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没有回应。
喜子硬着头皮,就当雨声掩去陛下的应声,主动推门而入。
藉着窗外闪过的白光,他看见高大的男人背着他,就站在柜子前。
随心室在前朝叫皇书房,是开国主在位三年后改名的。这里只是一间练字小书室,柜架上的字帖都是前朝名家手笔,正应了“金璧之后,再无书画大家”的民间说法。
据说,开国主在位时,在无政事的午后喜留此处,不许他人进人:在后人的记载里曾提过他一生好战,为帝时留在宫中的日子远不如前朝皇帝:而在他留宫的时间里,又以待在随心室的时间为最多,故而这是这位金璧皇朝第一代野蛮帝王非常钟爱前朝文化的最有力证据。
可惜之后的数代皇帝并不看重随心室,也可以说所谓的两族融合,不管是百姓混血也好、文化也好、典章制度都好,其他的皇帝都只是推动它们,却不一定喜欢晋人文化。
眼前的陛下,亦然。
喜子上前点起灯,藉着微弱的光瞄去,觑见男人的手指正抚过一个木盒里的锦垫。
男人的侧脸是璧人相貌,朗目疏眉、鼻梁高挺,正是京师审美观中目前最具男子气概的俊朗五官……风水轮流转,百年前哪是这样啊!璧族刚人中原时,这种长相都被京师人在背后笑一声:野蛮丑汉。
不由自主地,喜子的目光又落在那木盒上。
说起来,皇宫里的宫殿、房舍甚至花园等等,一切都依前朝定名,唯独微不足道的随心室被开国主改了名。
这不是很奇怪吗?若不是开国主兴之所至,就是有什么被一个帝王视作重要的东西放在此处吧?
他坚信当初陛下选他为贴身太监,是看中他骨子里的机灵,所以他总是会在陛下还没说出口之前就先安排好一切,这才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钱。
他舔舔唇,轻声说道:“陛下,能把宫里当成无人之地来去自如,这贼子想必功夫高强。今天来盗物,明天就来杀人怕也是易如反掌。奴婢斗胆,进言放个风声,说那本子是假的,真的还在宫里,我们就来个请君入瓮,瓮中捉惊。”
男人像是被他的话吸引住,转过目光盯着他看光不足,因此男人面上显得幽幽暗暗,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更无从判断他此刻的想法。
“那本子?喜子,你知道丢的是什么东西么?”
“金璧龙运史。”喜子略带自得。
“你居然也猜到了啊。也对,你当然会知道,你们一直在君王身边看着一切,撇去君王心里所想的外,只要是君王看见的、知道的,你们也会知道,是不?”
你们?还有谁?喜子心里掠过此念,又听见男人漫不经心道:“金璧龙运史预言金璧一朝:璧族入中原,灭大晋,国开主、丰帝、定帝……每一代皇帝生死都写得详实,就连三年前谨帝坠马身亡也录在其中。你道,这人盗走预言是何目的?”
喜子一愣,努力思考后答道:“为了让预言消失?”
黑暗里的男人,表情依旧看不见。“为什么要让预言消失呢?”
喜子一直致力提升自己不但能照顾陛下的生活起居,同时还能身兼能臣。此刻他马上回答:“自然是为了让金璧不再延续下去。陛下,这贼傻,所谓的预言,又不是说出来才成真,它本来就存在啊,只不过是留下预言的天师有天眼通,预先看见了才写下来,偷了预言册又有什么用呢?”这贼傻到极致,他想。
虽然他没有看过预言,但他自小就在宫中,这一路行来,七拼八凑大约知道那是璧族当初入中原的最强支援。据说有了它,璧族才背水一战,决意灭去大晋:而除了开国主看完金璧一朝所有的兴盛与最后的灭亡,其他皇帝只允许在将死前翻开属于自己的预言,也算是一个对自我的应证。
反正在活着为帝时,都不知道属于自己的预言是什么,就照着自己的意志前行,那这本预言有跟没有不都一样?喜子是这么想的。
男人一直没有动静。
“陛下?”
男人终于开了口,带着微微的笑意。“当初朕挑中你在身边,是因为你有晋人的美貌,没想到你倒是有几分聪明,竟然能说出‘又不是说了才算真,而是它一直都在’这种实在话来。”
喜子一愣,想要说话,又听见男人说道:“那,你再猜猜,金璧龙运史里,是怎么预言朕的生死的?”
第1章(1)
碰的一声,似乎是马车出了问题。
她隐蔽地往车窗外看去,在斜角的街道上有辆马车的轮子果然陷在泥地里。前阵子每天大雨,直到昨天才转了晴,泥地上还有些“陷阱”,一个不察,马车就这么遭了殃。
街道上因为那辆马车卡住,其它车子一时动不得,她随意扫过附近的马车,其中有一辆吸引了她的注意。
车夫旁有个美貌的少年坐着,一看就知有晋人血统。金璧之后,两朝混血多过纯血,民间仍是崇尚、追逐着晋人细致的美貌,只要相貌是晋人的美貌,没有一定的背景,很容易成为可沽价的商品,至于买回家后会去做什么,那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而有着璧人外貌的则通常被人高看一眼,因而这两年向来不肯混血的晋人传统世家也有了松动的迹象。
所以,别怪她对这美貌少年在车上的原因想歪。她下意识往那辆马车再看去一眼,正巧那车窗向着这头,车里男人的侧面在车灯下若隐若现。
对方彷佛察觉到有人在看他,转头看来,对上她的打量。
她没有像其他姑娘般回避去,而是定定再看了一会儿,才自窗前抽身。车灯无法照出对方的全貌,不过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璧人长相,长得还不错……就当赏心悦目了。
她等了再等,那辆马车一时半刻还让不了道,于是付了车钱,直接下了租用的马车,拉紧遮住容貌的斗篷连帽,转了几个弯,绕进东四巷里。
车里的男人漫不经心地盯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里才收回。刚才他在看什么……似乎是个女人?他没什么上心。
美貌少年跃下马车的动作彷佛是一个启动的指令,几名汉子迅速从阴暗的街道现身,跟着少年上前协助受陷的马车。
她走得太快,没有看见这一切。
东四巷人称杂货街,卖的都是旧物。她来到巷底一扇破旧的木门前,轻轻敲了三下,一名中年男子打开门的一角,露出他和气的脸。
“是红螺书房的许老板吗?”女子开口问。
他朝她上下溜了一圏。“十二姑娘?”见她点了头,才让她进屋来。随即,他在门边挂上绿色的帕子,瞄了瞄四周后,掩上了门。
屋里堆积着如山高的旧书画,上头布满姝网尘埃,她只是轻轻拍了拍书上灰尘,就连连被呛住。
他一脸古怪,自言自语着:“这老破街能有什么宝值得姑娘专程来?还不如到古苇街去。你要什么自己找吧。”语毕,转身走进门后,留给她独处的安静空间。
她脱下连帽斗篷,露出一身简朴的衣裳。金璧之后,衣裳多变多色,但再怎么多样化,仍以前朝的宽袖为主,她图方便也不例外。
她环顾周遭,毫不嫌弃此刻的环境,选定目标,迅速翻起书来。
在京师里什么行业都有,唯独贩售二手或没人要的破旧书画屈指可数,像红螺书房这种老旧店铺看起来没什么价值,其实有好几次她就是在类似的破店里找到宝物,反而在古董街上还会买到伪书画。
一本、两本……她沉浸在书里头。她喜欢书里瞬间给她的灵感,也许只是一句话,也许只是一张图,就能让她掉进一个全新的世界……她再拿起一本不小心泡过水、失去封皮的书打开来——紧绷的嘴角微微扬起,琥珀色瞳孔也在刹那间明亮起来。
她完全看不懂这本书,一个字也不认得!但,通常这样的书会配上图。她迅速翻了几页,果然如她所预期,上头有奇怪、可是看久了就很顺眼的图。到底是哪位大师画的?她已收藏好几本,却一直不得其解。
她小心地将书放在一旁,再拿起一本薄皮书,翻开第一页后——喔,是金璧皇朝的历史。
只要识字的,都知道这一百多年来金璧的历史,实在算不得什么宝。这种书上大约就是分成两种说法.?一种写着前朝民不聊生、怨声载道,璧族才会势如破竹一路入京师,终至前朝覆灭:另一种则是描述前朝的繁华荣景遭野蛮部族觊觎,最终几次战局失策,失去先机,连连败退,才教大晋皇帝宁自尽也不降。当然,后者是只在私下流通的禁书,若问待在京师晋人世家里的老人,必会说他们就是人证,禁书里的才是真实历史。
她偏头想了下,还是把书也跟着放到一旁收为己用。
门轻轻地被推开。
一个男人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走动起来颇有柔弱无骨之姿,身穿锦衫长袍,当他走近时,烛光也照亮他极为白晰剔透的肤色。
他盯着女人的背影半天,无声长叹口气,说道:“失礼了。”
下一刻,一双猿臂自她身后缠上她的蛮腰,将她整个身子提抱起来。
她脱口尖叫起来。
他凑到她耳边,沙哑道:“别怕,冯无盐冯十二么?在下钱奉尧,慕名妹妹已久,今日终得偿所愿——”他的自我介绍都还没有说完,肚腹就遭硬邦邦的武器袭击。
一阵剧痛蔓延开,痛得他不得不松开怀中佳人,连退几步弯下身去。
她转过身来,镇定而冷漠地盯着他看。
“你……”他咬住牙,抬眼落在她空无一物的双手上。没有武器?再见她揉着肘部,微吃一惊。刚才……是手肘撞他痛到炸开来?一个女人的手肘?他脸还要不要!
“钱奉尧?谁?你动手动脚,找错人?许老板不在,你要抱他等半夜来吧。”
他深吸口气,勉强露出笑容。“妹妹在胡扯什么啊……那样的老脸我可没兴趣。不,我对男色根本没兴趣。”他本就细皮白肉,带点晋人的美色,今天为了能将生米煮成熟饭,特地姿色尽展:这样殴打他……这年头生活谁都不容易,没必要这样动粗吧?要是再往下打,他岂不是要断子绝孙了?
他试着站直身体,终于近距离看清楚这女人的容貌。果然五官清淡,即使降到他的最低标准也过不了关,为此,他心里一片寒凉。
他又留意到眼前这女人的站姿太过笔直,不合眼缘。别的姑娘光是站在那里,就有春色满园关不住的百媚千娇感,让人心里酥了一层又一层:眼前这姑娘是不是没人教过,笔直站在那里……像青青松柏?
他无奈地叹口气。树啊……没有值得想亲热的柔软美感,他后院只种花不种树啊。他施礼道:“妹妹,我没有想到你竟没听过我,想来是冯老爷没将我登门求亲的事转达给你。”说到冯老爷他就不悦,随即又朝她和气道:“你已过婚嫁龄,还成天埋在冯家雕版里,实是令人怜惜。你本在雕版上有奇才之能,要能进钱家门,加上哥哥我的协助,定能在雕版上再开上一扇门。”他抿抿嘴,又道:“你这种笑法,为兄心里有点嫌弃。”
她依旧似笑非笑的。
他嘴角微微抽动,再道:“君子不恶言,但有些话不说不明,请恕为兄无礼。你该有自知之明,生得不怎么美,对我们的后代子孙来说不是好事,偏偏我还是倾心于你……”
他长叹口气,无可奈何道:“是啊,京中有貌方有路行,你会不知道的?将来子孙生得什么三头六臂我也顾不了了,由此可知,我的情意有多深。”他这话说得有些艰难,却不得不违心说出来。
京师一向以美人为大,不管男人、女人,不抹粉是不愿出门的:唯有美貌才能在京师广结善缘、站稳脚步,这话他说得一点也不假:假的是,他对冯十二的感情。
视觉冲击往往会让一个男人产生不同的情感。他初次见到一个美貌姑娘,会心甘情愿去求娶,这就是一见钟情。可惜冯十二并没有美貌,那也只好由他贡献美貌让冯十二一见钟情了。
他是雕版钱家的传人,放眼钱家,能出来顶门户的也只有他这个传人,他不卖色,难道叫门户里那些老头出来卖吗?其实他真的很无奈……
冯家无子,却有二十个女儿,冯无盐排行十二,是唯一不那么符合京师美感的女儿。坦白说要真符合了,今天也轮不到他创造机会下手。
可恨那贪婪的冯老头只肯将其他女儿高价卖他,却不允冯十二脱离冯家。说句心里老实话,有这种亲爹,他是非常同情冯家姑娘们的。
他又叹了口气,慢慢地动了。
冯无盐不动声色地退后。“钱公子,凡事要适可而止。”
钱奉尧客客气气地作一个揖。“妹妹可愿与我私奔?私奔后生米煮成熟饭,冯老爷自然无法拒绝在下的求亲。”
冯无盐面无表情。“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请公子自重。”
他再度叹气道:“我也是百般无奈。虽然我们没有一个美好的开始,但为兄定不会始乱终弃,你可以放心。
妹妹,我求而不得,请见谅了。”
冯无盐才听他说完,就见他面色一变,扑了上前。
她脸色不变,立即转身拐到另一个死角去。
“妹妹别躲别害臊……我都肯卖身了,你还在挣扎什么?要论吃亏,是我啊!往后我出门,是会被人笑妻无颜的……”
“钱奉尧,你想要自食恶果吗?!”冯无盐厉声喝道。
“我正在自食其果啊!冯十二,凡事不可做绝,你就当钱家是你家,换个姓而已,皆大……你……”他见她突然转过身攥住他的手腕。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骨节分明的手指上,肤色是均匀的蜜色,触感……还真令人心动,不知是不是他太紧张的关系,竟还有那么点销魂?但显然对方不如此认为。在近距离下,他居然看见她眼底流露出嫌恶来。
“你摸起来,真令人不舒服。”她播播说道。
下一刻,她一脚踹了过去。
他看见她裙底下的蜜色小腿肚,还在想京师只爱凝雪肌肤,这冯无盐实在差太远:可是,她小腿肌细腻、骨肉均匀,在视觉上有异样的……痛感!
她松开了手,任他软倒在地上。
为什么一个女人打人会这么痛?是他太弱,还是她是铜墙铁壁?!等到他的目力由模糊转清楚时,就看见自己脖子上顶了一把小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