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明到中午的时间归政事,午后便是帝王闲暇时间,数年未改:而闲暇时间里每日必抽一个时辰在随心室看书、练字。
人人都道这个璧族陛下好晋学,明喜也这么认为。陛下在随心室时他都在,一进随心室就能感受到安宁闲适,老实说他还满喜欢的,有时会有错觉他已陪着这个帝王在此许多年。
“怎么了?心不在焉的。”男人头也不抬。
明喜回过神,连忙答道:“可能……可能是受了点风寒。”说到此处,他掩嘴咳了一声,退了两步,与男人保持着距离。
男人喔了一声,瞥他一眼。“别站在这了,去找太医看看。”
明喜犹豫片刻,躬身施礼后才走出随心室。候在外头的少年太监低声与他说了什么,他转回随心室禀报。
男人闻言,放下笔墨。“既然跟军情有关,就在议事厅吧。”出了随心室,一阵秋风吹来,衣袍都扬了起来。他转头对明喜温声说道:“别跟来了,去太医院找程太医看。”又对着在外候着的少年太监道:“就你吧,跟朕过去。叫什么?”
小太监眼底立即淀放明亮的光采,喜出望外地报着自己的名字。
丘七,念快些还像丘喜,明喜心里同时代答着。他是不怎么信陛下不记得丘七这人,这两年丘七跟他走得近……也不能这样形容,应该说,因为他是陛下身边的太监,其他太监总想跟他交好,就算只是露个面也行。
这几年相处下来,他早就发现陛下就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帝王。他敢打包票只要是陛下看过的人,陛下心里都有个底。
明喜目光从丘七面上转开,正好对上男人注视着他的眼。
“丘七美么?”男人突然问道。
明喜一怔,再往丘七看去,点头。“是美的。”金璧的太监都是晋人,能够被选进宫的晋人,相貌自然差不到哪去:而他是例外。
丘七闻言,满面通红。
男人播播嗯了一声,转身走了。丘七连忙跟上。
明喜心里想着,下回要提醒丘七,别人称赞他貌美,别像小姑娘一样羞答答的,陛下可不喜欢……他思绪一顿,又想,那么陛下喜欢什么呢?
自金璧建立以来已有数年,陛下至今仍然只有七个妃嫔,除去头一年小皇子出生,到现在后宫连个孕字也没有再听过,都快令人怀疑璧人在男人勇猛方面的传说都是华而不实的。
也或许是这几年还在稳定期,陛下太过烦劳,所以压力过大,房事上有了艰困?非常有可能。
他也不会好奇去追究答案。
前朝给他的教导就是不属于自己范围的事就别管,管了必死。皇子只有一个也好,平平安安的长大,不必跟兄弟争皇位,皇室也不会面临某种意义上的家破人亡,多好——他一向没什么野心,这就是他简单的想法。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就往好处想就对了,但这种话他不敢透露出去。万一让陛下知情,说不得给他一个诅咒皇室不多子多孙的罪名呢。
帝王都是喜怒无常的,这也是从前朝得来的经验,还是小心些好。况且,他隐隐有感陛下本身并不是很喜欢太监。
明喜掩嘴咳了声。真有点受到风寒,于是认命地转往太医院的方向。风寒没有治好是会丢了性命,可是现在他烦恼的不是这个,而是……
有宫女想要跟他对食。
他又捂嘴轻咳着。至今想来他还是有点尴尬,他自幼入宫当阉人,于情字一事上或许是一开始就绝了念,明明白白知道这一辈子不会跟谁成亲生子,所以在这方面他迟钝许多。
那宫女,也是晋朝灭亡那日一块关在殿里的,可以说是有共生死的情谊:这几年来因为在宫中工作的地点不同,见面的次数不多,但,一见面倒是能说得上话,虽然大半时间是对方在说。
……这样就能生了情意?
四周无人,他终于忍不住流露出苦恼。他是真的不会分喜不喜欢跟他在一起有什么好?又不能有后代,而且、而且他又不能……他叹了口气。跟个太监真不好,想图他什么?
晋人爱美色,男女皆然。他不是什么美人,又是太监,喜欢他什么啊?八成是因为他在陛下身旁做事,看起来“位高权倾”吧。
他仔细回忆了那名宫女的面貌。他的审美还是偏前朝的,那宫女是前朝就在的,美就不用说了……这样仔细想,陛下虽是璧人,可经过这几年后,在他眼里好像变好看了点?
“明喜师父。”有太监匆匆过来。
明喜一眼就认出是唯妃身边那个跟了几年的太监。
年轻的太监道:“我主子想请明喜师父过去,有点事想麻烦师父。”
明喜面无表情说道:“后宫有后宫的太监,娘娘有事要麻烦就找你们吧,我是万万帮不上的。”
前两年陛下彻底冷了唯妃,因为在她的宫殿里出现诅咒的木人,诅咒的对象是小皇子与其母妃。虽然唯妃咬死是嫁祸,但这种巫蛊只前朝才有,璧族根本是前所未闻,要其他妃子干这种事还真是为难她们了……金璧刚定,陛下也不公开这事,就这样半是封闭了唯妃的宫殿,平日只有里头的太监、宫女能够出人。当然,会留下的奴婢屈指可数,眼前这个自幼就跟着唯妃,也算是忠心了。
就他来看,唯妃之所以还留有一条命,是陛下根本不信这种诅咒。
“明喜师父,这事一定要你帮忙才行。主子真的是被冤枉的,她本来就是前朝的小公主,什么都不懂,肯定是被害的。都三年了,陛下还是不肯听,只能拜托您了。若您不肯……奴婢亲自与陛下说去!”
“你找死吗?”明喜骂道。
“这是春来该做的,就算会死也是春来的命。”太监痛哭失声。
明喜闻言,脸色难看起来。当年小皇子高热不退,就是他偶然间发现了那个诅咒用的小木人……现在要再藉他的口来洗刷“冤屈”吗?
其实根本没有用,陛下不会听的。他看似是宫里的第一太监,却无法左右陛下的想法:况且他也不想去左右,他只想本本分分当个太监。真以为陛下只听他的话没有去查吗?也太看得起他了。
“明喜师父……”
他见不得忠心的人最后落得惨死的下场,便叹了口气道:“我去瞧瞧吧,不过要我做什么背叛陛下的事,我是做不来的。”
春来面露感激,生怕他反悔似地快步领他而去。
这时夕阳刚下,宫里略显昏暗不明,春来加快脚步,明喜却是放慢了步伐。他一向只在白天走动,入了夜很少有机会出来。他不是很喜欢夜里的皇宫,总让他想起前朝的肮脏事。
“主子,明喜来了。”春来喊着,宫女一个传一个,将话递了进去。
明喜走进殿里两步便停步不前,躬身施礼。“娘娘。”
灵帝在相貌上是个精致的玉人儿,哪怕已经事隔多年并且只有远远见过几次,那样的五官仍是深烙在他心里,难以忘怀。唯妃是前朝小公主,虽不及灵帝美貌,却也是一个水做的大美人。
她成为唯妃时十八……已是寡妇,才嫁给朝中大臣半年。其实在那之前……有风声说她……所以他才不喜欢夜里在宫中走动,那会激发出他心中的恐惧。
有时他也会想,前朝亡了也好,灵帝所作所为违背了人伦纲常。他可以理解唯妃下巫蛊,只是他纳闷为何她的对象会是小皇子与昭妃,照说对象应该是陛下才对。
他也可以理解陛下出身璧族,不介意是否完璧之身,政治的路上总是需要这样的婚姻作为平衡。
虽然都可以理解,可是,宫里的气味他并不是那么喜欢,他想老了就出宫吧……找个乡下当地主,好像也不错。
他对唯妃还有几分怜悯心,所以他来了。
“明喜,你终于来了。好几年不见了,你还活着呢,真令我吃惊。”
明喜眼皮一跳,微微抬头往唯妃看去,一阵寒意猛地袭上脸皮,顿时,他不寒而栗了。
他有多久没见到唯妃了?十八入宫……如今二十三,他记得当年唯妃带点稚气的美丽面貌,如今年纪大了点是不是愈来愈像灵帝了?
他心跳有点快,低下眼眉瞪着地上,看着这位小公主宫装裙摆进入他的视线范围内。
“明喜,今天我求你来,是想请你帮个忙,替我在陛下面前说说好话。那种小木人我连见都不曾见过,怎会拿来害小皇子呢?你是到底有多恨我,才会帮其他人来加害我?”她温声细语地质问着。
“奴婢不敢!”
“不敢?不管皇兄曾对你做过什么,你毕竟是晋朝宫里出身,你不帮我,却去帮别人,明喜你良心何在?”
明喜一怔,抬头看她。“灵帝没有对奴婢做过什么。”
她也愣了一下,仔仔细细看着他的五官长相,面上的幽恨之色转为古怪。
“……以前在晋宫里我确实对你没有印象。”金璧之后,偶尔见到那位帝王身边的太监也只觉得生得普通,但在大晋时给她的记忆太深了,在灵帝身边与后宫里的太监哪个没有几分姿色,连她身边的春来也是她挑中的美貌阉人……“那么,为何你不帮我?”
明喜沉默一会儿,答道:“奴婢的忠心在陛下身上。娘娘,那巫蛊……是陛下查出来的。”
“你这卑贱的阉人!你是存心的还是真不知情?!陛下根本不信这些,他只是将我冷着放,迟早会放我出去。
但女子花季能有多长?到那时我什么也没有了。明喜,我只要你一个举动,把陛下带过来。把他带过来。”
明喜看着她。
她又道:“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把他带过来。”
“带来了……又有什么用?”
她轻轻地笑了一声。“你是个阉人,不知道男人的心态。皇兄他是一个……只要见了他,就能原谅他做的任何错事的人:你说,现在陛下看见我,还舍得我独守在这座宫殿吗?”
明喜心一凛,撇开目光。
她微地一怔,像知道什么秘密似地笑道:“明喜,你喜欢皇兄吧?”
“不,奴婢没有。”
“不管你喜不喜欢,都帮帮我吧。”
明喜暗叹口气,低声道:“奴婢忠于陛下,万不敢左右陛下心意。”
她脸色蓦地冷漠,对他伸出手,柔声道:“明喜,如果你答允带陛下过来,我愿意与你一度春宵,绝不虚细致雪白滑腻的手背在明喜眼里瞬间成为晋朝里魔鬼的枯爪,一股恶心感猛地翻涌了上来,让他忆起了在大晋宫里的那些夜晚。
他脸色大变,连连后退。“娘娘,明喜先告退……”
他的背后撞到一个人,还来不及转身,有人力道极大地圈住他,他竟无法挣脱。在唯妃这里哪来力大如牛的人?
素白的帕子蓦地捂上他的口鼻,一股异香尽入他的体内。
完了,明喜想着。没死在前朝后宫,倒死在金璧后宫里。亏他这几年想,什么正统不正统的好像也不要紧了,待在陛下身边远远胜过朝不保夕的前朝宫中生活,也正因这几年日子安心,让他失了防心。现在可好……莫名其妙地给弄死了……他的怜悯心真是太可笑了。
他的四肢无力地垂了下来。
“春来,殿门关上,把人都差出去,照之前说的,去把陛下请来!”明喜这才知道那个力大如牛的男人是春来。第一次见到春来时他还是个少年,转眼间已是可怕的青年。难道他不知道入了宫,只能忠于帝王,这家伙在找死吗?唯妃这不是在害身边的太监吗?
明喜意识尚且清楚,全身却是被抽光了力气,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他听见殿门被关上,心里咯噔一声。现在是怎样?找陛下来看他的尸体?唯妃这才叫找死吧?
他又看见唯妃走到他的身边,居高临下注视着他,而后,她露出阴冷的笑容,单腿跨过他的身子,然后坐了下来……
他一整个心跳停住,思考停顿。唯妃跨坐在他身上想做什么……
她猛地打了他面上一巴掌,他毫无反系之力,只能硬生生受了。他还搞不清状况,就见她扯乱了自己的衣襟。
“一个外族人,还不能了解你们这些贱婢心里的龌龊,今天就让他看看他身边的好太监做了什么!”
等……等一下!他慌乱地发现这位前朝公主扯着他的衣衫,露出他单薄的胸膛。
“你怎么不死在当年呢?晋人的狗就该忠于晋人,你不随着皇兄去死,居然敢侍二主!”
她在说什么明喜已经听不见了,他发红的眼眸瞪着她抓起他软弱的手掌,往她雪白的胸口摸去。
现在他全身无力,麻感也占据了他所有的知觉,他毫无摸到女子柔软胸脯的快感,只有恐惧与惊惶。她似乎说了什么,一脸嫌弃,随即甩开他的手,又用力掐起自己臂上、肩上,甚至胸口……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了……她想营造出他这个太监侵犯她的假象……
前朝这种事层出不穷,但大半都不是太监主动侵犯,而是、而是……虽然结果都是一样的。他是前朝那样肮脏宫里留下来的太监,陛下当然会信她……就算不信,他也已经碰到唯妃的身子,除死无路。原来在改朝换代后还是死路一条啊……
她身子往前倾,朱唇开开合合,不知在说些什么。其实这时他的意识已开始模糊了,看人的眼光有点处在半幻觉里。唯妃往他面上凑近时,他误以为是灵帝,刹那间浑身毛骨悚然起来……要不是心里一直告诉自己灵帝早在当年就死了,他真会认为现在、现在……灵帝正在吻他。
唯妃的面上有灵帝的眉眼……他恍神到脑袋呈一片空白,连紧闭嘴唇的力量都没有,就这么被她闯了进来。
他被麻住身子,连唇也麻了,此时唇瓣冲破麻感微微刺痛着,他才知道她咬破了他的嘴唇……一缕银丝混着鲜血在他与她的唇间连着,令他备感恶心。
他又见到她抽下发间簪子,朝他得意地笑了笑。他已经看穿了她的把戏——明喜公公试图非礼冷宫里的娘娘,娘娘为保商节奋力抵抗,最后手刃明喜公公。
灵帝就是一个美到任何人见了他都可以原谅他任何错事的人,只要陛下走进这殿里,便会对她心存怜惜。
可是,就算陛下不介意女子的贞节,也不必这样做到底啊。他很介意、非常介意!以后他再也不敢对任何人有怜悯心,虽然也没有以后了……唯妃跟灵帝真是亲兄妹……
唯妃有仇必报,等了三年多终于逮到机会杀他,这种人留下来对陛下不是好事……明晃晃的簪子落了下来,明喜把之前蓄下的力量一鼓作气用来翻身避开,尖锐的簪子在他太监的袍子上狠狠划下一道口子。