而驰。
「啧!周璟玉,你脑子也被驴子踢了吗?几时变得这么慷慨,兄弟我也缺钱,不如借些周转周转。」见者有分,不能厚此薄彼,卫所镇抚也是穷官,捞不到多少油水。
陈戎将军生性耿直,从不贪百姓的一针一线,因此他带出来的兵也如他一般正直,不该拿的银子绝对不会拿,贪赃枉法之事沾都不沾,所以这些兵都很穷。
「等你娶个不给你戴绿帽的,我包个大红包给你。」反正银子多到花不完,不介意施舍。
周璟玉是哪里痛戳哪里,陈达生的元配妻子便是与人通奸被捉奸在床,因为妻子出身望族,此事不宜张扬,奸夫被打断腿,其妻被送往家庙修行,三个月后暴毙身亡。
之后的陈达生就有点玩世不恭,对什么事都不上心,就算无后也无妨,除了军队上的兄弟外,不再与人交心。
「你哪壶不开提哪壶,我都快忘了自己娶过老婆你还提醒我,我和你哪辈子有仇,今生来相讨。」交朋友一定要睁大眼睛,一失足成千古恨。「罢了,喝酒去,你请客。」
「我请客?」周璟玉挑眉。
「哈哈……谁叫你的兄弟都是穷人,你不掏银子要我们典马卖刀吗?」他豁达的大笑。
周璟玉露出。「玉梨春如何,陈年的,谁先醉了谁一年不许再沾酒。」
「好,爽快。」他的酒量是千杯不醉。
说得痛快的两人同时看向一脸苦笑的萧景峰,他是有名的三杯倒,不论烈酒、运酒,三杯过后必倒。
「娘,城里人好多,好热闹,他们为什么走来走去都不停,脚不酸吗?我看得眼睛都花了……」
鲜少话这么多的霜真非常兴奋,从一进城就叽叽喳喳的说个没完,像只放出笼子的鸟儿那般快活。
年关将至,路上的行人也比往常多出好多倍,大家你来我往的准备年货,大包小包的干货,年糕、糖果等买得两手都提不动,还大呼少了这个、少了那个,没个齐全。
去年的这个时候,李景儿的手头并不宽裕,而且孩子都还小,月姐儿才学会坐而已,因此她将三个孩子托给胡婆子代为照料,一个人背着竹篓独自进城,应景的买些过年的东西,剁几根肉骨头回去熬汤。
所以孩子们虽然到过县城很多回,但还没见识过年节前的景象,猛然一见个个觉得稀奇,大大的笑容挂在脸上。
不过人越多的地方越要小心扒手和拍花的,李景儿用布包着月姐儿,露出手脚和头部,束缚在胸前,一手拉着一个孩子往路边走,不往人潮里挤,一看到形迹可疑的人靠近便立刻走开,远离所有的危险性。
孩子越大,她越感到带孩子的辛苦,不时时刻刻叮着都不放心,疑邻盗斧,看谁都是要拐小孩子走的坏蛋,居心不良。
此时的她有点后悔带孩子进城,因为人实在太多了,人山人海,她怕一个看顾不过来,孩子少了一个,那才是欲哭无泪。
在逢年过节丢失的孩子大多找不回来,不知早被卖到哪个阴暗角落。
「霜真,好好看路,不要东张西望,记得千万不要因一时好奇而放开娘的手,这里有很多拐卖孩子的坏人,你一放手娘就再也找不到你了。」霜真个性较为散慢,对什么事都不太上心,总是左耳进,右耳出,叫她没法安心。
曾经被爹娘抛弃过,造成霜真现在的不安全感,一听到有拍花的会拐骗小孩,她脸上的笑容倏地不见,神色慌张的抱住娘的手,黏得像娘腿上的一块肉,要半拖半拉着走才行。
「霜明……」
「娘,你不用担心我,我不会随便跟人走,要是有人碰我就大叫,谁偷抱我就咬他耳朵、鼻子、脖子,踹他的下巴和胸,娘说的我都记住了。」坏人也怕疼,咬他就对了。
不等李景儿叮嘱,霜明已经倒背如流的说完她交代过的,对付人贩子的各种应对方式。
从有人贴近到被人抱起,以及遭人带走后的解决方法,李景儿都一一说明,她还在每个孩子的衣服内里绣上一行小字——杨柳县,水源村,只要衣服还在,万一被人卖了,还是有迹可寻。
她想得很多,做得也多,不怕草木皆兵,就怕一时疏忽,做好准备好过事发突然。
「好,乖,娘知道你最懂事了,从不让人操心。」就是太急着长大了,老说自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
听到娘亲的称赞,霜明得意的仰起小脸。「我帮娘照顾妹妹,还帮娘提年货,还有贴春联。」
「贴春联、贴春联,月月要贴春联。」好玩,贴贴,月月能做事,长大了,跟锅锅一样。
贴春联?
听到这话李景儿开始苦恼了,他们住的石屋原本是个山洞,没有方正的门框,门联要贴哪儿?
「好,贴,贴月姐儿脸上好不好?」一想到粉嫩小脸贴上福字,她忍不住笑出声。
不知春联长什么样子的月姐儿拍手喊好,还指着哥哥姊姊,叫他们也贴,咯咯地自笑自乐。
没买东西的李景儿先带孩子到皮货铺子,取出硝制好的皮毛交给老扳。
「李娘子,你男人这回没跟你来呀!」
一听见「你男人』,李景儿眼皮抽跳了一下。「他不是我男人,是孩子的爹。」
萧景峰那家伙真是阴魂不散,只跟她出门一回,几乎和所有认识她的人都套上交情,还嘱咐人家多照顾她,说什么她男人回来了,不再是孤伶伶的一个人,他是她的依靠。
「孩子的爹和你男人有什么不一样,李娘子就甭难为情了,你男人看起来很好,对你也呵护有加。」女人最大的归宿不就嫁人,她男人都找上门,还闹什么别扭。
是很好,好到她想着就他吧!将就着用用看,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人面兽心也长得人模人样。
李景儿一想到萧景峰之外的萧家人,她就忍不住打退堂鼓,和那一家子做亲戚跟割肉喂虎没两样,早晚被吃得连骨头也不剩一根。
「是吗?」老板心有疑惑的干笑,拿起皮毛瞧瞧是否完整。「照以前的价钱算,兔皮一件八百文,一共十件是八两,狐狸皮两张,一张一两半,共三两,松鼠皮十二件,一共是……」
算盘一拨,老板给出双方都满意的价钱。
「李娘子,你下次几时再来?你去年带来的雪兔皮很抢手,希望今年能多几件。」他卖得不错。
「大概要明年开春了,到年底不会再进城,今儿是最后一次,家里也得打拍打扫,而且雪兔要下过雪后才会出来,今年的冬雪至今还未下,可能雪兔的数量要减少……」
山上有一种灰兔子为了适应环境的变化,天上一飘起雪花,皮毛的颜色也跟着转变,原本灰扑扑的毛变成和雪一样白,一出来觅食便和雪地融成一色,叫人分辨不出哪里是雪,哪个是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